天下三国-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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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翻开中国历史,皇帝自称天子,是代表天,也就是神来进行统治的。农民革命领袖,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帜,也以神的名义,来反抗统治的。汉末的黄巾起义,这是中国有史以来较早的,也是较大规模的一次农民革命。《三国演义》就是从黄巾举事写起的,首领张角三兄弟,一开始就以符水治病,神怪起家,然后聚党成事,揭竿而起。造反规模之大,范围之广,一方面说明当时汉王朝,宦官擅政,屠夫当道,腐败透顶到极点;另一方面也说明老百姓的迷信程度。张角这个不第秀才,打出来“吾乃南华老仙也”这样一位神,居然能号召数十万人,头裹黄巾而起,看来他是深懂中国人的迷信心理的。
《水浒传》里的宋江,被众兄弟推为梁山水泊的领袖以后,他深知一个押司,是个小角色,不足以和什么八十万禁军教头抗衡。所以,他一是想方设法,把知名人士玉麒麟卢俊义弄到山上来,当他的副手,提高声望。二便是宣布他拥有一本九天玄女娘娘赐给他的,而别人看不懂的蝌蚪文的天书。也是依靠神的力量,来增强自己的领袖权威。太平天国的洪秀全,索性搬来了一位外国神,他,还有东王杨秀清,装神弄鬼,成了天父的代言人,接受众人的膜拜,发号施令。
几乎所有成事或不成事的农民起义领袖,都无师自通地懂得造神。因为吃准了中国历朝历代的老百姓,无不普遍的文化低下,而文化低下,正是孳生迷信的精神和物质的基础。连圣人孔夫子都摆脱不了唯心论,何况那些黎民百姓,总是需要一个神的。而且,也吃准了中国人的有迷信而无信仰的泛神论观点,容易迷信上当,绝无坚定信仰,能够接受任何一个崇奉膜拜的对象。所以,不管是天上的,地上的,还是外邦的,总得请来一位填补老百姓的灵魂真空,此术屡试不爽,无不奏效。
愚昧与迷信(2)
占据大清王朝半壁江山的太平天国,后来失败了,当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条,他们所请来的神,是高鼻子蓝眼睛的耶和华,怕也是败因之一吧?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老百姓从骨子里有点排外情绪。虽然他把这个神中国化了,但连西方传教士都不认可的,这个不伦不类的上帝耶和华,自然不如土神仙了。其实还不如更聪明的人索性自封神仙,更容易被接受呢!
所以,造神运动在中国鲜能绝迹,大概一是中国的统治者需要这种骗术,二是中国的被统治者又极容易受愚弄的缘故吧?中国不知有多少次农民起义,无有不造神者。造外国神,造中国神,乃至于造自己为神,不论谁上台,都得念这本经。
好像这也是一个规律:愈贫困,愈愚昧,愈容易造神;而愈容易造神,也必然愈加愚昧,愈加贫困。
五千年来,中国人的灾难根子,恐怕就在这里了。
邪教与造神(1)
三国成了热门话题,众说纷纭。在中国,只有这一断代史的起始年限,有些例外。习惯上不以魏蜀吴建国时为准,而是把公元184年的黄巾起义,看成是三国的开始,从此,约定俗成,相沿至今。
汉王朝到了灵帝,已腐朽衰败,民不聊生,张角、张梁、张宝兄弟,率领头裹黄巾的四五十万农民起来造反,也是社会矛盾到了无法解决的极限,只有诉诸武力了。从此天下大乱,分封割据,杀伐征战,群雄并立。在这种风云变幻的舞台上,被推到历史脚灯前的人物,如后来形成纷争局面的三雄,刘备至少具有“仁义”的感召力和皇叔身份;曹操有当时最强的政治、军事实力,和他的足智多谋;孙权则具有豪族的霸势,和三代经营的江东根据地。而这个张角,不过是个不第秀才,文章大概也写不好,否则也不会名落孙山。当作家又耐不住清苦,就只有不安分了。但成势以后,无论他看自己,或是别人看他,当然不具备一呼百诺的吸引力。
不过,休要小看这个黄巾领袖,他不可能研究过心理学,但他挺能把握中国民众,特别是农民的心理状态,便塑造了一位“吾乃南华老仙也”这样一位神来撑腰,还编了一个动听的神话来宣传,还提了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来蛊惑。于是黄河流域的八个州郡,那些走投无路的农民,都跟着他揭竿而起。不奇怪,此前此后,不知有多少次农民起义,其领袖者,不管有文化的,无文化的,都无师自通地懂得造神的重要性。
凡农民起义,十之###要凭借“妖法”,鼓吹迷信的,从黄巾到太平天国、义和团,从未终止过。刀枪不入,装神弄鬼,经咒符水,奇功异术,这些骗人骗己的把戏,直到今天也未断根。所以,梁山水泊的及时雨宋江,等到革命成功,要分胜利果实时,还得求老天爷帮忙。因为晁盖遗言,谁打下祝家庄,谁抓住杀他的凶手,谁就是梁山泊的领袖。而玉麒麟卢俊义的人望和社会地位,和他捉拿凶手的功绩,理所当然地要当第一把手。于是,宋江不甘心大权旁落,他只好又搞迷信这一套把戏,假装从地底下挖出一块石碣。喝,一百零八将,全在上面刻着大名呢!老天爷已给他们排好座次了。这样,增加了很大的天意成分,更有那些老革命吴用、李逵,大吵大闹一番,哥哥不当山寨之主,怎么能行?宋江坐上头把交椅,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太平天国的洪秀全,索性改造了一位外国神,来装门面。天父天兄之后,就是他,让他的信徒顶礼膜拜。据说,当时洋教会都不敢认同这个中国化了的耶和华。他把中国的巫术和耶稣教结合成个不中不西的教,还假装天父附身,口传圣训。而反对他的人,也用装疯卖傻这一招对付他。这些金田起义的农民领袖,到了南京建都以后,居然大庭广众之中,跳大神似的开很认真的玩笑,实在是够有幽默感的。
由此可以看到,造神在我们这块土地上,是如何根深蒂固。到了后来,实在无神可造,干脆造自己:伟大呀!英明呀!神圣呀!救世主呀!那就更可怕。反正,不论谁上台,都得念这本经。这说明历代统治者为什么宁肯老百姓永远地愚昧,而对知识和知识分子严加防范的原因了。不愚昧,迷信无法施展;不迷信,哪还有天、神、人的崇拜呢?
那些起义领袖,造反头目,从陈胜、吴广起,无非草莽英雄、不第秀才、囚犯刑徒、兵匪流寇之辈,都是些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的铤而走险者。反正死罪一条,就豁出一身剐,要把皇帝拉下马了。最后虽然成为燎原之势,但终究缺乏登高一呼而天下回应的向心力、感召力,也十分缺乏领袖群伦的人格魅力。而且在未成正统前,由于反抗朝廷,反抗正统,那种免不了的心理弱势所形成的心理障碍,免不了像一只刚脱壳的螃蟹,不那么胆气十足。唯一能给自己这种软弱壮一壮胆的,就是神了。张角不找“南华老仙”,凭他那不第秀才,谁会信他是个“大贤良师”呢?
邪教与造神(2)
于是,造神,以神的名义进行统治,然后自己也成了神。
翻一翻中国历史,便常常是这样一个个人迷信恶性循环的过程了。
平民三国
听书,是一种中国式的读书方式。
起初,这是为老百姓准备的。因为,一、他们文化不高;二、在印刷术未普及前,书籍很贵。所以,就由一个识字的人,念给大家听,像后来的读报一样。慢慢地,说书成为一门艺术,有文化、有学问的人,也愿意用耳朵享受听书之乐了。
《三国演义》这部书能够家喻户晓,深入人心,而且有着经久不衰的魅力,主要的原因,就是贯穿全书的平民精神。因为说书人要使听众耐心坐下来,不抽签,不退场,不起哄,不叫倒好,就必须了解听众“喜闻乐见”些什么。所以从演义一开始的绝对市井气息的桃园结义,到猛张飞用树条痛打小官僚,到那小哥儿俩皇帝落荒而走的狼狈万状,确实是满足了老百姓的欣赏欲望,他们是以老百姓的心理来描写这段历史的。因此,《三国演义》的流行,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历代创作人员,特别是历代说话人的平民意识。
虽然这是一部写帝王将相的书,老百姓在这部书里,基本上是被凌辱、被驱赶、被屠杀、被当作像俎上肉一样地摧残的一群。但是,“唯辟作威,唯辟作福”的当朝天子,也有“相抱痛哭,吞声于草莽之中”的时候,那位督邮大人,也有裸着肥硕的屁股,让人鞭打的时候,这正是蚁民们极愿看到的称心场面。因为相抱而哭和撅起屁股挨打,本是群众的家常便饭,现在也轮着皇帝老子和父母官尝一尝了。
《三国演义》的作者,能如此适应读者的消费心理,倒是值得后来人好好学习的。所以,开宗明义,张翼德怒鞭督邮,便成了《三国演义》的第一出好戏。当台下的老百姓,看到那吆五喝六、不可一世的小官僚,被睁圆环眼的张飞抽得魂灵出窍时,无不会赞一声:“打得好!”而感到痛快的。读书至此,也有浮一大白的畅快。
为什么千百年来的老百姓,津津乐道这次怒鞭督邮呢?看戏看到这里,都会为张飞鼓掌叫好呢?道理很简单,因为张飞揍的这个小官僚,也是老百姓最想揍的;是张飞替老百姓出了这口气。但实际上,元凶首恶绝不是他这个小小督邮,而是官做得比他大的当朝一品,是十常侍,当然更是那位昏君。
但中国老百姓,常常不怎么恨皇帝,因为皇帝离得太远,俗谓“天高皇帝远”是也。在戏曲里,在民间故事里,皇帝老子,甚至天上的玉皇大帝,总是被描写成一个可以愚弄、欺骗的傻子,一个坐在龙椅上的智商较低的角色。而最切齿痛恨的,倒是直接坐在老百姓脖梗上拉屎的官吏。俗话“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就是这种情绪的反映。
督邮,今天来看,也不过一个科级或是处级干部罢了。然而他却打着皇帝的招牌,拉大旗作虎皮,来到安喜县为所欲为。正是这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残酷暴虐、巧取豪夺、吮吸民脂民膏的官吏,是直接迫害老百姓的统治机器,也是老百姓最为深恶痛绝的。张飞动手揍,老百姓最解恨了。
《三国演义》是从民间口头文学,所谓“说三分”开始这个伟大的群体创作的,反映中国老百姓最基本的心愿,爱其所爱,仇其所仇,善其所善,恶其所恶,是此书的一大特色,也是这部小说生命力的所在。所以,这个督邮,就成了老百姓的出气孔了。
历史小说之难,在于这种真与似真的天衣无缝。《三国演义》中很多重要人物,由于既是历史,必受历史的约束;又是文学,无法不作文学的铺陈。因此在人物塑造上,往往存有这两者扭结组合中的相互悖谬,不够统一的遗憾。所以,无论刘备、关羽,或是曹操,都有那种性格上矛盾背离得令人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独有张飞,自始至终是完整的。因此,他的这种天然自成的可爱之处,最能被读者欣快地接受。
而对于后世写作的人来讲,若能像《三国演义》这样考虑到群众的“喜闻乐见”,而不天马行空,自得其乐,确确实实眼睛向下,写一些抒发老百姓心声的作品不也是一种启发吗?
永远的三国(1)
现在,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文学颇有点不景气了。一位个体书商向我诉苦,他搞的几本书砸了。
于是,他感慨,不知道读者现在的胃口,到底想吃什么?武侠的书潮过去了,港台的书潮过去了,隐私内幕、社会热点、侃爷文学、情爱性恋的书潮过去了。他做过挂历生意,原来那些美女,只要穿得越少,就越好卖。现在,哪怕一丝不挂,哪怕买一送一、送二,也很滞销了。据此,他判断,不会很久,再把镜头瞄准裤裆的书潮大概也要过去了。
无论什么东西,多了,就倒胃口,这大概也是个规律。
其实,在文学生活中,要把这种不景气看作是正常,而把过去那种太景气看作是不正常,才是正常心态。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文学确实空前繁荣过的,但那是十年文革浩劫,造成一片文化沙漠,人们如饥似渴地反弹。如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大家一心投入市场经济以后,文学不是歌星,不是影星,回到它比较寂寞的位置上,似属理所当然。虽然,有“识”之士采取了种种强刺激,诸如文稿拍卖,竞相兜售,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诸如加上方框□□□□□,和下删若干字之类,刺激读者的性冲动,希望从处于困境的文学中再榨出一点油水。其实,这都是饮鸩止渴,反而更使文学掉价。
文学总是要生存下去,大概只要有人在地球上活着,文学就会找到自己的读者,只不过是数量多寡的问题。因此,除了那些关在象牙之塔里自我欣赏的作家外,怎样使作品不是靠性器官,也不是靠吹牛皮,而是靠读者真正的喜闻乐见,促进文学的发展,便是作家努力以赴的事了。
我想,研究读者的消费心理,也许是作家和出版家的重要课题。除非他写东西不想给别人看,否则的话,作家写了书没人看,书店出了书没人买,恐怕是很糟糕的。
我问他:“那你总得做点生意,弄点书卖呀!”
“还不是《红楼梦》、《三国演义》这些,售得慢些,但总能卖得出去!”
我不禁感叹,幸亏我们有老祖宗留下兵马俑,留下金缕玉衣,留下马王堆,也给我们留下了饭辙,还得靠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赏饭。
这些名著,我们的上代人读过,我们长大了又接着读,而我们的下代人,上学识字以后,还要读下去的。他们的文学生命力,是永恒的。所以,这些书是读者的常青树,也是出版社的摇钱树。我就听说过,有些出版社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就把这些古典文学翻出来重新加印,以解燃眉之急。
虽然有人统计,书价已经涨得不像话了,在物价指数中,是涨幅最高的。但仍有读者,都是些普通的百姓,舍得十几元、数十元,去买一部《红楼梦》,或者《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说明这些书,具有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