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更迭迭-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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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镇定地立在原地，抬起头来，朝她微笑。但是似有一只拳头在胸腔处猛砸数拳，因太过疼痛，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说，姐姐，圣诞节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要回美国一趟。更生答应妈妈，在我们出发之前，与我订婚。　　
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还没有过12点。还没有过12点。我听见自己嘴里突然发出这样含糊不清的呢喃，一声一声像全然不受控制的咒语。　　
我只能木然地掩住嘴，在迭迭疑惑的眼光里，掩门离去。
　


30。　　
12月，重返北京。　　
因为月前提交的调离申请，经过考核和面试后，终于能够成行。像一个循环。自北京培训回乡，在自家乡调回北京。不可避免地被问及原因，同新的部门经理说，因为我爱的人在北京。所以想调回来与他团聚。　　
爱情是一记绝佳的借口，用以规避全世界的指责。　　
我爱的人，是在北京时的林更生。但如今的我与他，已经隔了万水千山的距离。　　
12月18日，他就要真正成为我的亲生妹妹的未来夫婿。　　
那一日在后海的酒吧喝得大醉。昏昏沉沉趴在桌子上睡过去。醒来已过了打烊的时候。抱歉地结帐，然后同侍应生道歉。冬日的北京有无限苍茫的意味，看不到任何一丝绿意。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呕吐。那些刺鼻的气味在嘴和鼻子了一起肆虐。我的眼泪通彻于心。　　
就像11月11日的那个夜晚。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将关机后的手机高高地抛起，然后俯身下去大口大口地呕吐。　　
自此就是末路。坐在冰冷的地上一边哭一边笑。我真的已经是穷途末路。　　
调来新公司的第一桩表现就是提前预支了10天的年假。关了手机，每一日都流连在歌舞升平的酒吧。凌晨时醉醺醺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一觉至日头黄昏。　　
第5天的时候，终于把脸先干净，把头发梳整齐，去看一个久违的朋友。　　
敲开门后椅在门边朝他笑：赵医生，我又来了。　




31。　　
记得回家之前，我曾经对你说，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治疗内心的隐疾。　　
赵医生，我没有留下北京，而选择回家乡工作，是为了抢夺一个男人。　　
他叫林更生。他是我妹妹最爱的人。　　
从小到大，所有的人的都舍我而选迭迭。我是多么地嫉妒她啊。这嫉妒蔓延成越来越强烈的心理失衡，我多么也想让她尝一下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滋味。　　

为什么她能心想事成，而我却要年复一年地温习这样的滋味。我想要父母的关爱，我想要每天也能喝上一碗芬芳的糖水，我也想要有人能每天来的房间看我是否睡着为我掖好被角。我想能被父母带着去各地游玩，我也希望能有一个男人带着我去青海湖，为我摘大束的花，花的名字叫做更更迭迭。　　
为什么日夜忍受这种滋味的人，只是我。　　

赵医生，我很早就知道，这样的煎熬是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心理狂躁的原因。因为我无处宣泄释放，不敢丝毫于表面泄露。我原以为，只要我真正地能报复过一次，我的心里就会卸下这多年的包袱，心满意足。为什么不呢，我已成年，并不惧怕任何由此报复所带来的后果。　　
那么苏迭。你是否成功，是否真正解脱。　　




32。　　
在到北京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把自己的手机留给了迭迭。里面存满的所有的短信，发信方是同一个名字。　　
她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爱的是我。　　

虽然他们就要订婚，虽然他们会一家人兴高采烈地踏上去彼岸度假的路程，虽然所有的生活依然会像童话里那样温情甜蜜地延续。　　

但是我相信这会是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裂痕。她爱的男人，爱的另有其人。即便她能得到幸福，这幸福背后，也是需要背负一生的耻辱。　　
赵医生，这报复多么可笑。可我居然预谋了一生。　



33。　　
圣诞终于来临。　　
没有雪花。天空阴冷，从小屋里走出来买晚饭的时候，听见下起了雨。丝丝的响声，是否是天使掠过的羽翼，停留于每一处路灯，倾听愿望与心声。　　
我的愿望是什么呢。我蓄谋已久的愿望已经达成。　　
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这样地不快乐。　　
小区附近的饭馆居然全部都满座。从外面望进去四处是暖洋洋的大灯，坐在窗口的甜蜜的情侣，齐心协力烤一片薄薄的土豆。　　
这样世俗而平庸的幸福，是在哪一年的哪一月，我也曾经拥有过。　　
于是便又笑了。拆开自小卖铺里淘来的面包，在路灯的下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是什么扑扑簌蔌，落了一脸。




34。　　
27日，重新上班。　　
从拥挤的地铁口出来，尚有半小时的空闲。于是点一根烟来抽。冷气混杂着烟草一起吸进肺里，有暴戾的暖意。周围有测视的人，但我的眼神漠然。从口袋里摸出镜子里来看，是这样憔悴但是浓艳的一张脸。　　

三分钟后，有一个双手插在口袋里的男青年，停在我面前朝我吹口哨。　　
他挤眉弄眼地对我说，这么早就出来拉活。一边说，一边也摸出一根烟来抽。　　

静静地走过去，然后毫不迟疑地把烟头按在了他的手上。　　
他的尖叫伴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　　
摇摇晃晃地走去前台。小妹看见我，大大的吃了一惊，Daisy，你去了哪里，搞成这个样子。　　
我咧开嘴朝她笑。　　

我的头发被扯乱了。半边脸上挨了好几个耳光。不过没关系。那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问她借了一张手纸来擦脸，非常平静地叙说。　　
我的眼睛很干涸。　　
然后，我听见一个人喊我的名字。　　
苏迭。　　

为什么我变得这么爱哭呢。我的脑袋和耳膜中依然还残余着轰隆隆的噪声，我的双眼痛地几乎快睁不开。可是还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哗啦啦地从我的面前流下来。　　




35。　　
2005年的春天。　　
我有了新的职业。我在一家叫做更更迭迭的花店，做一个沉默的服务生。　　
每一天我都会接到许多订单，选择不一样的花束和卡片。偶尔要代那些匆忙的人填写上贺词。　　
那些千篇一律的祝福的爱慕的词，多么庸俗，可是多么的好。倘使在你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为何不这样对他说出来呢。世间的美好，都需趁早。多么怕在一个转身，已经所托无人。　　
没有人的时候，我会坐下来的泡一杯茶，然后从保险箱里取出一个方盒子，小心翼翼地大开，里面是一封一封的信。　　
像曾经被我忽略的美好的电影。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面无表情。　　
清明那一天，店门口终于出现了两个人。　　
老了十年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曾经是这家花店的主人。她对着我轻轻地说，拿一束雏菊。　　
她的眼眶有开始泛红，于是我恶狠狠地对她说，不许哭。　　
你忘记迭迭的愿望了吗。她不希望我们哭。　　
迭迭，我的妹妹。在12月的末尾，像一只迷路的羔羊，被上帝匆匆收回。　　




36。　　
这个在我的眼中，大脑空无一物，平白霸占所有人宠爱的孩子，这个在温室中矫情任性的孩子，她自12岁时便已经镇定而安宁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北京的旅游。是为了让国内最权威的专家诊断她的病情。先天性的心脏疾病，自两岁时被确定，经有由父母辛苦保守了这样多年，最终还是要对她告知。她不哭，亦不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苏迭迭，终日里人前傻乎乎地笑。不要让姐姐知道。是她唯一的要求，因为姐姐那样爱她，比想再多让一个爱她的人伤心。　　

什么愚蠢。世人都以爱善待她，所以她亦只能以此揣度他人。就是那样爱她的姐姐，一直在她的身边，殚精竭虑地想往她的心口上插一把致命的刀子。　　

轻轻地用手擦拭墓碑上的名字，狠狠地嘲笑她：你看你多么的笨。你怎么知道我爱你，你怎么知道我会为你伤心。你全部都说反了。你看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为你掉一滴眼泪。




37。　　
无休无止地失眠。在百合昏天暗地的香气里，听见一把清脆的嗓子，喊着我，姐姐，姐姐。布满小熊的睡衣，苍白瘦削并始终笑意满盈的脸。挂在人肩头似一只小熊猫的柔软身躯。冰凉的手指。她抱着我说，姐姐，我想更多的时间能和你在一起，姐姐，我怕我来不及。　　
用力地纂紧拳，指甲险进了手心里。苏迭，不要哭。　　

手边是她最后的信。与往日精调细选散发着水果香味的信笺不同，草草扯下的白纸，亦不是往日工工整整的笔划。她说：姐姐，原谅我一直瞒着你，原谅爸爸妈妈一直瞒着你，原谅更生一直瞒这你。姐姐，我那样地爱你和更生，我只希望你们都可以幸福。请你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知道更生不爱我，但我的真的自私地希望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即便只有一天的时间也好。姐姐，我不知道这样会伤害你。姐姐，现在我要走了，希望你可以继续爱他，希望你可以代替我继续爱他。姐姐，答应我，你不要伤心好吗？这样多年，你们对我的爱，已经让我真的没有遗憾。请你们不要哭。如果我偶尔偷偷地回来看你们，请让我看到你们都幸福快乐的生活着。我爱你，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爱你，姐姐，我爱你，更生。　　

从此世间再不会有这样的一个小人。乐观坚强，将痛楚隐匿于笑容之后，至死在内疚着抢夺了姐姐男朋友的小人。　　




38。　　
轻轻地走到那扇相邻的门前，依然是往日堆满了洋娃娃的床铺，却再也没有了那个人。　　

去拍一拍坐在床边的妇人。她没有抬头，仿佛沉溺于一段长久的叙说：我不应该同意她去做手术的。不应该的。医生说过成功的几率只哟百分之三十，我为什么要让她去冒险。从她三岁开始，我就买最好的药给她吃。磨碎了掺在蜜糖水里面，这么多年，她也不是没事吗。为什么要相信医生的话，为什么要让她去做手术呢。我宁愿每天每夜都守着她，一有症状就及时地喂她吃药。那样她一定会长长久久地活下来，至少活得比我长。　　

这样多年，是我第一次能够满怀着爱意凝视她，咬紧牙，把肩头抽动的她拥进了怀里。妈妈，迭迭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可以从此不用受苦。不用再让你担心，她会睡一觉便永运地睡过去。　　
妈妈，迭迭终于可以卸下她的负担。你也应该这样。　　




39。　　
在五月的一个清晨。轻轻去叩一扇门。　　
淡淡消毒水气味弥漫，栀子花浓绿的叶片。　　

像最初相见的那一眼，对他说，林医生，和你预约的是我。　　
还是那一日的北京呵。在前台片刻不敢离开，一直等候着我的更生，他的面容憔悴，一贯洁净的面颊长出了散乱的胡茬。而我，被一个街头混混揍得满脸青紫，看着他，撕心裂肺地哭。他说，苏迭，迭迭走了。　　

为了满足迭迭的愿望，所以答应他订婚的邀请。为了保证她手术前的最好状态，所以硬下心陪在她身边，不与我联系。因为要等候远在重洋的父母发回的消息，所以不能来北京找我。　　
终于能够出发来寻我，却是我告假的消息。于是枯坐在前台等我，等着将那个撕心裂肺的消息告诉我。　　
自那一天起，突然就不会流眼泪了。




40。　　
辞了职。跟着他，回到了家乡。等着返回的父母，一起将迭迭安葬。送母亲去她的家乡疗养。然后承接了母亲的花店，用了迭迭最爱的名字。在最后的时候，对着他说，更生，我想一个人呆着。当我真正能够走出来的时候，我会去找你。你可以等我，也可以不等我。更生，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谢谢你为迭迭做的一切。　　
事隔了半年，我终于可以鼓起勇气，来敲他的这扇门。　　
更生，我来找你了。　　




41。　　
在更生的面前缓缓地睡过去。　　

摇动的怀表渐渐隐去。耳边听见一声一声的水滴声。似乎在走一条漆黑的路，然后渐渐地，看到隐约的光线。是一方窄窄的窗，有风吹进来，雪白的如云涌动的纱幔。探头出去，看到一丛丛浓密的槐树。　　

然后我看到了那湖蓝色衣杉的小人。依然和往日一样，微笑着仰着头。　　

张开嘴用力喊她的名字，但是喉咙像被一只手掐进，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于是便朝我挥挥手，身影渐渐开始远去。我急出了满眼的眼泪，终于大声哭着叫出来：迭迭。　　

迭迭，我最最亲爱的妹妹。　　
为什么你要这样快这样残忍地离开，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你，我曾经是多么地恨你。我曾经，是多么地爱你。　　

原来时间真的会不够。原来一切真的都已经来不及。　　
终于在更生的怀抱里哭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