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卷乌拉尔-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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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图案。做功德的道士,在道坛上挂起祭联:“奉佛追修伸道义,请圣超度发诚心”。横批改成了“扶清灭洋”。小桑来趴在鹅黄垫子上,冲着孝服台上“孝制酬天地,服成谢乾坤”的孝联,号啕大哭。张天师唱了个“发引三声”的诺,车把式们,冲院坝上甩了三声响鞭。
骡马没有了,寡妇便将车马行,改成了穷汉店。刚烧热和的店炕上,鸡毛褥子用滑车吊上屋棚。人满炕了,再咯吱吱地滑下鸡毛被,盖在穷汉们酸臭的身板上。人们吧嗒着旱烟锅,在雾腾腾的劣质烟气里,说些荤话,往窗根下吐痰。缝补浆洗累了,寡妇也掉一滴眼泪。日子过得孤寂,心也变硬了。一个寄宿汉,说了句铁路的好话,被她一掌扇出了门。几个耍皮影的,倾囊作乐后,哼着落子戏,提到一些老地名;恍惚间,那些支离不全的地名,将寡妇破碎的幻想,又全都连缀到了一块:从香坊一田家烧锅,到达南岗的那条路,她还记得真切:
那时她坐在表哥桑铭福的大车后面,时不时扯去缠在车轴上的蛇麻草。倏然间,松花江河道出现在眼前:蓬渡近,风帆远,白水粼粼。她哎哟了一声,从车上站了起来。渐渐的,一些永字号的杂货店出现在路旁:永升魁、永聚恒,三聚永。出现了卖冻梨的梨窖,啷桶二房,番役房,开埠局。出现了牌楼;兰底金字匾额。出现了独角膏药,人参鹿茸,貂狐獭貉。带封火檐的大房子,门脸上都砌着砖璇,门楣挂着兵铁环。药堂的幌子是红木药葫芦,当铺的幌杆三上是石雕白龙,怡台隆商号的百子图幌杆上,精雕着姿态各异的护法童子,攀扛着一个橙皮红子的大石榴,看得她目瞪口呆。这一串皮影般的往事,改变了母子二人的命运。寡妇要迁去哈尔滨。
俄国人将大批筑路器材,堆卸在道里区九站一带,为第九施工段驻地,人称地段街。寡妇在地段街尾口上,盘下了一匝豆油作坊。眼瞅着榨油盘杠咿呀轮转,琥珀色的亮油喷溅入桶,一颗悬着的心便安分下来。儿子一天天长大,地段街也改称了希尔科夫王爵街(俗称王爷街)。这期间发生过许多事情:喇嘛台四的落成庆典;奉天会战;十二月丙子的中立圣谕:“军民人等一体钦遵”;革命党火烧船厂;总巡官穆克图善的马队,挟着腥风掠城而过……
桑来想去华俄学塾念书,寡妇不言不语。大哥任辅臣替他垫了学费,并向“坐馆的洋塾师”纳了敬钿。这天,打着寒噤但内心温暖的桑来,一声短打扮,来到任府拜谢。任府上,张家父女也在座。大客厅的葵花明窗上,映出张渑武的身影:“啥狗日稀尔科夫大街,老子要叫它变成稀巴烂夫大街!”桑来略示寒暄,便找了把酸枝公座椅落坐。张家小姐一身银红锦袄,血色初显:“任大哥,听说你懂俄文?是在银岗书院学的吗?”“不是,是考‘铁路通事’时学的。”张渑武怒道:“啥狗皮疤瘌的铁路,逼急了,”一拍腰间镶螺嵌钿的宝刀:“俺这片冷铁可不是吃素的!”一些不大肯定的思绪,在任辅臣眼里溶动:冷刀片对热枪子……愚勇……河山……软和硬……硬梆梆,冰雹一样的词语,开始一颗两颗地落下,到最后竟汇成了一场内心激情的骤雨:“……我喜欢去学那洋文吗?咱中国人的舌头,天生就不会打卷,得含块冰练习。俺吃这苦是为啥?……”桑来屏住了呼吸。张姑娘的目光变得朦胧而闪亮,内心的灵光,眼皮包不住,便会倏地一闪——直到父亲起身告辞,才惘然澌灭。
通向大门的院子里,耷拉着厚薄不等的蓬蓬草,隔墙花枝和一股模糊的暗香,使得张姑娘停了下来,鼻孔微翕。“……清廷乃扶不起的阿斗,正裹着祭幡躺在棺材里,就差钉上最后一颗钉子了。”任辅臣说话间,抬眼瞥见张含光的一头盘髻,被风吹弄得乌云欲倾,掩映着冻红的脸额,不觉脱口笑道:“冥冥暮色映晚霞。”张含光回以一句:“琅琅心声吐血花。”任辅臣莞尔:“辩言过激,姑娘见笑了。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百姓愿意扶也扶得起的‘官家’,该是咋样的?”张含光颐然一笑:“其实,我也只是想知道:一个姑娘愿意嫁也嫁得起的‘官人’,该是咋样的?” 。 想看书来
第三节 屎克郎掉蒜臼子里,装啥蒜
第三节
任辅臣同志早在十月革命时就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献出了生命,他是我们的先烈,他的革命事迹是我们国家的光荣。”
——周恩来
肥得冒油的东北黑土层,迎来了开春的第一犁。渗透了融雪的耕地里,牛粪的湿气混合着发酵的甘香,青烟一般沿着铁路线蒸腾起来。护路军军官俱乐部,坐落在铁路线的大站台一侧,兼有几分牢狱气息和公寓味道;门口的绀青色牌子上,用中俄两种文字写着:“东清路局安奉公务段招聘”。微型军乐队奏着俄国国歌——《神佑沙皇》,白手套将凸出的琴腹擦得锃亮,引得一帮牵牛赶马的乡下佬,睁大眼死瞧。
“他老哥,听说只要中了这洋举,出来就能挣大把的‘老帖子’?”“敢情!这中了洋举的,往后有洋人做靠山,就是在奉天府尹右都御史这些大人们跟前,也不寒碜啊!”一个姓潘的强梁汉子,两手插在衣袋里,晃了晃身子骨:“门口那几个赶考的,”任辅臣回头望了望:“是百川兄啊,你咋……”潘百川“呸”地啐了一口:“兄你个头,往洋鬼子跟前瞎凑合啥?屎克郎掉蒜臼子里,装啥蒜?”
军官俱乐部大厅内,壁挂着俄国国旗和尼古拉二世的戎装画。一张粗脚条桌上,铺着摩茸了的印花台布,摆着墨水瓶和吸墨纸。身着燕尾服的主考官,楞起的左眼中老有一道磷光,叫人想起一根铁条或是一道烟柱。听说考官踢人,任辅臣火了,口占一绝道:“疆宽无地求萃野,水好何人有钓台?盘桓磴道新泥滑,始信尘间路不平!”他正要转身离开,有人发问道:“谁在门外读诗?请进来!”乌斯钦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道:“你是……诗人?聪明人?蠢人?”任辅臣的目光又黑又亮,像熄而复燃的火球一样:“我够蠢才来到这门口,又够聪明才进了这门。”“啊哈,果然与众不同!为何来此应聘?为何不去日本人那儿?”任辅臣微微扬起了头:“为了修好中国的铁路……也为了……中俄两国的友谊。”俄国人脸上和善了一些:“不是你们修铁路,是我们俄国人在修铁路,你们还不够聪明,明白吗?”俄人哄堂大笑。“我们够聪明知道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修铁路。我们够聪明知道自己还不够聪明,需要先向聪明人学习!”乌斯钦嘴边的皱纹一下缩住了,他突然抬腿踢了任辅臣一脚:“这是什么感觉?聪明人!”任辅臣立马回敬了一脚:“就是这样感觉!”所有人全愣了。乌斯钦额上透出一道发白的亮光:“我在中国多年了,第一次碰上敢踢俄国人的中国人!好样的!你被录取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四节 灵魂深处开出了一朵奇香异味的黑花
第四节
秋风一起,黄落满街。东北大豆因欧战所需,陡然畅销起来。张渑武那旱烟熏灼的手指甲,向来只爱拨弄刀柄吊坠,玛瑙烟壶;如今也拨弄起油亮的算盘珠子,做起大豆生意来。
管事见那些乌木珠子,在东家手下胡滚乱爬,禁不住掀起上唇,会心一笑:“老爷,合叙同刀铺的少掌柜,又送日本花布来了。”“小姐怎么说?”“小姐只是冷笑。”张渑武赏了管事短促尖锐的一瞥:“她总是这样!曾师爷送来鹿茸,她竟笑人家:和送匹骡子的开埠局小三,有得一比!”“昨儿个,一个老毛子哥,哥……”“老毛子哥?还老毛子姐呐!”管事敛容正色,不再结巴了:“昨儿个,一个老毛子哥皮蛋,想包了咱的豆渣豆饼作马料。大小姐回绝说:本店不收羌帖五。”……
原来,昨天在大街上,一个俄国戈比旦六突然朝张姑娘鞠了一躬。戈比旦又出现时,不再是蓬胡子,脏马靴,军帽遮暗半边脸的样子;黑胡子尖硬翘翘的,马靴刷得能照出人影,红箍制帽规规矩矩拿在左手里,右手里是一张银票:“华俄道胜银行,命(明)白吗?一卢布可换一两银子。”张姑娘颜冷语冷。哥萨克一生气便拔出马刀来。“豆渣搁久了泛酸,马吃了掉膘。” 张姑娘甩帘进屋,姿态庄重而略带挑战。
“爹,啥事情这么高兴?”管事见大小姐过来,连忙告退。“俺能有啥高兴的?只怕头发都愁白了呢。”“哪呢?白头发在哪呢?俺得蹦着高找找,用金匣子供起来,日里磕头夜里烧香哩。”张渑武笑得眉弯唇翘:“疯丫头!热锅里的豆儿,也没你蹦得欢!手里拿着啥?”“任公子的信。他准备转投奉天警员教练所,临行前想跟您学几路拳脚。爹,您可一定要答应哦!”张渑武一声不吭把信撕了……
张渑武撕信的原因,和路人戳任辅臣脊梁骨的原因一样:安埠街上,任辅臣和乌斯钦正朝张家大院走来。从轮轴交错的大车咯吱声;喙对喙的斗鸡厮打声;呼卢喝雉的赌博声;磨豆粉的噗叽声中;传来一声骂:“二毛子!”任辅臣不禁皱了皱眉:“交你这个洋朋友可真倒霉,我如今成了‘二毛子’了,还不知张老爷子待不待见咱?” “放心,我是好交际者‘拔都’,没有交不上的朋友。成吉思汗孙子拔都的心,在我这胸口里蹦着呢。”乌斯钦的冷笑和他的肩章一样,闪着自恃优越的光芒。“这倒不假,从本性上说,你是个具有浪漫气质的野蛮人。”乌斯钦哈哈大笑:“野蛮人?我和所有的野蛮人一样;讨厌西方文明,这倒是真的。”
两人迈进院门,发现成桶新收的大豆,像缩成球的金龟子,滚得满院都是。一个俄兵周身滴着豆油,犹如大雨中的雨伞。任辅臣一声怒呵,踹翻一扑向小姐的俄兵。俄兵被吼声和乌斯钦的肩章镇住,暂时收了手。乌斯钦逼仄的神态,真假难辨:“你们真大胆,敢打俄国士兵?”“他们想强征大豆。”张含光喘息着侧了侧身,想遮掩莲花色套衫扯破的地方。任辅臣的目光一下变得漆黑;他抓起一把大豆甩向俄国人:“拿去吧,都拿去吧。中国人的命就像豆渣,一起拿去算了!”乌斯钦有些吃惊,嘟囔道:“你镇静点!对不起,你们是对的,是我问错了!”那戈比旦还想硬来,乌斯钦不耐烦地斥退了俄兵。
乌斯钦拍了拍张渑武油乎乎的肩膀:“你们中国有句老话: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咱们一起喝两盅咋样?”张渑武捋了捋沾了豆油的矛尖胡:“行啊,瞅您还是个讲理的主,俺今儿非把你这老毛子喝趴沟里!”又冲任辅臣道谢,承认自己“从前看走了眼。”张姑娘喜得贝齿含光:“你本来就是门缝里看人嘛。”张渑武啧啧咂嘴:“辅臣啊,这闺女为了你,差点要和我拼命哩!”张含光一跺脚:“爹!你老糊涂了?”
乌斯钦刚一落座便道:“各位都是些勇敢的人,我也就不妨直说:我是俄国社会*工党党员,也就是中国人中传说的‘穷党’……‘穷党’是干啥的?它是一个叫列宁的人创建的……”——就像在灵魂深处,突然开出了一朵奇香异味的黑花,任辅臣顿时全神贯注;这是一道天外飞来,操人生死的闪光。多年以后,当他早已成为一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时,在某些场合;还能见到他对这道闪光的朦胧追忆。……
第五节 萨沙,真的是他!他没死!
第五节
布尔什维克党组织与任辅臣只保持单线联系,他的联系人叫乌斯钦科,是任辅臣家庭女教师的丈夫。任辅臣的工作汇报以及地区党对任辅臣的指示,往往是通过家庭女教师来回传递的。
——《铁岭文史资料第一辑》
一九一一年二月,清帝退位。勤政殿内,隆裕太后搂着溥仪直抹眼泪;这当口,任家老屋内,任母也在抹眼泪。“儿子结婚是喜事,张家闺女又贤慧,你掉啥眼泪呐!”任老先生一抖碎金亮纱开气袍,埋怨道。
呼门喝道的杂役,一见乌斯钦夫妇,慌忙传呼:“洋……洋大人和洋太太到!”任老先生外罩一掩衿短袄,趋前恭迎。甫一寒暄,乌斯钦拿起一双红纸包筷:“这是派啥用场的?”“这是挑起新娘脸上盖头帕用的。”安娜环顾着婚礼场面,从门口的苇管笙箫,到室内的琼盏玉台,都觉得新奇。任辅臣介绍说:待会儿,还要往床上撒花生,红枣……“在俄国;是往靴子里撒小米。”“在我们高加索,是撒花瓣和贝壳。”乌斯钦擤着鼻子道。
桑来脚蹬一双千层底布鞋,一身裁剪得体的学生装,颈挂习武用麝香药囊:“……俺这姓发音不吉利,只适合白喜事,晚来早走得啦。”安娜大吃一惊:“是你……你……你是活人吗?”发短如麦茬的青年,扭过头来:“桑(丧)这音是死的意思,可不代表我不是活人。”安娜用手指强撑着桌沿:“天啊,那个举刀挡火车的……是你吗?”“你……你咋知道……噢,您当时就在火车上,对吗?” 桑来的眼睛眨了眨,象累了似的眯缝起来。安娜在桌沿上弓起手腕:“萨沙,真的是他!他没死!……太神奇啦!”
门口鞭乐齐鸣,花轿落地。新娘一身丝红罩袄,彩绫鸾缎。透过蔼然低垂的盖头一角,可见姑娘波状的绕脖云髻;骨梳玉簪上,斜插着密花妆刀。安娜用俄语赞道:“真漂亮!”桑来不大留意新娘,脱口道:“你说啥?”安娜眉尖一挑:“想学俄国话吗?学会了就知我说的啥。”桑来踩灭地上的炮仗渣皮道:“想学。可我拳脚利索舌头笨,怕烦扰您。”“教我点拳脚功夫嘛,烦了就捶你。”唢呐声太响,安娜大声得脸都红了。杯盏之间见真性,乌斯钦喝上了头,引人侧目:“苦啊!……苦酒啊!”任老先生一听,不乐意了:“咋说是苦酒呢?!”安娜望着丈夫袖口的酒渍,苦恼地道:“婚礼上喊‘苦’是俄国习俗,您老别见怪。……萨沙,别喝啦!”乌斯钦推开妻子,安娜摔倒在桑来怀里。酒鬼用袖口擦擦眼睛,残酒抹到了脸上:“你咋没喝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