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下)-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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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下) 十七(1)
这时的宋钢和林红的新婚生活过去了一年多,他们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刘镇的大街上闪亮了两年。宋钢的自行车每天都擦得一尘不染,每天都像雨后的早晨一样干净,林红每天都坐在后座上。林红的双手抱着宋钢的腰,脸蛋贴着他的后背,那神情仿佛是贴在深夜的枕头上一样心安理得。他们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大街上风雨无阻,铃声清脆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我们刘镇的老人见了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
李光头落难以后,林红心里高兴。以前一听到李光头的名字,林红立刻脸色难看,现在听到这个名字,林红就会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她说:
“我早知道他会有今天,这种人……”
林红鼻子里哼了几声,下面的话不说了,这个李光头劣迹斑斑,说多了会引火烧身牵扯到自己的屁股上。林红说完后就要扭头去看宋钢,对宋钢说:
“你说是不是?”
宋钢沉默不语,李光头的境遇让宋钢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宋钢的沉默让林红有些不高兴,她推了推宋钢:
“你说话呀!”
宋钢只好点点头,嘴里却在喃喃地说:“他做厂长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厂长?”林红不屑地说,“福利厂的厂长能算厂长吗?”
宋钢看着自己美丽的妻子,为自己的幸福露出了感激的笑容。林红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了?问他:
“你笑什么?”
宋钢说:“我命好。”
宋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可是李光头如影随形,就像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一样挥之不去,让宋钢总觉得心里有一块石头压着似的。宋钢暗暗埋怨这个李光头,放着好好的厂长不做,去做什么自己的生意,结果赔了个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被人揍得皮开肉绽。
有一天晚上宋钢梦见李兰了,刚开始是李兰拉着他的手和李光头的手走在刘镇的大街上,然后是李兰临死的情景了。李兰拉着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顾李光头。宋钢在梦中哭泣起来,把林红从睡梦里惊醒,林红叫醒他,紧张地问他怎么了?宋钢摇了摇头,想了想梦中的情景,告诉林红,他梦见李兰了。宋钢迟疑了一会儿,继续说着睡梦里那个令他心酸的时刻,李兰拉着宋钢的手,要他好好照顾李光头,宋钢向李兰保证,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会让给李光头穿……林红打了一个呵欠,打断宋钢的话:
“她又不是你亲妈。”
宋钢听后一怔,他想争辩几句,听到林红均匀的呼吸响起来,知道她睡着了,就默默地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林红对宋钢和李光头童年时的经历模糊不清,她不知道这些经历对于宋钢已经刻骨铭心。她只知道宋钢是自己的丈夫,每天晚上睡觉时都会搂着自己,让自己甜蜜地进入梦乡。
结婚以后,家里的钱由林红掌管,林红觉得宋钢这么大的个子会比别人饿得快,就在宋钢的口袋里放上二角钱和二两粮票,告诉宋钢这是给他滋补身体的钱,饿了就去点心店买吃的。细心的林红每天都要去检查一下宋钢的口袋,若钱和粮票花掉了,她就要补进去。婚后的很长时间里宋钢没有花过一分钱和一两粮票,林红每次伸进宋钢的口袋,摸到的都是原来的钱和粮票,有一天林红生气了,问宋钢为什么不花钱?
“我不饿,”宋钢笑着说,“结婚以后我就没有饿过。”
林红当时也笑了。晚上躺进了被窝,林红甜蜜地抚摸着宋钢的胸口,要宋钢老实告诉她,为什么不花钱?宋钢搂着林红,感动地说了很多话,他说林红平日里省吃俭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钱花,有好吃的夹到他碗里,去商店时想着他缺什么,从来不想想自己。宋钢说到最后忍不住坦白了,他说自己确实经常觉得饿,可他还是不舍得花掉口袋里的钱和粮票。
林红说宋钢的身体是属于她的,要宋钢替她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宋钢发誓,饿了一定去买些吃的。宋钢如痴如醉,林红说一句,他就会点一次头,嘴里还要“嗯”上一声。然后林红睡着了,安静得像一个婴儿,气息轻轻地吐在宋钢的脖子上。宋钢长时间难以入睡,他左手搂着林红,右手抚摸着林红的身体,林红的身体炽热又光滑,像是温暖的火焰。
接下去林红仍然是每天从宋钢的口袋里摸出来原先的钱和粮票,那时候林红就会轻轻地摇头,责怪宋钢为什么还是一分钱不花?宋钢不再说自己不饿,他实话实说:
兄弟(下) 十七(2)
“不舍得。”
后来的日子里,林红几次对宋钢说:“你答应我的。”
宋钢每次都是固执地回答:“不舍得。”
有一次宋钢说这话时正骑在自行车上,送林红去针织厂上班,林红在后座上抱住他,脸贴在宋钢的后背,对宋钢说:
“你就当成是为我花钱,行吗?”
宋钢还是说了一句“不舍得”,然后打出了一串铃声。这一次宋钢口袋里的钱没有了,他把林红送到针织厂,在去五金厂上班的路上遇到了饥肠辘辘的李光头。李光头正从地上捡起一截甘蔗头,一边咬着一边走过来。这时的李光头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吊胳膊瘸腿的,仍然八面威风。他咬着别人扔掉的甘蔗头,就像吃着天下第一美味那样得意洋洋,他看到宋钢骑车过来,假装不认识似的扭过头去。宋钢看到李光头的潦倒模样,心里一阵难受,他在李光头面前刹住车,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和粮票,跳下车叫了一声:
“李光头。”
李光头咬着甘蔗头转过脸来,东张西望了一番,嘴里说:“谁叫我了?”
“我叫你,”宋钢说着将手里的钱和粮票递过去,“你去买包子吃。”
李光头本来还想继续装模作样,看到宋钢递给自己的钱和粮票后,立刻笑了起来,他一把抓了过去,亲热地说了起来:
“宋钢,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为什么?”
李光头自问自答:“因为我们是兄弟,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
此后的李光头只要在大街上见到骑车的宋钢,就会挥着手把宋钢叫到面前,再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拿走,那模样理直气壮,好像那是他自己的钱,暂时存放在宋钢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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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下) 十八(1)
这一天李光头威风凛凛地揍了赵诗人,又让刘作家有惊无险了一场,他蹲在梧桐树下听着群众议论纷纷,吞着口水充饥时,听到永久牌自行车的铃声,李光头知道是宋钢来了,立刻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喊叫了:
“宋钢,宋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叫声,他的铃声立刻熄灭了,双脚踩着地骑车过去,从群众中间歪歪扭扭地骑到李光头跟前,看着叫花子模样的李光头,宋钢摇了摇头,要从永久牌上下来,李光头摆着手说:
“不用下来啦,快给钱吧。”
宋钢在车上踮起双脚,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一角钱,李光头神气活现地接了过去,像是宋钢欠他的。宋钢伸手去口袋里找粮票,李光头知道宋钢急着要去针织厂接林红回家,他驱赶蚊子似的挥着手说:
“走吧,走吧。”
宋钢从口袋里摸出粮票递给李光头,李光头晃了晃满头的长发,对宋钢手上的粮票看了一眼说:
“这个用不上。”
宋钢问李光头:“你有粮票?”
李光头不耐烦地说:“快走吧,林红在等你。”
宋钢点点头将粮票放回口袋,双脚踩着地从人缝里骑车出去,出去后还回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走了。”
李光头点点头,听着宋钢的铃声响起来,看着宋钢飞快地骑车远去。李光头扭回头来对群众说:
“我这兄弟太婆婆妈妈了。”
李光头手里捏着宋钢的两角钱,转身长发飘飘地走去。我们刘镇的群众目送他走向人民饭店,以为他走进去会一口气吃掉两碗阳春面,没想到李光头目不斜视地走过了人民饭店,走进了旁边一家理发店。群众满脸惊讶,嘴里“呀呀”地响起来,说这个李光头是不是饿昏了头?把剪下的头发当成面条了?有群众说:
“头发和面条还真有点像,都是细长细长的。”
另一个群众补充道:“女人的头发像面条,男人的头发太短,不像面条,像胡子。”
群众想象着李光头把女人的头发当面条吃下去,一个个哈哈地笑。刘作家心想群众真是愚蠢,他声音响亮地纠正群众的话,说李光头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去吃头发,李光头是要去给自己推个光头。刘作家说李光头都饿成鲁迅先生笔下的一个人物了,哪个人物他一时想不起来;说这个李光头有了钱不去填饱肚子,还想着自己的光头。刘作家忍不住说起粗话来:
“这他妈的李光头,真是个死不悔改的光头。”
就像刘作家所说的,李光头从理发店出来后恢复了他的传统光头。第二天中午,我们刘镇的群众看着李光头重新亮闪闪地走在了大街上。李光头脑袋亮堂了,青肿的脸蛋也泛出了红光,像是刚吃了一碗肉一条鱼。饥肠辘辘的李光头虽然一副伤兵的模样,仍然嗓音洪亮地和熟人打着招呼,他打着饿嗝摸着肚子沿街走去,仿佛刚吃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街上的群众问他:
“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打嗝打个不停。”
“什么都没吃。”李光头摸着空荡荡的肚子说,“打出来的是空气嗝。”
李光头一路走到了福利厂,他七个多月没来福利厂了,刚走进福利厂的院子,就听到两个瘸子厂长在办公室里破口对骂,知道他们又在下棋又在悔棋了。李光头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打出一个响亮的空气嗝,两个唾沫横飞的瘸子扭头一看是李光头,立刻扔下手里的棋子瘸着冲出来,嘴里亲热地叫着:
“李厂长,李厂长……”
两个瘸子厂长一左一右拉着伤兵李光头来到了隔壁的车间,里面三傻四瞎五聋正在发呆打瞌睡,两个瘸子冲着他们吼叫:
“李厂长来啦!”
李光头被童张关余王五个人用五种风格揍了三个多月,如今回到福利厂又回到了昔日的辉煌之中。十四个忠臣围着他,好奇地看着他脸上的青肿,还有红烧猪蹄似的双手,“哇哇”地叫着“李厂长”,问他脸怎么了,手怎么了。三个傻子挨得最近,喷了李光头一脑袋的口水。李光头笑逐颜开地抹着光脑袋上的口水,绝不回答让他丢面子的问题,而是尽情地享受十四个忠臣的爱戴和拥护。十四个忠臣叫了十多分钟的“李厂长”,叫声稀薄之后,李光头的空气嗝出来了。李光头连着打了三个空气嗝,两个瘸子厂长羡慕地看着李光头说:
“李厂长,中午吃了什么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李光头摆摆手让十四个忠臣停止喊叫,抬头问两个瘸子厂长:“你们谁的鼻子最好?”
兄弟(下) 十八(2)
瘸子正厂长看看瘸子副厂长,瘸子副厂长看看四个瞎子说:“瞎子的鼻子最好。”
“瞎子是耳朵好,”李光头摇摇头,伸手指了指五个聋子说,“聋子是眼睛好。”
李光头说着看了看两个瘸子厂长说:“你们是胳膊好。”
然后李光头对着站在最近的花傻子招招手,让花傻子把鼻子凑上来闻闻自己打出来的空气嗝。花傻子呵呵傻笑着把鼻子贴到李光头的嘴巴上了,李光头打出了一个空气嗝,问花傻子:
“闻到了吧?里面有没有肉味鱼味?”
花傻子仍然呵呵傻笑,李光头只好摇着头自己回答:“没有,没有肉味也没有鱼味。”
花傻子立刻跟着摇起了头,李光头满意地招招手,让花傻子的鼻子再次凑上来。李光头又打出一个空气嗝,问花傻子闻到米饭的味道没有?花傻子惯性地摇起了头,李光头满意地笑起来,让花傻子去闻闻空气。花傻子抬头猛吸了几口空气后,李光头问他:
“味道是不是和我的嗝一样?”
花傻子还是惯性地摇头,李光头不满意了,他自己点着头说:“我的嗝和空气一模一样。”
花傻子看到李光头点头了,马上跟着点起了头。李光头重新满意地笑起来,他对着全部的忠臣说:
“我打出来的是空气嗝,为什么?我一天没吃东西啦,岂止是一天,我这三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我打了三个月的空气嗝啦。”
两个瘸子厂长首先惊叹起来,接着四个瞎子也惊叹了;五个聋子听不到李光头说什么,看到两瘸四瞎的惊讶表情,他们的表情也惊讶起来;三个傻子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呵呵傻笑。李光头趁热打铁地伸出了张开的双手说:
“把你们的口袋全部翻出来,把你们的钱和粮票全部拿出来,让你们的李厂长好好吃一顿吧。”
两个瘸子恍然大悟,伸手摸进了他们的口袋;四个瞎子听到了李光头的话,也摸起了自己口袋里的钱和粮票;五个聋子听不到,可是看得到,他们知道自己的钱和粮票应该贡献出来了,他们摸的时候把口袋都拉出来挂在外面了。三个傻子呵呵笑着没有动手,两个瘸子摸完了自己的口袋后,就去摸三个傻子的口袋,把三个傻子的所有口袋都拉扯出来了,也没有见到一分钱和一两粮票,两个瘸子骂了起来:
“他妈的。”
这些忠臣摸出来的钱都是分币,摸出来的粮票都是皱巴巴的,全部交到李光头手上。李光头低头认真地数了一遍,粮票刚好凑成一斤,分币是四角八分,李光头抬起头来,吞着口水遗憾地说:
“要是再有二角六分就好了,我就能吃两碗三鲜面了。”
两个瘸子立刻把自己的口袋拉了出来,表示自己的全部贡献了。又让四个瞎子把口袋拉出来,再看看三傻五聋的所有口袋都挂在外面,只好摇着头对李光头遗憾地说:
“没有了。”
李光头豁达地摆摆手说,“吃不了两碗三鲜面,也能吃五碗阳春面。”
然后李光头在十四个忠臣的簇拥下走出了福利厂,走向了我们刘镇的人民饭店。十四个忠臣的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