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全编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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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物,那恐怕也还是枉用心机的。
狂赌救国,纵欲成仙,袖手杀敌,造谣买田,倘有人要编续《龙文鞭影》④的,我以为不妨添上这四句。
八月四日。
(原刊1933年8月6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彭祖传说中的人物,姓籛名铿,颛顼玄孙。生于夏代,至殷末已760多岁(一说800余岁)。旧时以彭祖为长寿的象征,古代房中书多讲到他“御女”之术。
②一面救国,一面又可以发财指国民政府自1933年起发行的“航空公路建设奖券”,当时有报纸宣传购买奖券是“既爱国,又获奖”。
③摩那科王国今译摩纳哥公国(ThePrincipalityofMoncao),位于法国东南地中海之滨。该国的蒙特卡罗(MonteCarlo)是世界著名的赌城。
④《龙文鞭影》旧时书塾常用的儿童课本,明代萧又良编撰。其内容都是从古书上摘取的故事,行文作四字一句,每两句自成一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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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语的折扣
豪语的折扣其实也就是文学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须打一个折扣,连自白其可怜和无用①也还是并非“不二价”的,更何况豪语。
仙才李太白②的善作豪语,可以不必说了;连留长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长吉③,也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起来,简直是毫不自量,想学刺客了。这应该折成零,证据是他到底并没有去。南宋时候,国步艰难,陆放翁④自然也是慷慨党中的一个,他有一回说:“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他其实是去不得的,也应该折成零。——但我手头无书,引诗或有错误,也先打一个折扣在这里。
其实,这故作豪语的脾气,正不独文人为然,常人或市侩,也非常发达。市上甲乙打架,输的大抵说:“我认得你的!”这是说,他将如伍子胥⑤一般,誓必复仇的意思。不过总是不来的居多,倘是智识分子呢,也许另用一些阴谋,但在粗人,往往这就是斗争的结局,说的是有口无心,听的也不以为意,久成为打架收场的一种仪式了。
旧小说家也早已看穿了这局面,他写暗娼和别人相争,照例攻击过别人的偷汉之后,就自序道:“老娘是指头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马……”⑥底下怎样呢?他任别人去打折扣。他知道别人是决不那么胡涂,会十足相信的,但仍得这么说,恰如卖假药的,包纸上一定印着“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样,成为一种仪式了。
但因时势的不同,也有立刻自打折扣的。例如在广告上,我们有时会看见自说“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真要蓦地发生一种好像见了《七侠五义》中人物一般的敬意,但接着就是“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但所发表文章,均自负责”,却身子一扭,土行孙⑦似的不见了。予岂好“用其他笔名”哉?予不得已也。上海原是中国的一部分,当然受着孔子的教化的。便是商家,柜内的“不二价”的金字招牌也时时和屋外“大廉价”的大旗互相辉映,不过他总有一个缘故:不是提倡国货,就是纪念开张。
所以,自打折扣,也还是没有打足的,凡“老上海”,必须再打它一下。
八月四日。
(原刊1933年8月8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自白其可怜和无用指曾今可1933年7月4日在《申报》刊登答复崔万秋启事中的表白。
②李太白即李白(701—762),字太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出生于中亚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唐代诗人。有《李太白集》传世。
③李长吉即李贺(790—816),字长吉,福昌(今河南宜阳)人,唐代诗人。有《昌谷集》传世。这里所引诗句见《南园十三首》(其七)。
④陆放翁即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诗人。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老学庵笔记》等传世。这里所引诗句见《夜泊水村》。
⑤伍子胥(?—前484)名员,春秋时吴国大夫。他本是楚国人,因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伍奢、哥哥伍尚,逃到吴国。助阖闾夺取王位,又率师伐楚,攻破郢都,掘平王墓,鞭尸三百以报仇。
⑥“老娘是指头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马……”这是小说《水浒传》里潘金莲说的话,见该书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原文为:“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
⑦土行孙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的人物,善“地行之术”。
踢
两月以前,曾经说过“推”,这回却又来了“踢”。
本月九日《申报》载六日晚间,有漆匠刘明山,杨阿坤,顾洪生三人在法租界黄浦滩太古码头纳凉,适另有数人在左近聚赌,由巡逻警察上前驱逐,而刘,顾两人,竟被俄捕①弄到水里去,刘明山竟淹死了。由俄捕说,自然是“自行失足落水”的。但据顾洪生供,却道:“我与刘,杨三人,同至太古码头乘凉,刘坐铁凳下地板上,……我立在旁边,……俄捕来先踢刘一脚,刘已立起要避开,又被踢一脚,以致跌入浦中,我要拉救,已经不及,乃转身拉住俄捕,亦被用手一推,我亦跌下浦中,经人救起的。”推事②问:“为什么要踢他?”答曰:“不知。”
“推”还要抬一抬手,对付下等人是犯不着如此费事的,于是乎有“踢”。而上海也真有“踢”的专家,有印度巡捕,有安南③巡捕,现在还添了白俄巡捕,他们将沙皇时代对犹太人的手段,到我们这里来施展了。我们也真是善于“忍辱负重”的人民,只要不“落浦”,就大抵用一句滑稽化的话道:“吃了一只外国火腿”,一笑了之。
苗民大败之后,都往山里跑,这是我们的先帝轩辕氏赶他的。南宋败残之余,就往海边跑,这据说也是我们的先帝成吉思汗赶他的,赶到临了,就是陆秀夫④背着小皇帝,跳进海里去。我们中国人,原是古来就要“自行失足落水”的。
有些慷慨家说,世界上只有水和空气给与穷人。此说其实是不确的,穷人在实际上,那里能够得到和大家一样的水和空气。即使在码头上乘乘凉,也会无端被“踢”,送掉性命的:落浦。要救朋友,或拉住凶手罢,“也被用手一推”:也落浦。如果大家来相帮,那就有“反帝”的嫌疑了,“反帝”原未为中国所禁止的,然而要豫防“反动分子乘机捣乱”,所以结果还是免不了“踢”和“推”,也就是终于是落浦。
时代在进步,轮船飞机,随处皆是,假使南宋末代皇帝而生在今日,是决不至于落海的了,他可以跑到外国去,而小百姓以“落浦”代之。
这理由虽然简单,却也复杂,故漆匠顾洪生曰:“不知。”
八月十日。
(原刊1933年8月13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俄捕即下文的“白俄巡捕”。旧时上海公共租界的警察称“巡捕”,通常都雇佣外籍人充任。
②推事旧时法院中审理案子的吏员。
③安南越南的旧称。
④陆秀夫(1236—1279)字君实,楚州盐城(今属江苏)人,南宋大臣。景炎三年(1278)拥度宗八岁的儿子赵昺为帝,为左丞相,在厓山(在今广东新会南)坚持抗元。次年元兵攻破厓山,他背负赵昺投海而死。
“中国文坛的悲观”①
文雅书生中也真有特别善于下泪的人物,说是因为近来中国文坛的混乱,好像军阀割据,便不禁“呜呼”起来了,但尤其痛心诬陷。
其实是作文“藏之名山”的时代一去,而有一个“坛”,便不免有斗争,甚而至于谩骂,诬陷的。明末太远,不必提了;清朝的章实斋②和袁子才③,李莼客④和赵叔⑤,就如水火之不可调和;再近些,则有《民报》和《新民丛报》之争⑥,《新青年》派和某某派之争⑦,也都非常猛烈。当初又何尝不使局外人摇头叹气呢,然而胜负一明,时代渐远,战血为雨露洗得干干净净,后人便以为先前的文坛是太平了。在外国也一样,我们现在大抵只知道嚣俄和霍普德曼是卓卓的文人,但当时他们的剧本开演的时候,就在戏场里捉人,打架,较详的文学史上,还载着打架之类的图。
所以,无论中外古今,文坛上是总归有些混乱,使文雅书生看得要“悲观”的。但也总归有许多所谓文人和文章也者一定灭亡,只有配存在者终于存在,以证明文坛也总归还是干净的处所。增加混乱的倒是有些悲观论者,不施考察,不加批判,但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⑧的论调,将一切作者,诋为“一丘之貉”。这样子,扰乱是永远不会收场的。然而世间却并不都这样,一定会有明明白白的是非之别,我们试想一想,林琴南攻击文学革命的小说,为时并不久,现在那里去了?
只有近来的诬陷,倒像是颇为出色的花样,但其实也并不比古时候更厉害,证据是清初大兴文字之狱的遗闻。况且闹这样玩意的,其实并不完全是文人,十中之九,乃是挂了招牌,而无货色,只好化为黑店,出卖人肉馒头的小盗;即使其中偶然有曾经弄过笔墨的人,然而这时却正是露出原形,在告白他自己的没落,文坛决不因此混乱,倒是反而越加清楚,越加分明起来了。
历史决不倒退,文坛是无须悲观的。悲观的由来,是在置身事外不辨是非,而偏要关心于文坛,或者竟是自己坐在没落的营盘里。
八月十日。
(原刊1933年8月14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本文1933年8月14日发表于《申报·自由谈》时题为《悲观无用论》,收入《准风月谈》时改为现名。
②章实斋即章学诚(1738—1801),字实斋,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代学者。乾隆进士,官国子监典籍,后入湖广总督毕沅幕府。著有《文史通义》等,另编纂《史籍考》。
③袁子才即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清代诗人。乾隆进士,曾任江宁等地知县。著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子不语》等。因论诗张扬灵性及收纳女弟子等事端,为时人非议。章学诚《丙辰札记》抨击袁枚谓:“近有浮薄不根之人,倡为才子佳人,名色标榜,声气蛊惑,士女尽决礼义之防。一时无识男妇,竞相趋附,轻于蛱蜨扬花,无复人禽之别。又有一种江湖笔墨,油口禅机,倡为三教同源,造为声色货利不害禅定之说。挈带不男不女一辈,干谒贵显,阴邪倾僻,无所不为。而原其所始,不过为阿堵物。术干巧取,与山人奔走都市,同一俗品。”
④李莼客即李慈铭(1830—1894),字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末官僚文人。光绪进士,官至山西道监察御史。著有《越缦堂日记》等。
⑤赵叔即赵之谦(1829—1884),字叔,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末书画篆刻家。有《二金蝶堂印谱》、《勇卢闲诘》等存世。李慈铭曾在《越缦堂日记》中贬斥赵之谦,有“亡赖险诈,素不知书”等语。
⑥《民报》和《新民丛报》之争《民报》,同盟会机关报,1905年11月在日本东京创刊,初为月刊,后不定期出版;1908年10月被日本当局查禁,后于1910年2月复刊,出两期后终刊。《新民丛报》,清末改良派刊物,梁启超主编;1902年在日本横滨创刊,半月刊,1907年冬停刊。《民报》与《新民丛报》曾就革命与保皇、民主立宪与君主立宪等问题展开全面论战。
⑦《新青年》派和某某派之争《新青年》,综合性月刊,陈独秀主编;1915年9月在上海创刊,初名《青年杂志》,自第2期改名《新青年》,1922年7月停刊。“《新青年》派”,指《新青年》主要编辑者和撰稿人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李大钊、鲁迅、胡适等,五四时期他们与林纾、刘师培等文化保守主义者展开激烈论辩。
⑧“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语出《庄子·齐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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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揩油”
“揩油”,是说明着奴才的品行全部的。
这不是“取回扣”或“取佣钱”,因为这是一种秘密;但也不是偷窃,因为在原则上,所取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因此也不能说是“分肥”;至多,或者可以谓之“舞弊”罢。然而这又是光明正大的“舞弊”,因为所取的是豪家,富翁,阔人,洋商的东西,而且所取又不过一点点,恰如从油水汪洋的处所,揩了一下,于人无损,于揩者却有益的,并且也不失为损富济贫的正道。设法向妇女调笑几句,或乘机摸一下,也谓之“揩油”,这虽然不及对于金钱的名正言顺,但无大损于被揩者则一也。
表现得最分明的是电车上的卖票人。纯熟之后,他一面留心着可揩的客人,一面留心着突来的查票,眼光都练得像老鼠和老鹰的混合物一样。付钱而不给票,客人本该索取的,然而很难索取,也很少见有人索取,因为他所揩的是洋商①的油,同是中国人,当然有帮忙的义务,一索取,就变成帮助洋商了。这时候,不但卖票人要报你憎恶的眼光,连同车的客人也往往不免显出以为你不识时务的脸色。
然而彼一时,此一时,如果三等客中有时偶缺一个铜元,你却只好在目的地以前下车,这时他就不肯通融,变成洋商的忠仆了。
在上海,如果同巡捕,门丁,西崽之类闲谈起来,他们大抵是憎恶洋鬼子的,他们多是爱国主义者。然而他们也像洋鬼子一样,看不起中国人,棍棒和拳头和轻蔑的眼光,专注在中国人的身上。
“揩油”的生活有福了。这手段将更加展开,这品格将变成高尚,这行为将认为正当,这将算是国民的本领,和对于帝国主义的复仇。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所谓“高等华人”也者,也何尝逃得出这模子。
但是,也如“吃白相饭”朋友那样,卖票人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