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全编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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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六日。
(原刊1933年11月24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郑板桥即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清代书画家、文学家。乾隆进士,曾任范县、潍县知县。画坛“扬州八怪”之一。有《板桥全集》存世。
②章太炎为吴宗慈纂辑的《庐山志》所作题辞,见1933年10月12日《申报·自由谈》。
③见施蛰存《突围》之四(答曹聚仁),原刊1933年10月30日《申报·自由谈》。其文称:“我赞成大众文学,尽可能地以浅显的文字供给大众阅读,但那是文学中的一个旁支。”
④见施蛰存《突围》之五(答致立),原刊1933年10月31日《申报·自由谈》。
⑤“幺匿”严复(几道)翻译斯宾塞《群学肄言》时对英语unit一词采用的音义兼顾的译法。unit一词,今译“个体”、“单位”、“单元”等。
⑥引语见施蛰存《突围》之四(答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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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中寻活字汇
古书中寻活字汇,是说得出,做不到的,他在那古书中,寻不出一个活字汇。
假如有“可看《文选》的青年”在这里,就是高中学生中的几个罢,他翻开《文选》来,一心要寻活字汇,当然明知道那里面有些字是已经死了的。然而他怎样分别那些字的死活呢?大概只能以自己的懂不懂为标准。但是,看了六臣注①之后才懂的字不能算,因为这原是死尸,由六臣背进他脑里,这才算是活人的,在他脑里即使复活了,在未“可看《文选》的青年”的眼前却还是死家伙。所以他必须看白文。
诚然,不看注,也有懂得的,这就是活字汇。然而他怎会先就懂得的呢?这一定是曾经在别的书上看见过,或是到现在还在应用的字汇,所以他懂得。那么,从一部《文选》里,又寻到了什么?
然而施先生说,要描写宫殿之类的时候有用处。这很不错,《文选》里有许多赋是讲到宫殿的,并且有什么殿的专赋。倘有青年要做汉晋的历史小说,描写那时的宫殿,找《文选》是极应该的,还非看“四史”《晋书》②之类不可。然而所取的僻字也不过将死尸抬出来,说得神秘点便名之曰“复活”。如果要描写的是清故宫,那可和《文选》的瓜葛就极少了。
倘使连清故宫也不想描写,而豫备工夫却用得这么广泛,那实在是徒劳而仍不足。因为还有《易经》和《仪礼》③,里面的字汇,在描写周朝的卜课和婚丧大事时候是有用处的,也得作为“文学修养之根基”,这才更像“文学青年”的样子。
十一月六日。
(原刊1933年11月9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六臣注唐高宗时李善因祸丢官,寓居民间,讲授《文选》为业,撰《文选注》六十卷。玄宗时吕廷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等五人共注《文选》,后人并李善所作注释,合为一书,称《六臣注文选》。
②“四史”《晋书》“四史”指《史记》、《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是二十四史中叙史最靠前的四部,又称“前四史”。《晋书》是记载晋代历史的纪传体史书,在纪年上紧挨着前边的“四史”。
③《仪礼》亦称《礼经》,儒家经典之一。
“商定”文豪
笔头也是尖的,也要钻。言路的窄,现在也正如活路一样,所以(以上十五字,刊出时作“别的地方钻不进”)只好对于文艺杂志广告的夸大,前去刺一下。
一看杂志的广告,作者就个个是文豪,中国文坛也真好像光焰万丈,但一面也招来了鼻孔里的哼哼声。然而,著作一世,藏之名山,以待考古团的掘出的作家,此刻早已没有了,连自作自刻,订成薄薄的一本,分送朋友的诗人,也已经不大遇得到。现在是前周作稿,次周登报,上月剪贴,下月出书,大抵仅仅为稿费。倘说,作者是饿着肚子,专心在为社会服务,恐怕说出来有点要脸红罢。就是笑人需要稿费的高士,他那一篇嘲笑的文章也还是不免要稿费。但自然,另有薪水,或者能靠女人奁资养活的文豪,都不属于这一类。
就大体而言,根子是在卖钱,所以上海的各式各样的文豪,由于“商定”,是“久已夫,已非一日矣”①的了。
商家印好一种稿子后,倘那时封建得势,广告上就说作者是封建文豪,革命行时,便是革命文豪,于是封定了一批文豪们。别家的书也印出来了,另一种广告说那些作者并非真封建或真革命文豪,这边的才是真货色,于是又封定了一批文豪们。别一家又集印了各种广告的论战,一位作者加上些批评,另出了一位新文豪。
还有一法是结合一套脚色,要几个诗人,几个小说家,一个批评家,商量一下,立一个什么社,登起广告来,打倒彼文豪,抬出此文豪,结果也总可以封定一批文豪们,也是一种的“商定”。
就大体而言,根子是在卖钱,所以后来的书价,就不免指出文豪们的真价值,照价二折,五角一堆,也说不定的。不过有一种例外:虽然铺子出盘,作品贱卖,却并不是文豪们走了末路,那是他们已经“爬了上去”,进大学,进衙门,不要这踏脚凳了。
十一月七日。
(原刊1933年11月11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久已夫,已非一日矣”这是戏用文言滥调的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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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与老子
听说,“慨自欧风东渐以来”①,中国的道德就变坏了,尤其是近时的青年,往往看不起老子。这恐怕真是一个大错误,因为我看了几个例子,觉得老子的对于青年,有时确也很有用处,很有益处,不仅足为“文学修养”之助的。
有一篇旧文章②——我忘记了出于什么书里的了——告诉我们,曾有一个道士,有长生不老之术,自说已经百余岁了,看去却“美如冠玉”,像二十左右一样。有一天,这位活神仙正在大宴阔客,突然来了一个须发都白的老头子,向他要钱用,他把他骂出去了。大家正惊疑间,那活神仙慨然的说道,“那是我的小儿,他不听我的话,不肯修道,现在你们看,不到六十,就老得那么不成样子了。”大家自然是很感动的,但到后来,终于知道了那人其实倒是道士的老子。
还有一篇新文章——杨某③的自白——却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有志之士,学说是很正确的,不但讲空话,而且去实行,但待到看见有些地方的老头儿苦得不像样,就想起自己的老子来,即使他的理想实现了,也不能使他的父亲做老太爷,仍旧要吃苦。于是得到了更正确的学说,抛去原有的理想,改做孝子了。假使父母早死,学说那有这么圆满而堂皇呢?这不也就是老子对于青年的益处么?
那么,早已死了老子的青年不是就没有法子么?我以为不然,也有法子想。这还是要查旧书。另有一篇文章④——我也忘了出在什么书里的了——告诉我们,一个老女人在讨饭,忽然来了一位大阔人,说她是自己的久经失散了的母亲,她也将错就错,做了老太太。后来她的儿子要嫁女儿,和老太太同到首饰店去买金器,将老太太已经看中意的东西自己带去给太太看一看,一面请老太太还在拣,——可是,他从此就不见了。
不过,这还是学那道士似的,必须实物时候的办法,如果单是做做自白之类,那是实在有无老子,倒并没有什么大关系的。先前有人提倡过“虚君共和”⑤,现在又何妨有“没亲孝子”?张宗昌⑥很尊孔,恐怕他府上也未必有“四书”“五经”罢。
十一月七日。
(原刊1933年11月17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慨自欧风东渐以来”这是清末民初文人笔下常见的套语。“欧风东渐”指西方文化传入中国。
②有一篇旧文章指《太平广记》卷二###引《玉堂闲话》的一则故事,题《目老叟为小儿》。
③杨某即杨邨人。其“自白”一事见《鲁迅杂文全编》(上册)《伪自由书·后记》一文及“孝子”注条。
④另有一篇文章当指宋代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钱塘游手”条。
⑤“虚君共和”即君主立宪政体。1918年1月,康有为在上海《不忍》杂志第9、10期合刊发表《共和平议》、《与徐太傅(徐世昌)书》等文,称中国因其特殊国情而不宜实行“民主共和”,而应实行“虚君共和”。
⑥张宗昌(1881—1932)字效坤,山东掖县人,北洋奉系军阀。1924年任奉系宣抚军第一军军长,次年为山东军务督办。后与李景林组织直鲁联军,任总司令。1926年任安国军副总司令,同年8月在北京杀害著名记者林白水等。1927年镇压上海工人起义,后被北伐军击败,逃往大连。“九一八”事变后拒绝作汉奸,应张学良电召入关,在济南火车站被韩复榘派人刺杀。
后记(1)
这六十多篇杂文,是受了压迫之后,从去年六月起,另用各种的笔名,障住了编辑先生和检查老爷的眼睛,陆续在《自由谈》上发表的。不久就又蒙一些很有“灵感”的“文学家”吹嘘,有无法隐瞒之势,虽然他们的根据嗅觉的判断,有时也并不和事实相符。但不善于改悔的人,究竟也躲闪不到那里去,于是不及半年,就得着更厉害的压迫了,敷衍到十一月初,只好停笔,证明了我的笔墨,实在敌不过那些带着假面,从指挥刀下挺身而出的英雄。
不做文章,就整理旧稿,在年底里,粘成了一本书,将那时被人删削或不能发表的,也都添进去了,看起分量来,倒比这以前的《伪自由书》要多一点。今年三月间,才想付印,做了一篇序,慢慢的排,校,不觉又过了半年,回想离停笔的时候,已是一年有余了,时光真是飞快,但我所怕的,倒是我的杂文还好像说着现在或甚而至于明年。
记得《伪自由书》出版的时候,《社会新闻》曾经有过一篇批评,说我的所以印行那一本书的本意,完全是为了一条尾巴——《后记》。这其实是误解的。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不加什么原也过得去的了。但画上一条尾巴,却见得更加完全。所以我的要写后记,除了我是弄笔的人,总要动笔之外,只在要这一本书里所画的形象,更成为完全的一个具象,却不是“完全为了一条尾巴”。
内容也还和先前一样,批评些社会的现象,尤其是文坛的情形。因为笔名改得勤,开初倒还平安无事。然而“江山好改,秉性难移”,我知道自己终于不能安分守己。《序的解放》碰着了曾今可,《豪语的折扣》又触犯了张资平,此外在不知不觉之中得罪了一些别的什么伟人,我还自己不知道。但是,待到做了《各种捐班》和《登龙术拾遗》以后,这案件可就闹大了。
去年八月间,诗人邵洵美先生所经营的书店里,出了一种《十日谈》①,这位诗人在第二期(二十日出)上,飘飘然的论起“文人无行”来了,先分文人为五类,然后作结道——
除了上述五类外,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的典型;但其所以为文人之故,总是因为没有饭吃,或是有了饭吃不饱。因为做文人不比做官或是做生意,究竟用不到多少本钱。一枝笔,一些墨,几张稿纸,便是你所要预备的一切。呒本钱生意,人人想做,所以文人便多了。此乃是没有职业才做文人的事实。
我们的文坛便是由这种文人组织成的。
因为他们是没有职业才做文人,因此他们的目的仍在职业而不在文人。他们借着文艺宴会的名义极力地拉拢大人物;借文艺杂志或是副刊的地盘,极力地为自己做广告:但求闻达,不顾羞耻。
谁知既为文人矣,便将被目为文人;既被目为文人矣,便再没有职业可得,这般东西便永远在文坛里胡闹。
文人的确穷的多,自从迫压言论和创作以来,有些作者也的确更没有饭吃了。而邵洵美先生是所谓“诗人”,又是有名的巨富“盛宫保”②的孙婿,将污秽泼在“这般东西”的头上,原也十分平常的。但我以为作文人究竟和“大出丧”有些不同,即使雇得一大群帮闲,开锣喝道,过后仍是一条空街,还不及“大出丧”的虽在数十年后,有时还有几个市侩传颂。穷极,文是不能工的,可是金银又并非文章的根苗,它最好还是买长江沿岸的田地。然而富家儿总不免常常误解,以为钱可使鬼,就也可以通文。使鬼,大概是确的,也许还可以通神,但通文却不成,诗人邵洵美先生本身的诗便是证据。我那两篇中的有一段,便是说明官可捐,文人不可捐,有裙带官儿,却没有裙带文人的。
然而,帮手立刻出现了,还出在堂堂的《中央日报》③(九月四日及六日)上——
女婿问题如是
最近的《自由谈》上,有两篇文章都是谈到女婿的,一篇是孙用④的《满意和写不出》,一篇是苇索⑤的《登龙术拾遗》。后一篇九月一日刊出,前一篇则不在手头,刊出日期大约在八月下旬。
苇索先生说:“文坛虽然不致于要招女婿,但女婿却是会要上文坛的。”后一句“女婿却是会要上文坛的”,立论十分牢靠,无瑕可击。我们的祖父是人家的女婿,我们的父亲也是人家的女婿,我们自己,也仍然不免是人家的女婿。比如今日在文坛上“北面”而坐的鲁迅茅盾之流,都是人家的女婿,所以“女婿会要上文坛的”是不成问题的,至于前一句“文坛虽然不致于要招女婿”,这句话就简直站不住了。我觉得文坛无时无刻不在招女婿,许多中国作家现在都变成了俄国的女婿了。
又说:“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赔嫁钱,作文学资本,……”能用妻子的赔嫁钱来作文学资本,我觉得这种人应该佩服,因为用妻子的钱来作文学资本,总比用妻子的钱来作其他一切不正当的事情好一些。况且凡事必须有资本,文学也不能例外,如没有钱,便无从付印刷费,则杂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