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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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孩说我们都说到了结婚。
小菊说你不愿了,那话只是说说,我不求你鸢孩。话语毕了。小菊抱起妮子回家,脸上僵了一层青色。鸢孩连连叫着小菊的名儿,小菊不理不搭。鸢孩无奈,欲追未追,看见坟上的黄土块儿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在那土下拱着。掀起那块土层,看见一个芽儿黄嫩嫩正往外面长着,先还是米粒般一滴幼芽,及至鸢孩把那黄土拿开,那芽儿响出一个滴水落地的音儿,长成了一指长的一棵三叶青苗。鸢孩惊了一下,回转身子,唤小菊小菊,你看你爷的坟上。
小菊慢悠悠转了身子,看啥?
鸢孩说,你来看,你来看看。小菊不情愿地转了回来,走到爷的坟前,果然看见那绿芽儿三叶、四叶、五叶地朝外生长,立刻间有了一指高低,在西去的日光中竟有了它的影儿。
是棵柏树。
春天就这么来了。
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日渐暖得一塌糊涂。
随着春天的到来,妮子就会了蹒跚走路。妮子走路,脚一歪一趔,如一只上岸的螃蟹。把春天踩得有泥有浆。一场雨后,天晴日出,四号禁区明朗得到处都透着清明亮色,如水洗过的云,水洗过的山,水洗过的林,水洗过的草和花,把这条沟弄得青而耀眼,满鼻子分辨不清的混合的香味。二月的杏白、三月的桃红,偶尔一棵地夹在青山绿水之中,如星如月,和山水遥相呼应,一唱一和。值这样的景况,人就单薄,人就透明,人就终日心底儿清清亮亮。
小菊说:“鸢孩,你真的喜爱我吗?”
鸢孩说:“还问。”
小菊说:“我想去你守的那个洞里看看。”
鸢孩说:“走,看了吓你一跳。”
鸢孩在前,小菊在后,踩着又变得松软而富有弹性的禁区的草路往阵地走去。蚂蚱飞在他们的脚上,蝴蝶飞在腰上,蜜蜂飞在头顶。乌色雀和树梢上的金黄鹂,占了云和天空,啁啾得鸡鸣狗叫,一世界都是它们的欢愉和哀怨。鸢孩走得很快,阵地扑面而来。光秃秃了一冬的洞崖上,又有了碧绿的杂草和无名的小花。伪装网显得不再重要,如被弃置的蛛网一样被搁浅在春天的下面。所有的草和花,都从那网眼伸出头来,长着身子。鸢孩进屋去取阵地内几道门上的保险钥匙,出来时小菊埋怨他说:
“取个钥匙半天。”
鸢孩说:“我想起一件事儿。”
小菊:“啥事?”
鸢孩:“你家在这住了几年?”
小菊:“祖祖辈辈。”
鸢孩:“白住。不知道这山上有个瀑布吧?”
小菊:“不知道。”
鸢孩:“不知道日正顶时瀑布是啥儿样吧?”
小菊:“我先看这洞里。”
鸢孩:“一个一个都看,先到山上。”鸢孩说这时候爬到山上,稍一喘息,太阳正巧在顶上,那景观绝无仅有。鸢孩那当儿的热情洋溢了五湖四海,不待小菊明白过来,他就从小菊怀里接抱了妮子,径直从洞顶一侧,往山上爬去。这一侧有条小路,闪在灌木杂草丛中,宛若一根姑娘扔了的头绳,还能闻到它从头上带来的粉红色气味和头发气味,如冬天余下的枯草霉腐的香味。鸢孩走着,不时回头拉上小菊一把。及至爬上山去,天地忽然开阔辽远得不着边际。山在脚下,小了许多,四号禁区在山皱中如眼皮上的一条折儿。小菊爬了上去,啊了一下,便独自越过鸢孩和妮子,跑到了一片松林中的空地。那空地上是极厚一层越冬后风干的紫色松针,有花草从那松针中穿越过来,绿的绿着,红的红着。小菊擦了脸上的白汗,自由野散地躺在那红绿上面,胳膊伸着,腿也伸着,头也伸着,过肩的头发漫散在额上耳上;鸢孩看见她那隐藏在头发下的两粒红色耳垂,极如妮子学说话时吐在唇外的舌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四号禁区(13)
鸢孩过来把妮子放在她的身边。
“你想啥儿小菊?”
小菊把妮子抱到自己身上。
“我身子下面就是你说的洞和铁林火车吧?”
鸢孩坐下。
“我以为你心里想我。”
妮子从小菊身上爬下。
“我没想你。”
鸢孩望着头顶的水色天空。
“你就说你心里想我不行?”
小菊掐一朵黄花塞到妮子手里。
“我真的没有想你,我想我身子下的山洞。”
鸢孩站了起来。
“你不会恋爱,笨死笨活。”
小菊望着又长高了一些的鸢孩。
“你才不会恋爱。”
鸢孩往前边走去。
“等一会儿教你学学恋爱。”
小菊说:
“你去哪儿?”
鸢孩说:
“撒泡尿。”
小菊说:
“用去那么远?”
鸢孩说:
“讲文明不远,就那边。”
小菊坐起去照看了妮子。鸢孩迎着白色,朝林子外面走去。脚步声吱嚓吱嚓,响亮而又孤寂。从林枝间透过的日光,被青绿的枝条割成了一块一块,漏在林地的树下,如从那扇窗上落下的玻璃。有一只乌色雀从枝丫间,突然擦着鸢孩的头皮飞了过去,鸢孩愣了一下,立住,想起了脚下阵地的洞。想到洞,他又忽然觉得这山上不该如此秀山绿水,疑惑着转身环顾四周,依旧是秀山绿水得近了绝唱。看身后林地,碧绿成了黑色,泛着银白的光亮;看脚下草地,车轮花、小野菊、喇叭花、迎春花、三月兰,七七八八,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还有一种指甲壳儿大不,开成粉黑色的什么花儿,把这草地弄得斑斑斓斓,亦真亦假。昆虫中蝴蝶居多,在花草间飞来飞去,绊人腿脚。从蝴蝶的翅膀下飞出的红色花香,如云如雾把草之罩了起来,无论你到哪儿,那花香就总伴你同行。鸢孩立在那花萆中间.吸了鼻子,嗅到浓烈的花味中,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且那冰寒气息,硬得直砸鸢孩的鼻头。鸢孩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他从草地出来,往风口站站,发现那气息十分熟悉,熟悉得如每年都开两季的洞顶上的那株*的味儿。鸢孩把那味儿咽了一口,嚼着,打了一个喷嚏,冷丁儿灵醒过来。原来那冷硬的气息,也就是阵地洞内的钢铁气味。鸢孩核算了一下,大约洞顶到这山顶的厚度,约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寒冬般漫长的青山岩石,被钢铁的冷色气味穿越过来,还浓得化淡不开,在混合的花香中独成一条河流。仔细辨别,还能嗅出裹在洞气中的浑浊的油气。污黑色的油气,从鸢孩的鼻下流淌过去,就如鸢孩面前流淌过一条夏季雨汛中浊色的小河。鸢孩为在山顶能辨出这两种气味而惊异,而喜悦。他站在一个悬崖,畅快地朝岩下尿了一泡,发现自己的尿水,从空中跌落时候,分离开来,成了一片碎珠散银。再抬头往前面望去,那瀑布的一段儿被他双目截了过来,如一段通体透明的玉柱。如此站了一阵,听着瀑布那玉山倾倒的声韵,回转身子,到草地上采摘了一把野花,又摘了一把野花。
鸢孩抱了一捆六色五颜的花儿,穿过松林,到那片空地时候,看见太阳已经移转过来。小菊搂着妮子,二人已经在日光中慵懒地睡去,宁静得无声无息。鸢孩抬头看了平南的日光,嬉戏地把抱来的花儿一枝枝插在她们头顶,脸边,腿边,脚头,和周围任何能插的地方。又去采抱一捆,轻而又轻地放在她们身上、手上、腿上,把她们严实地埋在一堆花下,只露出一大一小的两张脸儿。那两张脸儿,躲在大堆花的头上,被日光照着,红艳得十分可以。鸢孩望着那两张脸儿想妮子的脸和鼻眼还未长成,含含糊糊一团,极如一盘初绽的芍药,或是别的什么花儿。小菊,已经年满十七,鼻眼开朗,棱角分明,头发乌乌散开一片,实在也就是一盘盛开的红菊粉菊了。鸢孩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盘儿花脸,有了被平南春日晒暖的一些瞌睡,也就随意地并排着躺在了她们身边。也就果真睡了。睡着之后,有了一个噩梦,梦见妮子死了,吓得他又忙从梦中醒来。
九
事实上,妮子就果真死了。
妮子死得突如其来,晴天霹雳。
妮子的死,使四号禁区的一些事情急转直下,接近了尾声。
昨天妮子还随着鸢孩在阵地洞口儿玩耍,今天妮子就已离开了这一方世界。
鸢孩应小菊的爷爷之约,把妮子埋在了老人身边。他没有想到几天前用花堆埋着她们,竟是人生的一场预演。要想到他绝不会让小菊离开四号禁区。那一天小菊从花堆中醒来,第一句话说,鸢孩,我爹的病越发重了。
鸢孩说我做了一场噩梦。
小菊说我爹的病真的越发重了。
鸢孩说你听谁说?
小菊说,我爷。爷说爹至多再活三朝两日。
鸢孩说你回家看看,也许果真重了。春天万木苏醒,也是恶症发作时候。至来日,小菊收拾行李,起早要回新村。来哨所告别鸢孩,鸢孩说你把妮子也抱回去,小菊说来回几十里山路,爹没病我天黑前赶回来;爹有病我至多在村里住上一夜两夜。
小菊走了,鸢孩把妮子放在洞口,在她面前放了几个弹壳玩具。又拍了黄黄的脑壳,差黄黄登高望远,到哨楼上执勤。阵地上许多事情,本该一日检查一次,如洞气浓度、弹洞内温度和湿度等等。超过了标准系数,就必须除湿除潮,采取一些措施。尤其春到时候,洞内要产生许多变化,鸢孩必须手到脚到。鸢孩一如既往地打开超厚重的钢筋水泥的小门,登记、签字、开灯、晃了晃洞口三角架上的那桶军用防腐油,快步地朝洞内走去。想到洞外还有妮子,他就一切手续从简,匆匆看了重要的仪表、计表,记了那些数码。正要返回时候,发现电室中有一只老鼠,已经把洞地上的地毯咬了许多洞眼。这老鼠若是在主室也就算了,一切都是钢铁,由你放肆地咬去。横竖这洞内的老鼠,尽管从北京来过所谓的生物研究所的专家教授,专配了一种适应洞内灭鼠的药品,但终没最后绝迹。因为那水道,气道和线路管道,无论洞深千尺,也得从林地中穿过。老鼠就是从那些道中进了洞里。然而,老鼠进了电房,是决然的不可。电房中的电线一群一股,四通八达。那东西只消咬断一根电线,洞里的钢铁林地也许就成了一片死林,其后果你不难想象,那是何样的结局。就是和平日子的今天,在洞内老鼠咬断了一根电线,也是一个了不得的等级事故。鸢孩必须打死那只老鼠。鸢孩掀开了地毯,打开了电工的工具箱子,用铁棍捅了发电机组中听有能藏老鼠的地方,最后在一堆面纱中找到了那只老鼠。说起来也就大拇指样一个半大,也许是入春后田野上老鼠的新生子女,可它却费了鸢孩许多周折和时间。关起门来,追着打着,闹得天翻地覆,才把那小鼠挤至门后墙角,用脚一下踩了。电房里留下了几滴老鼠嘴角的黑血。鸢孩一边擦汗,一边提着鼠尾朝洞外走去。未到洞口,他就闻到白惨惨的超标号军用润滑防腐油的剧烈的气味。。 最好的txt下载网
四号禁区(14)
桶倒了。
清明如水的油在洞口内一片汪洋。
妮子就爬在那汪洋的油里。
油桶滚在洞口的一角。
鸢孩惊骇着抱起妮子时候,妮子的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拉着那个倒了的木架。鸢孩先还以为妮子活着,叫着妮子的名字,说你怎么就能爬了进来,一身油腻,我去哪儿给你换这衣服。及至抱着妮子,到了洞外,感到妮子的脸有些冰硬,低头看时,才发现妮子那朝阳般红嫩的嘴唇,已经凝上了菜青的颜色。鸢孩想她不会就此死吧,忙把她的鼻子轻捂在自己脸上,也就果真没有感到有一丝鼻息。
鸢孩抱着妮子无休无止地站在洞前不动。
这时候,阳光在他面前吱吱有声。
一支乌色雀尖叫着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后来黄黄从哨楼上走了下来,极为温顺地坐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怀里抱的妮子,头和头发都如正长的一个瓜样,垂在鸢孩的一只胳膊上。黄黄的眼角便有了两滴浑浊的泪水,把黄黄脸上的毛儿沾粘出两条水线。
鸢孩从黄黄的眼泪中证实,妮子死了。
千真万确地死了。
谁也不知鸢孩为了什么,他冷丁儿极为莫名地飞起一脚,狠力地踢在黄黄的头上,不等黄黄尖叫出来,自己先自抱着妮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鸢孩的哭声,低缓嘶哑,如流不动的一股细水。有一股洞内的油气,呈出紫青的颜色,在四号禁区慢慢地扩散。一声接着一声,鸢孩哭得无休也无止。黄黄挨了一脚,尖叫着躲到哨楼的后面,卧在那儿不动,其内疚之情形在色上,一眼便能看见它脸上写着的对妮子的死所该负的责任。可以试想,倘若黄黄不那么忠于职守,或说稍有灵活,从哨楼下来,发现妮子不在洞口,而是爬进了洞内,就是妮子已将要把油桶扒倒,只要黄黄有一声狂吠,那景况就不是眼下的结果。黄黄默默地泪水横流,默默地望着鸢孩满山遍野紫青的哭声。过了许久许久,试着过来,卧在鸢孩身边,把头靠在鸢孩的腿上。
鸢孩说她死了吗?
黄黄由于担惊而不语。
鸢孩说她真的死了?
黄黄把头低了下去。
该如何呢?
黄黄望着鸢孩的脸。
小菊还没回来。
该给连长细说一番,这么大的事情,人命关天。
鸢孩把妮子放在黄黄的身边,缓而又缓地走进哨所,拿起耳机,摇了,听到了一个声音。鸢孩说我是四号,找连长。
不一会,连长来了。
连长在电话中有了声音和蒜味,说鸢孩吧,我正想找你。连队情况大事不好了,这一回考查团果真要来。明天、后天或是大后天,营长和旅长就带几个从北京来的首长,还有几个专家,到四号论证一个问题。你做好迎接准备。
鸢孩说论证什么?
连长说不该问的别问,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
鸢孩说不会不来吧?连长说这一回说来就来,你做好准备。
鸢孩说连长,我这儿出了一件大事。
连长说啥事?
鸢孩没有吭声。
连长又说啥事?人命吗?
鸢孩说哪有人命,电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