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郁金香-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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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的心砰砰地跳,脸颊发烧,嘴唇发干,眼睛润湿,回到她屋里的时候,她明白了这一点。
因此,第二天晚上,在交换了头儿句话,爱抚了一阵子以后,她隔着铁栅栏在黑暗中,用即使看不见也可以感觉得到的眼光望着高乃里于斯。
“呃,”她说,“它长出来了!”
“它长出来了?什么?谁?”高乃里于斯问,不敢相信她会主动缩短对他的考验时间。
“郁金香,”萝莎说。
“怎么,”高乃里于斯嚷道,“你答应我了?”
“哦,当然!”萝莎说,用的是一个慈母满足孩子的愿望时的那种声调。
“啊,萝莎!”高乃里于斯说,把嘴唇从铁栅栏间伸出去,希望能碰到脸蛋、手,或者前额,总之,希望能碰到一样东西。他碰到的比这些都好,他碰到了半开的双唇。
萝莎轻轻地叫了一声。
高乃里于斯明白应该赶紧用话岔开。他猜想这冷不防的接触准把萝莎吓坏了。
“长得直吗?”他问。
“跟弗里斯的卷线杆一样直,”萝莎说。
“很高吗?”
“至少有两寸高。”
“哦!萝莎,好好照料它,你就会看到它长得有多快。”
“我还能更好地照料它吗?”萝莎说,“我心里只想着它了。”
“只想着它,萝莎?小心,现在轮到我要忌妒了。”
“你也知道,想着郁金香就是想着你。我的眼光从来不离开它;从我的床上,我可以看见它,我醒来头一样看到的东西是它,我睡觉以前最后看到的也是它;白天,我坐在它旁边干活儿,自从它在我屋里以后,我就不再离开我的屋子了。”
“你说得对,萝莎,这是你的嫁妆,你知道吗?”
“知道,还亏得有了它,我将来才能够嫁一个我爱的二十六岁到二十八岁的年较人……”
“闭嘴,坏姑娘!”
这时候,高乃里于斯抓住了姑娘的手指头,这样虽然没有转变了话题,至少使沉默代替了对话。
那天晚上,高乃里于斯成了最幸福的人,萝莎让他握着她的手,他爱握多久就握多久;他还能尽情地谈他的郁金香。从那时候起,每一天都给郁金香和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带来新的进展——有一次是叶子长大了,还有一次是已经冒出花骨朵。
高乃里于斯听了这消息万分高兴;他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问得那么急,说明了这些问题很重要;
“冒出花骨朵了!”高乃里于斯嚷道,“己经冒出花骨朵了!”
“它已经冒出花骨朵了,”萝莎重复了一遍。
高乃里于斯高兴得站不稳,不得不抓牢窗洞。“啊!我的上帝!”他嚷道。
随后他又对萝莎说:
“椭圆形规则吗?圆柱体饱满吗?瓣尖儿颜色很绿吗?”
“椭圆形差不多有一寸左右,而且细得像针,圆柱体侧部已经膨胀出来,瓣尖儿就要微微张开了。”
那一夜,高乃里于斯睡得很少,因为瓣尖儿微微张开的时候是最重要的关头。
两天以后,萝莎说它们已经微微张开了。
“微微张开了,萝莎,”高乃里于斯嚷道,“总苞已经微微张开了吗?那么能看出来,已经能分辨出颜色来了吗?”
说到这儿犯人停住了,喘着气。
“是的,”萝莎回答:“可以辨出一线不同的颜色,跟头发丝一样细。”
“什么颜色?”高乃里于斯哆嗦着问。
“哦!”萝莎回答,“颜色很深。”
“棕色?”
“啊!还要深。”
“还要深,好萝莎,还要深!谢天谢地!跟乌木一样深,跟……”
“跟我写信给你用的墨水一样深。”
高乃里于斯喜极欲狂地叫起来。
随后,突然停下来,合着自己的双手,说:
“哦!没有一个天使能和你相比,萝莎!”
“真的!”萝莎说,看见他那副发狂的样儿微笑了。
“萝莎,你做了多少工作,你为我做了多少事情啊!萝莎,我的郁金香要开花了,我的郁金香要开出黑的花来了,萝莎,萝莎,你是上帝创造出来的最完美的人!”
“不过要除了郁金香,是不是?”
“啊!闭嘴,坏姑娘。闭嘴,可怜可怜我吧,别扫我的兴啦!告诉我,萝莎,郁金香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至少再有两三天就会开花了吧?”
“明天,或者后天。”
“啊!我不能看见它!”高乃里于斯仰着头喊道:“我不能吻它,像吻人们应该崇敬的上帝的杰作,像我吻你的手,萝莎,像我吻你的头发,像我吻你的脸蛋一样,当它们碰巧凑近窗洞的时候。”
萝莎把脸凑过去,不是碰巧,而是故意的,年轻人的嘴唇热切地贴紧它。
“好啦!只要你喜欢,我可以替你摘来,”萝莎说。
“哦!不!不!等花一开,萝莎,把它小心地放在阴暗的地方,马上送个信到哈勒姆,通知园艺协会的主席,大黑郁金香已经开花了。我知道哈勒姆很远;不过,只要有钱,你总找得到一个送信的。你有钱吗?萝莎?”
萝莎做笑了。
“有!”她说。
“够吗?”高乃里于斯问。
“我有三百弗罗林。”
“哦!如果你有三百弗罗林,就用不着找送信的,你亲自到哈勒姆去一趟,亲自去,萝莎。”
“那么花……”
“哦,花你得随身带着;你也明白,你一刻也不应该和它分开。”
“可是,不和它分开,也得和你分开呀,高乃里于斯先生,”萝莎发愁地说。
“啊,这倒是真的,我温柔可爱的萝莎。我的上帝!人有多么坏啊,我对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剥夺我的自由?你说得对,萝莎,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好吧,你就派个人到哈勒姆去。我敢说,出了这么个大奇迹,主席也不会嫌麻烦的,他会亲自上洛维斯坦因来看郁金香的。”
高乃里于斯随即又突然停住,用发抖的声音低声说:”萝莎!萝莎!万一不是黑的呢?’
“哦!明天或者后天晚上你就会知道了。”
“要等到晚上才知道,萝莎!我会急死的。我们不能约定一个暗号么?”
“我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如果夜里开,我自己来告诉你,如果白天开,我就在爸爸第一次和第二次巡查中间经过你门口,从门底下或者从窗洞塞张纸条给你。”
“好的,就这么办,萝莎!从你那儿得到这个消息,真是双重的幸福。”
“啊,十点钟了,”萝莎说,“我得离开你了。”
“对,对!”高乃里于斯说;“对!去吧,萝莎,去吧!”
萝莎几乎有点伤心地走了。
高乃里于斯几乎是把她打发走的。
的确,他把她打发走,是叫她去看守黑郁金香。
第22章 花开了
这一夜高乃里于斯虽然过得很愉快,不过也很激动。时时刻刻他都仿佛听到了萝莎的温柔的声音在喊他。他惊醒以后,冲到门口,把脸凑到窗洞上,可是窗洞口静悄悄的,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
毫无疑问,萝莎也在守着;不过,她比他幸运,她守着郁金香;在她眼前的是那朵高贵的花,奇迹中的奇迹,它不但从来不曾有过,而月人人都认为是不可能有的。
等全世界都知道黑郁金香已经发现,已经存在,并且是犯人望·拜尔勒发现的,会怎样说呢?
哪怕有人以恢复自由作为条件来换他的郁金香,他也会拒绝的。
白天来了,却还没有任何消息:郁金香还没开花。
而白天又跟黑夜一样过去了。
黑夜来了,跟黑夜一起来的是快乐的萝莎,轻松得跟只小鸟一样的萝莎。
“怎么样?”高乃里于斯问。
“好!一切都很好,今天夜里,你的郁金香一定会开花了。”
“会是黑的吗?”
“跟黑玉一样黑。”
“没有一点杂色吗!”
“没有。”
“老天多仁慈啊!萝莎,我做了一夜的梦,首先梦到的是你……”
萝莎做了个不相信的手势。
“后来梦到我们应该做的事。”
“怎么?”
“怎么!我是这样决定的。等到郁金香开了花,并且肯定是黑的,完全是黑的,你就去找一个送信的人。”
“如果就只有这些,我已经找好一个送信的人。”
“靠得住吗?”
“我可以替他担保;他是我的一个情人。”
“但愿不是雅各卜吧?”
“放心好了,不是他。是洛维斯坦因的船夫,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手脚利落的小伙子。”
“天晓得!”
“放心好了,”萝莎笑着说,“他还没到年纪呢,你自己定的二十六岁到二十八岁嘛。”
“你相信这个年轻人靠得住吗?”
“跟我相信自己一样;如果我命令他投河,他还要听凭我的选择:从船上跳进瓦尔河还是马斯河。”
“好,萝莎,这小伙子十个钟头就可以到达哈勒姆。你给我纸和铅笔,最好给我钢笔和墨水,让我来写,不过,最好还是你写;我是个可怜的犯人,我写了,别人也许会跟你父亲一样疑心里面有什么阴谋。你写给园艺协会的主席,我肯定他一定会来。”
“如果他来迟了呢?”
“就算他来迟了吧,也顶多一天,两天;不过那不可能,一个像他那样的郁金香迷,哪怕一个钟头,一分钟,一秒钟也不会耽搁,马上动身来看这世界上的第八奇迹①。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即使他耽搁一天两天,郁金香还会开得很盛。只要郁金香让主席看见了,报告也由他打好了,一切就算定了;你收下报告的副本,萝莎,然后把郁金香交给他。啊!如果我们能亲自把它送去,萝莎,除了把它交到你手里,我是决不会让它离开我的手的;不过,这是个不应该做的梦,”高乃里于斯叹了口气继续说;“看到它谢的将要是别人了。啊!最重要的是,萝莎,在主席看到它以前,不要让任何人看见。黑郁金香,上帝啊!谁看见了,都会偷的!……”
①古代的七项建筑物和雕塑品称为世界七大奇迹,通常指:埃及的金字塔;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像;地中海罗得岛上的太阳神巨像;以弗所的阿泰密斯神殿;哈利卡纳苏的摩索拉斯度墓;亚厉山大城的灯塔。
“不是你自己也跟我说过,你担心你的情人雅各卜;一个弗罗林有人偷,难道十万弗罗林就不会有人偷了吗?”
“我守住它,你放心好啦。”
“你在这儿的时候它会不会开花呢?”
“像它这样任性,倒也很可能,”萝莎说。
“如果你回去看见它已经开了呢?”
“怎么着?”
“啊!萝莎,从它开花的时候起,你千万要记住一刻也不能耽搁,立刻去通知主席。”
“还有通知你。是的,我懂得。”
萝莎叹了一口气,但是这一回没有痛苦的意味了,而是像一个即使还没有开始习惯,至少己经开始明白对方弱点的女人那样。
“我回到郁金香那儿去了,望·拜尔勒先生。它一开,你就可以得到通知;你一得到通知,送信的就出发。”
“萝莎,萝莎,我不知道该把你比作天上或者人间哪一样奇迹了!”
“把我比作黑郁金香吧,高乃里于斯先生,我向你起誓,我会非常高兴的。现在,我们得说再见了,高乃里于斯先生。”
“哦,你要说‘再见了,我的朋友!’”
“再见了,我的朋友,”萝莎说,心里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
“说‘我心爱的朋友!’”
“哦,我心……”
“心爱的,萝莎,我求求你,心爱的,心爱的朋友,不是吗?”
“心爱的,是的,心爱的朋友,”萝莎说,心砰砰地跳,把持不住,高兴得简直要发疯了。
“好,萝莎,既然你说了‘心爱的’,再说‘最幸福的’,说‘比天下任何人都幸福都快乐的’,萝莎,我只少一样东西了,萝莎。”
“少什么?”
“你的脸蛋,你的娇嫩的脸蛋,你的红红的脸蛋,你的柔软的脸蛋。哦!萝莎,要你主动地给我,不要出其不意地,不要偶然地,萝莎。啊!”
犯人的祈求由一声叹息作结束;他的嘴唇碰到了姑娘的嘴唇,不是偶然地,也不是出其不意地,而是像一百年以后圣普洛碰到朱丽①的嘴唇那样碰到的。
①圣普洛和朱丽,是法国思想家、文学家卢梭在一七六一年发表的小说《新爱洛绮丝》中的一对青年恋人。
萝莎逃走了。
高乃里于斯留在那儿,灵魂悬在嘴唇上,脸贴在窗洞上。快乐和幸福使高乃里于斯透不过气来。他打开窗户,长久地望着无云的苍空,心里充满了喜悦。银子般的月光照着小山那边潺潺流动的两条河。他的肺里充满了大量纯净的空气,脑子里充满了甜蜜的思念,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宗教的虔诚。
“啊!你永远高高在上,我的上帝!”他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星星,趴在窗口上大声说,“原谅我,我这几天来几乎怀疑你的存在,因为你躲藏在你的云彩后面,叫我一时看不见你,善良的上帝,永恒的上帝,仁慈的上帝。可是今天!今天晚上,今天夜里,我又在你天国的镜子里看到整个的你,特别是在我心灵的镜子里看到整个的你。”
这个可怜的病人复原了,这个可怜的犯人又自由了。那一夜,有一部分时间高乃里于斯趴在窗户的铁栅上,侧耳倾听;他的五种官能集中在一种或者不如说两种官能上,因为他一边看一边听。
他看着天上,他听着人间。
他时不时转过头来望望走廊那边。
“萝莎,”他说,“萝莎在那儿,她跟我一样地守着,跟我一样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着,在萝莎眼前的是那朵奇异的花,它是活的,它半开了,它完全开了,也许这时候萝莎的纤细温暖的手指正握着郁金香的梗子。轻轻地碰梗子,萝莎!也许她用嘴唇在碰半开的花萼;当心地擦它,萝莎,萝莎,你的嘴唇太烫;也许这时候我的两个情人正在上帝的注视下亲热呢。”
这当儿,南边有一颗星烧着了,划过天边和监狱中间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