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上卷)-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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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石氏在张之洞的心目中替代了逝去多年的母亲,他那一颗渴望得到人间真爱的干涸的心田,终于注入了清冽的泉水,无声无息,清凉滋润。张之洞从心底深处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欢悦。
第二年,石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仁檀。二十四岁那年,石夫人又生下了长子仁权。儿子的降生,使张之洞有一种生命延续的快乐感。再过两年,张之洞点探花入翰苑,步入了仕途,石夫人带着一双儿女也来到北京。小家庭里有着说不尽的美满幸福,其乐融融。谁知乐极生悲,石夫人突然撒手人寰。张之洞千呼万唤,也不能喊回爱妻的一缕芳魂。年幼的姐弟在母亲遗体边伏地痛哭,也无法使慈母再睁开眼睛。
张之洞想起夫人的种种美德:善良、宽厚、勤劳、俭朴。有一件事,令张之洞永生不能忘记。
张之洞嗜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石夫人多次规劝,他都不听。有一天他又喝醉了,深夜才回家。石夫人在家苦等苦盼,见他这样晚才回来,不免说了他几句。张之洞听得烦了,拿起书桌上的大石砚便向夫人头上掷去。石砚掷在石夫人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晕倒过去。张之洞吓得忙给夫人包扎,对自己刚才的鲁莽悔恨不已。第二天夫人醒过来了,他怀着深深的歉疚向夫人赔不是,并发誓今后再不喝醉了。夫人没有责备他,反而安慰他说,若从此改掉了这个坏毛病,她心甘情愿受此一难。夫人的贤德令张之洞大为感动,从此以后他果然不再酗酒。清苦的日子已经过去,而今事业有成,家境日渐好转,她却独自一个走了。
张之洞想起这些往事,悲从中来,和泪写下三首悼亡诗:
酒失常遭挚友嗔,韬精岂效闭关人。
今朝又共荆高醉,枕上何人谏伯伦。
龙具凄凄惯忍寒,筐中敝布剩衣单。
留教儿女知家训,莫作遗簪故镜看。
空房冷落乐羊机,忤世年年悟昨非。
卿道房谋输杜断,佩腰何用觅弦韦。
自从石夫人去世之后,童年时代那种落寞孤寂之感,又常常偷袭着张之洞的心灵。看着一双稚气正浓的儿女没有慈母的照顾,他在寂寞中更添一重悲伤。孰料不幸接踵而来。三年后,十三岁的仁檀又得急病死去。仁檀酷肖其母,禀性善良温和,小小年纪便知道关心父亲,疼爱弟弟,是张之洞的掌上明珠。爱女的夭折,简直摘去了他的心肝。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里一直有一种厌世之感。
五年后,张之洞在湖北学政任上续娶唐氏夫人。唐夫人乃湖北按察使唐树义之女。两年前丈夫病逝,便带着女儿回到娘家,住在父亲的官衙内。一年前女儿又不幸死了,唐氏内心悲苦。唐树义见学政亦是中年丧妇,与中年丧夫的女儿恰好匹配,便亲自为女儿作伐。张之洞怜自己,也怜唐氏,遂答应了这门亲事。唐氏夫人人品不错,但因是再醮,心里总忘不了前夫夭女,情绪抑郁,对仁权缺乏疼爱之情,小公子总是对继母怯生生的。再加上唐夫人自小娇生惯养,懒而任性,张之洞劝她学习奏琴,她一口拒绝,张之洞心中大为不怿。这个续弦夫人并没有给张家带来多大的欢乐。过了两年,唐夫人也因病长辞人世,留下半岁的儿子仁梃。
再次遭到丧妻之痛的张之洞,哀叹自己的命运多舛,他不想第二次续弦了。不久,他奉命典试四川,便将二子留在京师,托人照料,自己孤身一人前往巴蜀赴命。
乡试刚揭榜,张之洞便遵旨留在成都任四川学政。四川号称天府之国,物产丰阜,人物俊秀,扬雄、李白、三苏为雄奇的巴山蜀水增添迷人的魅力。张之洞喜欢这块土地,决心为培养今世的四川人才全力以赴。
这一年,张之洞来到龙安府主持府试。知府王祖源与他是老熟人。那年他从武昌回到北京时,与王祖源同住羊圈胡同达半年之久,因为同在翰苑供职,彼此走动较勤。去年,王祖源以编修资格外放龙安府。王祖源科场不顺,五十岁才中进士,做了个老翰林。翰林院是青年才子的发祥之地,老名士在此处则前途不大,外放郡守,乃是最好的归宿了。
老友见面,十分快乐。王祖源将学政请到家中,二人坐在书房里,一杯清茶,海阔天空地叙旧话今,谈兴甚浓。张之洞指着墙壁上一幅题作《 国色天香 》的彩绘,笑着对主人说:“这画定是出自闺阁之手。”
“何以见得?”
张之洞极有兴致地说:“牡丹乃群芳之首,甚为闺阁所喜爱。此其一。花朵丰满而艳丽,叶片肥大而鲜嫩,旭日红亮而明媚,这是人世间极具圆满之美景,向为闺阁所追求。此其二。‘国色天香’四字,虽端正大方,但因力度不够显得有些纤弱,显然出自闺阁手笔。此其三。有此三点,我敢断言这幅牡丹图是位女丹青手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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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山聘贤(6)
王祖源哈哈大笑起来:“香涛好眼力,这画正是小女懿娴之作。”
懿娴,张之洞的脑中立即浮出一位姑娘的形象。四年前的一天,张之洞正在王家,与王祖源的儿子王懿荣聊天。王懿荣那时是国子监的一名监生,勤勉博学,尤好古董鉴赏,与张之洞很谈得来。正说话间,书房门口走过一个女子,王懿荣随口说了句“懿娴回来了”。张之洞抬起眼来望过去,见懿娴面孔清秀,身材匀称,有一种大家小姐的风范。再仔细一看,他发现王家小姐走路不太平稳,有点向左边倾斜,像是左腿有点毛病。张之洞心想:难怪来到王家多次,都没有见过懿娴小姐,原来是脚有点残疾,不愿见生客。他心里微微叹息:多好的一个小姐,不该有这点毛病!
“懿娴能画这么好的画,过去从没有听说过。”张之洞离开座椅,走到《 国色天香 》图面前,细细地欣赏起来。
王祖源也站立一旁,拈须微笑,陪着客人欣赏。
“懿娴出嫁几年了?丈夫在哪里做官?”张之洞随口问老友。
“还没有出嫁。”
张之洞颇为吃惊。四年前见到时,估计也有二十好几了,现在不快三十了吗?遂脱口问:“她多大了?”
王祖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不瞒你说,今年二十九,是个老姑娘了。懿娴什么都好,模样儿周正,性子也温顺,就是小时候得了场大病,病好后,左脚便不怎么灵便了,请了不少医生,都治不好。懿娴心性高,等闲人她看不上,家境好本人好的,又嫌她的脚,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搁了。”
张之洞又一次在心里叹惜:“如此才华出众的丹青高手,倘若一辈子困于闺门,心里不知有多大的忧愁!”
因为张之洞十分赞赏懿娴的画艺,知音难得,又因为旧时的邻居在偏远的四川重逢,是件令人兴奋的巧事,在衙门晚宴上,王祖源破例将女儿唤了出来,同在一个席上吃饭。张之洞又当面称赞了一番。懿娴大大方方地听着,脸上荡漾着甜美的笑容。这笑容,似乎顿时化开了张之洞心中两年多来的郁积,心情变得格外轻松起来。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他发现,王家的小姐一直在静静地听。那样的安详,那样的宁静,就如同《 国色天香 》图上那朵带露低垂的白牡丹。
过了几天,王懿荣从外地转道来龙安看望老父老母。王祖源告诉儿子,张香涛这些日子正在龙安府,又说他很喜欢懿娴的画。
王懿荣忙去文庙拜访老友,又在闲聊中得知唐氏夫人已在两年多以前过世了。王懿荣听了这话,心中怦然一动。他回到家里,向父母建议把妹子许配给张香涛。人品、地位,自不必说,从年龄上看,张香涛今年才四十岁,正好相当。惟一不足的是,张香涛有过两次婚姻,且有两个儿子。但妹子年近三十,又有残疾,要想再寻一个超过张香涛的人也很不容易。王祖源夫妇对儿子的建议完全赞同,但懿娴是个有主见的人,大主意还得她自己拿。
那天见面之后,懿娴对张学台印象极好。其实,懿娴多年前便从父兄嘴里知道了张香涛,来四川后也常听人说起这位学政大人的名士风度和实干作风。那天的晚宴上,一切传闻都得到证实,尤其是他由衷地赞叹《 国色天香 》图,更给这个独居闺中的老姑娘以极大的心灵满足。他居然是个鳏夫,且一人孤身在任,莫不是天赐良缘?懿娴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
得到全家同意之后,王懿荣才对张之洞提起这事。这样一个处子才女肯屈己下嫁,何况彼此之间有过一段前缘,张之洞还有什么可讲的!他一点也不嫌懿娴的跛脚,不要说有娟秀的五官可以弥补,即便相貌平平,有此等精彩的绘艺,也足以让这位富有艺术才情的学台大人倾慕不已了。
为了表示对王家老姑娘的尊重,张之洞请尊经书院山长名宦薛焕做媒人,又请四川总督吴棠做主婚人。婚礼那天,成都各大衙门的官员、各大商号的老板、锦江书院及尊经书院的士子代表,都来学台衙门祝贺,一时间轰动了整个锦官城。
婚后,王氏夫人里里外外照应周全,成了张之洞的得力助手。公余,丈夫吟诗,妻子作画,诗情画意融为一体,成都士林官场津津乐道,传为美谈。王夫人灵慧,样样都行,惟独不会奏琴。鉴于唐氏的前车之辙,张之洞不愿因奏琴一事引发心中的不快;又想到王氏年近三十,再学艺也难,不忍心看她勉为其难,遂不提古琴一事。学政期满后,张之洞携夫人离川回京。
四川人多事繁,学政收入较他省要丰厚,张之洞将自己的大半积蓄都捐给尊经书院购置书籍。离川前夕,按惯例,藩库将张之洞三年期间应得的各项杂费及程仪二万两银子取出送给他,他坚辞不受,要藩库将此项银两用于周济贫寒士子,及补充家境困苦的举人进京应试的途费。对于丈夫这种不近常情的清廉之举,王夫人完全理解,全力支持。
然而临到成行时,张之洞却发现自己竟然回京的旅费都窘迫了,不得已将珍藏多年的书籍卖出。回到京师,亲友们前来祝贺,张之洞一时连治酒席的钱都没有。王夫人将母亲送给她的狐皮马甲拿出典当,才使得张之洞没有在亲友面前丢脸面。
王夫人胸次宽阔,视仁权兄弟如同己出,待下人也宽厚和气,这些都令张之洞欣慰。眼看着那些才学平庸的同僚一个个迁升腾达,而自己总在中允、洗马这类中低官职上徘徊不前,张之洞常有怀才不遇之感,有时也会无端地烦躁愤怒。这时,王夫人总会以女性的恬淡冲和来缓解他的火气,安慰他,劝说他,让他慢慢地化去心中的块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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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山聘贤(7)
京官清贫,翰林院尤其是冷衙门,张府人多开支大,收入不丰,王夫人总是量入为出,精打细算,把个家政安排得井然有序。前年,十九岁的仁权结婚,王夫人将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金手镯偷偷变卖,为仁权筹集聘金。张之洞得知后感动不已,愈添敬重。
如此贤惠识大体的夫人,在即将身膺封疆重寄的时候,张之洞是多么地希望她成为自己日后繁剧政务的内助,一起分担忧愁,一起分享快乐,可是如今……
张之洞环顾素花白幔装点的灵堂,凝望着沉重黑暗的棺木,不禁凄然泪下,从心底深处涌出永恒的悲叹:
重我风期谅我刚,即论私我亦堂堂。
高车蜀使归来日,尚借王家斗面香。
妄言处处触危机,侍从忧时自计非。
解释篝火悲愤意,终羞揽袂道牛衣。
门第崔卢又盛年,馌耕负戴总欢然。
天生此子宜栖隐,偏夺高柔室内贤。
他想起自己四十五年的生涯中.四岁丧母,七岁失姐,二十岁无父,三房妻室及长女均先自弃他而去,人世间最难以接受的痛苦接连不断地降临,难道真的就要如孟子所说的那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张之洞怀着深深的悲伤,对着王夫人的遗像喃喃自语:“懿娴,你走了,今生今世我再也遇不到你这样的好女子了。看来,我这一辈子,只有为国操劳的义务,没有享受天伦之乐的福分。我就要去山西赴任了,这是太后、皇上对我的器重。懿娴,你放心去吧!准儿我会好好照看,她会顺利长大成人的。”
办完王夫人的后事,张之洞开始张罗赴晋事宜。他巴望早点到山西去,这不仅是他急欲借一方土地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负,同时也想离开这个令他时刻触发旧情的庭院,尽快让繁剧的政务来冲淡锥心的悲痛。
这一天午后,张之洞正在书房里清理书籍,准备挑一些随身带去。正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了进来。
“老弟,还认得我吗?”来人拍了一下张之洞的肩膀,爽朗的川音中充满笑意。
张之洞回过头来一看,不觉大吃一惊:“秋衣,原来是你,好多年不见了!”
“是呀,自你离开成都后,五年了,再也没有见过面。”秋衣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后又问:“弟妹呢?都还好吧!”
“好什么?”张之洞沉重地低下头来,轻轻地说,“她已故去一个月零三天了!”
“什么!”秋衣刷地站起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她还只有三十几岁吧!”
“唉!”张之洞悲伤地叹了一口气,把王夫人去世的事简单地说了几句。
“多好的一位弟妹!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秋衣一个劲地摇头叹息,“怪不得你又黑又瘦,气色很不好。弟妹的灵位摆在哪里?我去瞧一瞧,鞠个躬,也算尽个心意吧!”
王夫人的灵牌,暂时还安放在张之洞的卧房里。张之洞将秋衣领进卧房,对着王夫人的灵牌,秋衣整衣肃容,默默地三鞠躬。望着眼圈已现湿润的老朋友,当年在成都学政衙门里,秋衣与他们夫妇饮茶谈笑的情景又浮现在张之洞的眼前。
秋衣是张之洞一个特殊的朋友。
光绪元年夏天,四川学政张之洞在杨锐、大根等人的陪同下,到德阳去看望一个病危的学子。回成都的那天中午天气极热,半途上张之洞突然中暑晕倒。
杨锐、大根心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