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上卷)-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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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七年七月,一道煌煌谕旨下达:张之洞补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这道圣命,使张之洞转眼之间连升三级,由一个中级官员跃为从二品的卿贰大臣。这是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中少有的一次破格简拔。
张之洞奉到这道谕旨,真有喜从天降之感。清流朋友的祝贺,同僚的羡慕,故旧门生的恭喜,家人的欢欣,这一切为他织成了一张大喜大庆之网。
这天午后,他收到张之万从南皮老家派人专程送来的一封信函。守制在家的前总督除向堂弟表示祝贺外,并郑重其事地告诉堂弟,应该尽快去醇王府走一趟,在醇王面前表达对圣恩的感激之情。
照惯例,获得迁升的官员在奉旨之后要给朝廷上一道谢恩折,然也仅此而已,不需再向别的推荐者表示谢意。张之洞也正是这样办的,他的脑子里还没有想到要去感谢别的什么人。堂兄的这封信给他一个很重要的提醒:是的,别的王公大臣那里都可以不去,醇王府是非去不可的。
他想起去年堂兄应醇王之邀悄无声息的北京之行,想起那几天堂兄频繁地与醇王会晤,又想起堂兄为他安排的在清漪园与醇王的见面。就因为有这些活动,才有东乡冤案的昭雪;说不定也就因为有这些活动,才有今日的越级超擢。太后—皇上—醇王—堂兄,他似乎突然看到了一个既明显又隐约的网络,悟出了一个既简单又深邃的道理。一条前途无量又不无风险的道路,已在自己的面前铺开了。
张之洞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与醇王府有什么特殊的关系,遂在一个夜色深沉的晚上,独自一人踏进醇王府。
“王爷富贵尊荣,应有尽有,微臣虽然做了二十年京官,但仍两袖清风。微臣知道王爷为微臣的这次迁升很费了神,却无法给王爷送上一件像样的礼物。微臣今夜什么都没带,只带上一颗对朝廷的忠心:今生将为太后,为皇上,为国家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张之洞这番庄重诚恳的话,使醇王为之动容。从本性上来说,醇王也不是一个贪财好货的人,他并不很希望别人给他送礼。他的儿子现正做着皇帝,为他的儿子尽忠,岂不是给他的最好礼物?
醇王莞尔一笑,说:“为国荐贤是我的本职,只要足下今后尽忠太后辅佐皇帝,我也就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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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山聘贤(3)
张之洞忙说:“王爷的话,微臣将一辈子铭记在心,对太后、皇上忠心耿耿,为国家办事实心实意。”
“这就好,这就好。”醇王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淡黄色的玛瑙鼻烟壶来,在鼻孔下面来回地移动了两下。
醇王不爱礼物,但这个鼻烟壶就是一件礼物,它是潘祖荫送的。潘祖荫是个有名的古玩鉴赏家收藏家,尤爱鉴赏收藏鼻烟壶,家里藏的各种鼻烟壶不下千数,遇有同类型的,他便会拿出多余的来送人。潘祖荫常说他送鼻烟壶给人没有功利目的,其实这中间也很复杂,要细细追究起来,还是有功利的居多。就拿这个烟壶来说吧。行家们都说,这个烟壶的用材最为名贵,这块玛瑙也不知在地底下埋了多少年,整个北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李鸿藻曾问他要,他舍不得,光绪皇帝登基不到一个月,他就带了这个鼻烟壶进了醇王府,送给了喜闻鼻烟的皇上本生父。这种不露形迹的文雅礼物,倒也正合了开去一切差使的醇王的心意。
吸了一阵鼻烟后,醇王的精神大为振作。眼前这个即将担当大任的名士,毕竟还是要向他透点底才是,免得他日后认不清主子。
“去年子青老先生来京晤谈,盛赞足下道德文章有古人之风,我于是约请足下来清漪园一见。又读到足下为四川东乡民人鸣冤的三道折子,对子青老先生的赞许深信不疑,多次在太后面前荐举足下。午门事件过后,太后亦与我谈起过足下的折子。我对太后说,如此忠诚而稳重的人,释褐二十年了,至今尚屈居下僚,若不超擢,不仅使他本人心冷,只怕朝廷也会眼睁睁地失去一个大才。太后当即颔首,果然便有此罕见之举。我为足下贺喜。”
张之洞明白醇王这番话的用意,忙离座拱手:“王爷大恩大德,微臣没齿不忘!”
“坐下,坐下!”醇王对此甚是满意,在张之洞重新坐下后,面带微笑地说,“昨日上午,太后召我进宫,向我垂询两件事:一是工部右侍郎王鹤年出缺十多天了,以何人补授为宜。一是山西近年来麻烦事不少,曾国荃并未治理好,卫荣光接手后更是混乱,晋抚一职拟换个人,问我心中有合适的人没有。足下今天来得正好,我想问问,假若太后现在就要足下去干一番实事,足下是愿意留在京师做侍郎呢,还是愿到外省去做巡抚?”
就在醇王说这番话的时候,张之洞的脑子里已想了很多。他首先想到的是,醇王决不是他自己所标榜的不问国事的那种人,正如老哥所说的,他对国事关心得很。接着张之洞又想到,看来醇王在太后的决策过程中,对太后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同时他又想,那么恭王呢?恭王又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上呢?或许,关于工部右侍郎的补缺和山西巡抚易人这两件事,太后也与恭王商议过。无疑,太后正在将醇王倚为臂膀;当然,恭王至今仍是太后最重要的帮手。
张之洞毫不犹豫地说:“微臣深谢王爷的厚爱,倘若太后真的愿意交给微臣一桩实事的话,微臣愿选择巡抚一职。不要说山西尚非十分贫瘠之地,即便是云、贵、甘肃等省,既贫困又偏远,微臣也愿意前去。微臣不是不知侍郎一职尊贵舒适,为的是有一方实权,有一省土地,可由自己充分展布。”
“好,志气可嘉,我当向太后禀明足下这番志向。倘若太后予以成全,足下自应实心实意去做,为太后为朝廷分劳;若留在京师做侍郎,也是好事,料理本职事务之余,还可以时常为朝廷拾遗补阙。”
“谢谢王爷!”张之洞起身向醇王深深一鞠躬,“微臣这就告辞了。”
“好,我送足下两步。”醇王也起身。
“不敢。王爷如此,则微臣担当不起。”张之洞忙又一鞠躬。
醇王笑了笑说:“我也要走动一下,活动身子骨。另外,我还要问一句话。”
“王爷要问什么话?”张之洞刚挪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咱们边走边说吧!”
张之洞只得跟着醇王走出小客厅。
醇王说:“上次子青老先生来京时,他身边有一个人,我见他器宇甚是不俗。问子青老先生,说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住在古北口,特为来京城与他相见。又说此人精于绘画,画技比他还高。不知足下与此人有往来否?”
显然,醇王说的这个人就是桑治平。张之洞答道:“今年春天我本拟去拜访他,他恰好有奉天之行。故那次分手之后,我与他还没再见过面。”
醇王说:“听子青老先生说,此人很有些经济之才,若荒废在山野江湖也实在可惜,你可以劝劝他,出来为国家做点事。我想要他给我画一幅画,就画古北口那段长城,不知他愿不愿意。”
张之洞说:“王爷如此看得起他,他必定感激万分。为王爷画画,他自然是非常乐意的。”
说话间,二人来到王府庭院,张之洞再次请王爷止步。醇王说:“好吧,我就不送了,足下静候佳音吧!”
十天后,张之洞奉到上谕:着补山西巡抚。真的就有一方土地来由自己亲手经营管理了,二十多年来的人生抱负,眼看就有实施的时候了,张之洞心中欢喜无尽。他忙着交代公事,接待各方朋友,安排内务,打点行装,以便尽快启程赴任。
不料,就在张府上下喜气融融的时候,一桩大不幸的事突然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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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山聘贤(4)
二 王夫人突然难产去世
原来,王夫人近几日里因过于劳累,引发早产,又加之难产,在床上痛苦地挣扎一日一夜之后,终于怀着无穷无尽的眷恋离开了人世,孩子也没有保住。张之洞紧握着夫人渐渐冷下去的双手,放声痛哭,久久不愿松开。
张之洞原本为此事做了很周密的安排。他知道夫人产期将近,为怕发生意外,他决定自己一人单独赴任,而将夫人留在京师,由大根夫妇在家里料理一切,待百日产期满后,再由大根夫妇护送去太原。王夫人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对丈夫这次出任山西巡抚,她心中的喜悦一点也不亚于丈夫。丈夫远行,做妻子的怎能不过问?尽管张之洞一再关照她不要多费心,王夫人还是不顾产期在即,亲自操办着各种家事。又是清理衣服,又是置办被褥,又是打发人上街为丈夫买各色各样好吃的食品。她一再对身边的男女仆人唠叨着:山西苦寒,四爷又不会照顾自己,要多为他准备些吃的用的。
她终于累倒了。接下来便是腹痛流血不止,慌得府中女仆们赶忙扶她上床,又四处去请接生婆,待到张之洞深夜回家时,王夫人已不能开口和丈夫说话了。
真好比晴天一个炸雷,给吉星高照的张府以措手不及的猛烈打击。人们叹惜王夫人命薄,已经到手的抚台夫人都无福消受;人们也怜恤张之洞,在就要身膺重寄的时候,失去了一位难得的贤内助。
连日来,张之洞更是以泪洗面。他日夜呆呆地坐在夫人的灵柩旁,素日里的灵气和才华仿佛统统离他而去,就像一个低能儿似的,不知如何来打发今后的岁月。
许多人都不知道,张之洞的情感世界里,有着常人所少有的深深的缺憾。这种缺憾,又无形地影响着他一生的性格和情绪。
张之洞四岁时,他的母亲朱氏便去世了。小小的心灵里,永远不能淡忘母亲最后的那一刻:母亲紧闭着双眼,父亲坐在母亲的病床边。父亲的妾魏氏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六岁的胞姐。大家都在流泪。他不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只是一个劲地在魏氏的怀里嚷着扭动着,要到母亲的身边去。好长一会,母亲睁开了眼睛,向各人都望了一眼.然后吃力地抬起手来,指了指魏氏怀中的儿子。魏氏走过来,将张之洞放在朱氏的身边。朱氏用手摸着儿子的头,眼眶里的泪水不停地涌出。张之洞大声喊着:“娘,娘!”朱氏声气微薄地对站在床边的魏氏说:“我的这两个儿女就托付给你了。”
魏氏边哭边说:“夫人放心,我会对他们好的。”
朱氏又对丈夫说:“我的首饰和金戒指,你都替我保管好,日后凤儿出嫁,就当我送给她的嫁妆。”
“我记住了。”张瑛点点头,将凤儿拉过来。
凤儿的脸挨着母亲的脸。母亲的泪水与女儿的泪水流在一起。
过一会,朱氏又对丈夫轻声说:“我的那张琴,在洞儿成婚的时候,你要洞儿将它送给媳妇,就算是我这个做婆婆的送给她的礼物。”
张瑛说:“好,再过几年之后,我就把琴交给洞儿,由洞儿日后交给他的媳妇。”
朱氏交代完后,又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强拼着力气抚摸着儿子的脸蛋。突然,母亲的手从张之洞的脸上掉了下来,接着便是阖府上下一片哭声。
就这样,四岁的张之洞永远失去了无限疼爱他的母亲。
朱氏去世后不久,张瑛郑重其事地领着儿子走进母亲的琴房。他亲手揭开罩在琴上的布套,让儿子好好地看看。这是一张古琴,琴面有四尺多长,八寸来宽,黑黄黑黄的,上面绷着七根粗细不等的丝弦。
张瑛对儿子说:“这是你母亲娘家陪嫁之物。你母亲常常以此自娱,她的琴弹得很好。”
张之洞似懂非懂地听着。第二天,张瑛便将这张琴收藏起来了。
魏氏从此担负起抚育张之洞姐弟的责任。朱氏生前对魏氏不错,加之魏氏自己又没生育,故而对小姐弟两人很好。再好也比不上亲娘的贴心,小姐弟俩常常想起自己的生母,暗自流泪。然而,不幸的事再次降临到张之洞的头上。与他一天到晚形影不离的胞姐,三年后又因伤寒病去世。七岁的张之洞眼看着活泼可亲的姐姐离他而去,哭得死去活来。
张之洞其实兄弟姐妹不少,但一母同胞,又真正亲密无间的只有这个姐姐,谁料她又过早夭折了。
从那以后,张之洞似乎与欢乐笑容绝了缘,他一门心思钻进“四书”“五经”之中。圣人的教诲,昔贤的睿智,陪伴他孤寂的童年,启沃他苦涩的心灵。十六岁那年他高中顺天乡试第一名。十六岁的解元是古往今来科举史上少见的奇迹,足以令所有读书人艳羡,张瑛和张家的西席们莫不开怀大笑。哪怕就是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张之洞也没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舒心畅气之感。
在张之洞的记忆里,他生命中的第一件舒畅事,是发妻石氏的来归。
十八岁那年,张之洞与石夫人结了婚。石夫人那年也十八岁,她的父亲石煦在贵州都匀府做知府,与张瑛是同级官员,又是直隶同乡,关系密切。在两位父亲的撮合下,一对小儿女在兴义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书香门第出身的石夫人,不仅漂亮贤淑,更兼知书达理,对丈夫温存体贴,关心备至。遵循母亲的遗嘱,张之洞将古琴亲手交给石夫人。石夫人本不会奏琴,听说是婆母心爱的遗物,又是临终前的郑重嘱托,她含着眼泪接过这件不平常的礼物,决心学会操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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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山聘贤(5)
心灵手巧的石夫人,不到半年就能奏出动听的乐曲。魏氏常说,少奶奶奏琴,就像当年夫人一样: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好听。每听到这种话,张之洞便欣慰无已。其实,母亲当年奏琴的情形,他的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或许是因为魏氏常念叨的缘故,或许是在他多年来对母亲绵绵不绝的追思中无端形成的幻觉的缘故,张之洞仿佛觉得母亲当年就是这样的,在琴房里一边抚琴,一边低吟,倾诉着她对丈夫,对儿女,对生命的无穷无尽的热爱……
渐渐地,石氏在张之洞的心目中替代了逝去多年的母亲,他那一颗渴望得到人间真爱的干涸的心田,终于注入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