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媚术:中国历史上的身体政治学-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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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万喜良和孟姜女
鲁迅是一切塔式、墙式地上建筑的仇恨者;如同欣幸于雷峰塔的倒掉一样,鲁迅于1925年间切齿地说:“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八十年过去了,如今它仍然稳稳地矗立在北中国的苍茫暮色之中,龙脊龙脉,添砖加瓦,为GDP贡献百分点,为意淫者贡献“太空可见”的神话。
在一片“伟大”的赞誉声中,诅咒者的声音总是显得那么单薄,寂寥。两千多年前,第一位诅咒者现身了,她就是孟姜女。孟姜女哭倒了长城,从而使这一传奇成为中国史上最经典的传说之一。但是,传统语意中长城的功用乃在于防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侵袭,此一定位部分抵消了孟姜女对长城修建过程中劳民伤财的指控,国家安全上升为主流意识形态。
据顾颉刚考证,孟姜女故事的原型出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齐侯攻伐莒国,大将杞梁被莒国俘获,“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杞梁又名杞殖。杞梁之妻义正词严地谴责齐侯在城外吊唁杞梁,不合礼节。汉代刘向编著的《列女传》增添了“哭城”的情节:“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而她亦“赴淄水而死”。
杞梁,就是后世“孟姜女哭长城”传说中孟姜女丈夫万喜良的姓名来源;而孟姜女,在任何一部史籍中都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只出现在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之中。而且显然,孟姜女故事经过了一代一代的演化,才定型为今天耳熟能详的面貌。
民间传说为什么单单把孟姜女故事放置在秦始皇时期?权威的说法是民众无法忍受秦始皇为修建长城横征暴敛,遂虚构了一个丈夫被征为民工的民女,又把杞梁之妻哭城的情节移植过来,作为对秦始皇的血泪控诉。而在我看来,此说大为可疑,内中牵扯到一个十分重大的命题———长城的修建及其功能。
《史记·匈奴列传》载:“因边山险巉溪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长城并非秦始皇始建,而是统一六国后,把秦、赵、燕三国的长城连接了起来———是谓“可缮者治之”。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三十四年,适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这是一句极其重要的记载。前此一年,即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又使蒙恬渡河……筑亭障以逐戎人”。蒙恬出兵的范围早已远远超出了长城,一直到达了阴山,而且设置了三十四个县,迁徙罪人驻守。在如此富有成效的占据之下,匈奴不堪压力,远远避让到了北边的蒙古高原。终秦一朝,匈奴始终被压缩在上述地域。而后一年,即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却又筑长城。值得注意的是,筑长城的主力军是“治狱吏不直者”———不公正的治狱的官吏们,而并非通常以为的从民间强行征召的民工!
如此,则孟姜女的身份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孟姜女不可能是民女。
【意淫】呼韩邪单于和王昭君
汉元帝竟宁元年(前33),昭君出塞。自此之后两千余年,王昭君在国家话语和民间传说中都被当作汉匈两族和好的象征,同时王昭君的个人遭际也成为历代文人骚客们吟咏喟叹的对象。
正史关于王昭君的记载共有三处。
《汉书·元帝纪》: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诏曰:“……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嫱为阏氏。”
《汉书·匈奴传》:
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
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班固《汉书》乃客观纪事,到了范晔《后汉书》就有所铺陈,写成了一篇生动的小说。
汉元帝在位期间,经过一百多年的汉匈战争,“匈奴大虚弱,诸国羁属者皆瓦解,攻盗不能理”(《汉书·匈奴传》)。不仅属国都已背叛匈奴,而且匈奴内部也分崩离析,最多的时候,居然有五个单于在互相攻伐!攻伐的结果,是剩下了两个单于,呼韩邪单于和他的哥哥郅支单于。此时,匈奴已经到了“事汉则安存,不事则危亡”(《汉书·匈奴传》)的地步,呼韩邪单于遂于汉宣帝甘露三年(前51)第一次入朝觐见宣帝,宣帝赐以厚礼。转年,呼韩邪单于第二次入朝觐见。两年两次觐见,其频繁的程度可见一斑。呼韩邪单于入朝觐见,在表示臣服的同时,也和汉朝商定了对付郅支单于的策略。郅支单于自感无力对付汉朝和呼韩邪单于的联盟,遂转往今伊犁河流域一带发展。汉元帝建昭三年(前36),西域都护甘延寿和副校尉陈汤“矫制”(伪造命令)出兵,在康居诛斩郅支单于,在给朝廷的上疏中,二人喊出了既空前更绝后的划时代最强音:“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著名的豪言壮语,显示着汉朝的国力已达顶峰,连匈奴———这侵害中原二百余年的劲敌都告臣服。呼韩邪单于遂统治了匈奴全境。
然后,《汉书·匈奴传》生动地记载了呼韩邪单于此时的心情:
郅支既诛,呼韩邪单于且喜且惧,上书言曰:“常愿谒见天子,诚以郅支在西方,恐其与乌孙俱来击臣,以故未得至汉。今郅支已伏诛,愿入朝见。”
呼韩邪单于喜的是郅支单于已被诛杀,整个匈奴终于都归自己统辖了;惧的是汉朝国力如此强盛,哪一天自己难免不会重蹈郅支单于的覆辙。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汉元帝竟宁元年,呼韩邪单于第三次入朝觐见,并“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以汉朝的女婿自居,而以前双方的关系都是对等的,都是“约为兄弟”。这一年汉元帝44岁,呼韩邪单于也在40岁以上,两人年龄相当,而单于居然自居为婿,可见因为实力确实不济,才沦落到如此屈辱的地步。然则,表示臣服的行为不是进贡,而是求赏(自居为婿在先),以单于如此年龄,则依赖心理已经重到了撒娇的程度。求赏就是当女婿的撒娇。不过也难免,依附汉朝十八年,任谁都会心理变态。“愿婿汉氏以自亲”,这句赔着小心,诚惶诚恐又撒娇的话,雄辩地表明了这次和亲迥异于此前的任何一次和亲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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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吕布和貂蝉
貂蝉,是中国民间评选的古代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蝉,杨贵妃———中唯一于史无载,而仅见于小说家言的。于史无载,是指无论正史野史,都无貂蝉一鳞半爪的倩影;小说家言,是指罗贯中的巨著《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塑造的貂蝉形象,完全空穴来风,居然跻身于四大美女之列,在中国史上可谓孤例。
但“貂蝉”其名却并非凭空捏造。东汉应劭《汉官仪》载:“侍内金蝉左貂,金取刚固,蝉取高洁也。”侍内的帽子上装饰着“金蝉左貂”,是为“貂蝉”冠。因此山西社科院孟繁仁先生考证说貂蝉乃宫中掌“貂蝉”冠的宫女,发出宫后被司徒王允收为义女。此说虽有道理,但罗贯中却说“其女自幼进入府中,教以歌舞,年方二八,色伎俱佳,允以亲女待之”,明明是自幼入府的歌伎。因此,与其说貂蝉的命名从“貂蝉”冠而来,还不如说是罗贯中自己创造的呢。
貂蝉,一身而兼两种动物。貂,长于寒带,聪明伶俐,生性慈悲。貂蝉看到王允两眉紧缩,坐卧不安,马上毛遂自荐,说:“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正是貂的慈悲心的写照。貂蝉自愿献身,用连环计游刃于董卓和吕布之间,与貂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人是多么的相像啊!而如同忘恩负义的猎人一样,诛杀董卓后,王允就再也不管貂蝉的死活了。
蝉,无巢无穴,黍稷不享,不食污秽之物,高洁不群。北美洲有一种生命周期非常长的“十七年蝉”,要在地下潜伏十七年才能羽化。当貂蝉被送给董卓,她就变成了一枚诱饵,勾引得肥胖的董卓大闹凤仪亭。但螳螂捕蝉,吕布这只黄雀在后面紧盯着呢。不知貂蝉对吕布是否真心,董卓死后,貂蝉出污泥而不染,跟了吕布;但她仍然是被动的:“吕布至郿坞,先取了貂蝉。”一个“取”字,虽然命不由己,却也不屑之至。吕布殒命白门楼后,曹操“将吕布妻女载回许都”;貂蝉显然只是妾,并非吕布的妻子,因此下落不明,即使在《三国演义》这座她唯一活动过的舞台上也失去了踪迹。但是蝉生长到一定阶段后,就会把原有的外骨骼退去,是为“蝉蜕”。以貂蝉的智慧,要脱身想必不难。蝉蜕,也许罗贯中已经暗示了貂蝉的结局。
貂和蝉,两种动物的美德集于一身,貂蝉因此是两种动物的隐喻。
貂蝉,这个如貂似蝉的女人,这个无名无姓的女人,她命名的秘密被隐藏了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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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忌】·李亿和鱼玄机
关于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的这桩杀人案,唐人皇甫枚《三水小牍》一书记载得最为详尽:
有一天,鱼玄机外出,嘱咐婢女绿翘:“如果有熟客来,你就告诉他我去了哪儿。”鱼玄机被女伴留住,晚上方才回来,绿翘说:“有一位客人来了,听说您不在,没有下马就走了。”这个客人是鱼玄机的老情人,一听说他如此匆忙就走了,鱼玄机不由生了疑心。看着眼前###可人的绿翘,鱼玄机怀疑她是不是也和那位客人有一腿。于是,张灯闭户,把绿翘带到自己卧室里审讯。
绿翘说:“我跟随您这么多年,常常检点自己的行为,不愿因为一点哪怕似是而非的罪过惹您生气。今天这个客人来后,叩门,我隔着门说您不在。客人一句话没说就走了。至于情爱,我心里早已不想它了,请您不要怀疑我。”鱼玄机听绿翘如此表白,愈怒,扒了绿翘的衣服用竹板笞挞数百下,绿翘仍然一口咬定没有私情。
此时已经打得不善,绿翘委顿于地,要来一杯水,泼在地上,决绝地说:“您想求三清长生之道,却不能忘解佩荐枕的鱼水之欢。却反而猜疑我,诬陷我这贞洁的人。我必死于您的毒手。如果没有天,我向谁倾诉我的冤屈?如果有,谁能强压住我的灵魂?我一定不会消没于冥漠之中,纵容你的淫佚!”说罢,倒地而死。鱼玄机惊恐万分,赶快把绿翘拖到后院埋了起来。
这时是“咸通戊子春正月”,即公元868年正月。有人问起绿翘,鱼玄机就说:“趁着春雨过后跑了。”有一天事不凑巧,有位客人在鱼玄机房里饮宴,去后院解手,看见无数苍蝇在地上聚集,驱去复来。仔细一看,地上好像有血痕,而且有一股腥味。客人出来后偷偷告诉了仆人。仆人回去后又告诉了哥哥。他哥哥是官府里的小卒,曾经向鱼玄机借钱遭拒,深深嫉恨。一听说这件事,马上到咸宜观门外窥伺,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奇怪为什么看不到绿翘出入。这人赶快叫来另外一些小卒,拿着铁锹,突然闯进鱼玄机的后院,挖掘出了绿翘的尸体,还像活着一样栩栩如生。这些人把鱼玄机带到京兆府,府吏审讯鱼玄机,全招认了。很多官员替鱼玄机求情,京兆府无奈,只好将此案上奏皇帝。到了秋天大决的时候,还是把鱼玄机杀了。
【怨恨】赵明诚和李清照(1)
赵明诚一身葛衣,翻起额头上的头巾,精神如虎,目光炯炯,和李清照作别。李清照“意甚恶”,显然,李清照心中十分不安,这么多的藏品被托付给了她一个弱女子,而且,就像斯蒂芬·欧文指出的那样:“李清照明白了,在他的藏品中也有她的价值和她的相对于其他藏品的价值。”(斯蒂芬·欧文《追忆》)“她的价值和她的相对于其他藏品的价值”被即将离别的赵明诚规定得层次分明:先扔掉辎重,然后是衣被,然后是书册卷轴,然后是古器,最贵重的宗器(宗庙祭器)要李清照和它们共存亡。在也许是生离死别的最后关头,在李清照忐忑不安地向丈夫询问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应该怎么办的时候,赵明诚居然把妻子的命运置于宗器的命运之下,吩咐她一定要与宗器共存亡,宗器不在,李清照也不能独存。这是多么残酷的安排啊!千年之后的今天,已经无法揣想李清照听到这一安排时的心情了,她也没有在这篇长长的后序中表露那一时那一刻的所想。
紧接着,赵明诚途中中暑生病,七月末李清照得到丈夫病危的通知,“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赵明诚已病入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葬毕,余无所之。”李清照的怨恨终于爆发了:在妻子一夜三百里赶来的辛苦中,在赵明诚的弥留时刻,赵明诚居然有闲心作绝命诗,却不对家产和藏品作任何安排。这是一个令人不能容忍的暗示,即江边分别时的安排就是最终的安排,就是赵明诚关于家产和藏品的遗嘱,无论如何,“分香卖屦”之类的举动都不可行。李清照在,藏品在;李清照亡,藏品亡。对赵明诚来说,藏品和他撰写的《金石录》是使他流传后世、永垂不朽的唯一希望,至于妻子的命运则无足道,只能牢牢地被绑缚在足以使他不朽的物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