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媚术:中国历史上的身体政治学-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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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被抛弃的那一刻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红楼梦》第五十七回)。眼见着旧日恩爱转瞬成空,那莺啭燕语的倾宫瑶台之上顷刻换了新人,末喜已经没有了爱情可恃,还有什么干不出来,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呢。
这时,传统故事中的情节果然应验了:奸诈小人出世,天将大乱。
这个奸诈小人就是伊尹。
伊尹,出身于有莘氏(今河南开封陈留),孟子说他“耕于有莘之野”,原是一介农夫,“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一个“干”字,就把伊尹的小人嘴脸暴露出来了:“干”即干谒,厚着脸皮去求,却没有门路。恰好成汤此时娶有莘氏之女为妃,伊尹就混进陪嫁的队伍里,做厨师。“媵臣”,即陪嫁之臣。伊尹用煮饭炒菜作比喻,说动了成汤。小人就是小人,伊尹无耻的是,“汤举任以国政”,让他主持国政后,伊尹看成汤只是一个诸侯国,遂离开成汤,投奔夏桀。过了一段时间得不到重用,又恬不知耻地回到了成汤这里(《史记·殷本纪》)。
【怨妇】履癸(夏桀)和末喜(2)
恰此时,末喜失恋。伊尹趁虚而入,趁着末喜心绪不宁,恨意难消的空当,使起了离间计—不消说,上有成汤的巨额贿赂,下辅之以美味佳肴的手艺。对末喜来说,孤独寂寞,近似于流放的生涯里,有这么一位甜言蜜语的人儿相伴,也是一种安慰,哪管他口蜜之后藏着致命的腹剑。爱极生恨,此时的末喜像极了后世大清帝国的慈禧太后—我的花花河山啊,“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古本《竹书纪年》载:“末喜氏以与伊尹交,遂以间夏。”《吕氏春秋·慎大》载:“伊尹又复往视旷夏,听于末喜。末喜言曰: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于是,末喜怀着报复的快意泄露了夏桀的军事机密:成汤遂从亳发兵,绕过夏的都城斟寻(今河南巩县),从西边进攻防守薄弱的夏朝,同时让奸细在都城里造谣,诅咒桀“是日何时丧?予与汝皆亡”—夏桀啊夏桀,你什么时候灭亡?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在这种内外交困、民心不稳的情势下,桀猝不及防,无力应战,“走鸣条,逐放而死”(《史记·殷本纪》)。鸣条,今山西夏县西北。古本《竹书纪年》载:“汤遂灭夏,桀逃南巢氏。”《帝王世纪》载:“汤追至大涉,遂擒桀于焦,放之历山,乃与妹喜及诸嬖妾同舟浮海,奔于南巢之山而死。”《史记·殷本纪》注引《淮南子》说:“汤败桀于历山,与末喜同舟浮江,奔南巢之山而死。”历山、南巢之山诸说纷纭,且不去管他。—总之,桀是一步一步撤退,最终被成汤所擒,流放历山。重要的是,这时,惊心动魄的爱情出现了:末喜以商朝功臣的身份,居然视荣华富贵如粪土,不计前嫌,随桀一同赴死!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当然,也可以说末喜怕成汤和伊尹以正义之师的名义,打着“女人祸国”的招牌把自己杀掉;但是我相信,以末喜和桀婚后的缠绵恩爱,此时,悔恨一定如同千万只虫子一样啮咬着末喜的心。可惜,俱往矣,那无忧无虑、琴瑟和弦的日子已成想像,回望故国,而故国风景已不在。
失败的江山,胜利的爱情。暴君和怨妇,桀和末喜就这样结束了罪恶而甜蜜的一生。
【离间】帝辛(殷纣王)和妲己(1)
《封神演义》第四回《恩州驿狐狸死妲己》如此描写妲己变身:
不觉又是二更,不一时将交三更。可煞作怪,忽然一阵风响,透人肌肤,将灯吹灭而复明……苏护急到妲己寝榻之前,用手揭起帐幔,问曰:“我儿方妖气相侵,你曾见否?”妲己答曰:“孩儿梦中听得侍儿喊叫妖精来了,孩儿急待看时,又见灯光,不知是爹爹前来,并不曾看见什么妖怪。”护曰:“这个感谢天地庇佑,不曾惊吓了你,这也罢了。”护复安慰女儿安息,自己巡视,不敢安寝。不知这个回话的,乃是千年狐狸,不知妲己方倏灭灯之时,再出高前取得灯火来,这是多少时候了。妲己的魂魄,已被狐狸吸去,死之久矣。乃借体成形,迷惑纣王,断送他锦绣江山。此是天数,非人力所为。
《封神演义》乃明朝许仲琳所著。此书一出,遂坐实了妲己的千古骂名。
而在此之前,无论正史野史,妲己都是以女子而祸国的典范。《史记·殷本纪》载:“帝纣……好酒淫乐,嬖於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周武王遂斩纣头,悬之白旗。杀妲己。”同暴君的命运一样,“狐女”的结局也逃不过被杀;那颗曾经千娇百媚的首级,最终的去处也无非是“悬之白旗”,向天下人示众,使天下的女子引为镜鉴。
今本《竹书纪年》载:“(帝辛)九年,王师伐有苏,获妲己以归。”《晋语》载:“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妲己出于有苏氏,有苏氏是以九尾狐为图腾的部落,所以才会有《封神演义》附会的千年狐精附体的故事。有苏氏的渊源甚为久远,它的始祖,可以远溯到昆吾。昆吾是颛顼的后裔。颛顼是黄帝的孙子,又称高阳。《史记·楚世家》载:“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重黎即是著名的“火神”祝融,时为帝喾的火正。重黎死后,他的弟弟吴回继续居火正之职。吴回生陆终。陆终娶鬼方氏(北方的游牧民族)女,“坼剖而产”,生子六人,昆吾,参胡,彭祖,会人,曹姓,季连。昆吾乃长子,季连即是后世楚国的始祖。
昆吾的后裔称昆吾氏。昆吾氏擅长制陶和冶金。《史记·楚世家》载:“昆吾氏,夏之时尝为侯伯,桀之时汤灭之。”昆吾的部落一直处于不断的迁徙之中。夏之时分封于今山西运城,后来东迁到中原故地祝融之墟(今河南许昌一带),殷商时继续东迁至今河南武陟一带,称为有苏氏,即是妲己出生,成长,直至出落为“百千媚态,真如芍药笼烟,梨花带雨”(《封神演义》)的绝代美女的家乡。
昆吾可不是寻常之人,《史记·天官书》载:“昔之传天数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苌弘;于宋,子韦;郑则裨灶;在齐,甘公;楚,唐眛;赵,尹皋;魏,石申。”重黎一说为两人,重和黎。从古至今,“传天数者”仅此十四人。“传天数者”可不同于普通的天官,至周朝末年,关于“天数”的变易,已经人见人殊,没有了公认的规则。所以“孔子论六经,纪异而说不书。至天道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史记·天官书》)—孔子论六经,只记异事而“不书变见之踪”,“天数”已经不传;即使传授其人,但“天数”微妙,已经无法深告;如果“告非其人”,那么即使言说,也无法晓畅其意。概而言之,天官只是历法的守成者,而“传天数者”,是颛顼“绝地天通”(使天与地隔绝,使人神无相侵渎)之前人类度量大地的践行者,观测“天数”记录的持有者。因“天数”事关朝代和人的命运,所以“传天数者”无一不是世代相传,家族因袭,既是国家机密,更是家族机密。
昆吾氏,就是夏朝惟一的“传天数者”。夏亡,昆吾氏辗转东迁至今河南武陟一带,称有苏氏,姓氏依然因循始祖昆吾,为己姓(昆吾姓己名樊),所以妲己姓己名妲。《封神演义》说其父名苏护,只不过是因为有苏氏后来繁衍出了苏姓一族,附会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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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间】帝辛(殷纣王)和妲己(2)
有苏氏作为昆吾的后裔,家族内部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关于“天数”的机密,因此才会被殷商和周侯西伯(即周文王)同时拉拢—后世出土的殷商甲骨文全是卜辞,说明那个时代对“天数”的敬畏和顺从。今本《竹书纪年》载:“(帝辛)九年,王师伐有苏,获妲己以归。”通过联姻的方式,殷商争取到了有苏氏的支持,又一次挫败了周侯西伯的图谋—其时,殷商以朝歌(今河南淇县)为都,而周侯远在岐下(周原,今陕西扶风),如果能和有苏氏结盟,等于在殷商的心脏地带楔进了一颗钉子,对周侯图谋殷商的大业无疑是一大强援。可是,周侯的这步如意算盘,因妲己嫁给帝辛而宣告失败,种下了以后的因果。
其时殷商据有天下已五百年,国力强盛,因而与有苏氏的结盟是殷商外交关系的一个缩影和示范。而且对帝辛更有利的是,他的朝廷内还有昆吾弟弟彭祖的后裔。《神仙传》说彭祖到帝辛时代已经767岁,被封为侯伯,在朝里做大夫;失传的《世本》说,彭祖是帝辛的守藏史(图书管理员)。周灭商后,彭祖不愿归附周朝,“遂往流沙之西”,七十年后,还有人声称在那里见过他。—总之,彭祖的后裔和有苏氏有亲缘关系,这一点对帝辛和妲己的联姻大有帮助,说不定还是彭祖出的主意呢。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以为皆出己之下。”(《史记·殷本纪》)正因为帝辛具备这些过人的才能,才会看轻天下人,“以为皆出己之下”。娶妲己时,帝辛已经六十余岁,虽英雄迟暮,王者之气仍凌厉无匹;而妲己,正是一个妙龄少女。一个是王天下者,一个是美色曝于天下者,恰如《诗经·汝坟》所云:“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既见君子,不我遐弃。”—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啊,我心忧愁,空落落地就像早晨的辘辘饥肠;见到了你的时候啊,你就是我那朝思暮想的人儿,希望你再也不要远离我了。二人绸缪唱作,如胶似漆,这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恩爱的消息,传遍了帝国的疆域,也传到了遥远的岐下。
当此时,帝辛平定东夷,甚至远征楚地,拓疆无算,国势正处于强盛期。周侯西伯僻居岐下,躲在周原的阴暗角落里,忧心如焚: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商的国力蒸蒸日上,我的反叛大业,取而代之的痴心妄想何时才能实现?况且我已暮年,帝辛却老当益壮,我岂非永无出头之日了吗?那独裁统治的快感,那生杀予夺的大权,那后宫佳丽的温柔,我岂非永远品尝不到了吗?焦虑,椎心的焦虑,使我们后世所称扬的圣人面皮焦黄,腹内轰响,甚至一夜白头,却束手无策。
左思右想,周侯想出了极为毒辣的主意:打不过帝辛,还骂不过他吗?他在明处,我在暗处,调动我强大的宣传机器,诋毁他!他不是“资辨捷疾,闻见甚敏”吗?我偏偏宣传他“残义善损”,叫他“纣王”;他不是喜欢喝酒吗?我偏偏宣传他建造“酒池肉林”;他不是和妲己相亲相爱吗?我偏偏宣传他“惟妇人之言是从”……反正宣传机器是我御用的,想说什么还不是随心所欲。恰巧此时周侯的长子伯邑考“质子于殷”,虽然在帝辛的朝廷里做人质,随时有生命危险,但也等于是安插进去的刺探者;况且伯邑考“为王仆御”,替帝辛赶车的时候,可以伺机接近妲己,离间妲己和帝辛的感情,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计划天衣无缝地实行了。帝辛在阴谋者的诋毁之下,被普天下称之为“残义善损”的纣王;甚至说妲己对孕妇怀孕很好奇,纣王就剖开孕妇的肚子以取悦妲己;建鹿台,施炮烙之刑……凡此等等,不一而足。加上帝辛喜好酒色,大兴土木,穷兵黩武,残酷对待朝内的政敌,遂使帝辛的坏名誉一日千里,在帝国内迅速传播开来。
帝辛嗅到了潜在的敌手,遂“囚西伯于羑里”,并在伯邑考策反妲己,尚未得逞之时,一举擒杀了伯邑考,“烹之”,派人送给被囚禁的周侯,警告他不得心怀二意。这件事也顺势被宣传为“天下失道,忠谏者死”(《太平御览》),成了帝辛最新的罪状。周侯在羑里(今河南汤阴)装模作样地哀悼儿子,在古琴上“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警世通言》)。儿子的死固然伤心,但既为“质子”,就有生命之虞;在处处如履薄冰的险境中,却不顾危险,还要儿子刺探情报,这就是为了一己的江山,把儿子也当作###,篡权阴谋的牺牲品了。后来周侯传位于次子姬发,称为武王,三子周公辅佐他。伯邑考以其毫无价值的一死,成为周王朝祭坛上的第一个祭品。
【离间】帝辛(殷纣王)和妲己(3)
六年之后,“西伯之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史记·殷本纪》)。此后,周侯得到姜尚(姜太公)辅佐,不停地征伐四方之国—犬戎,密须,耆国,崇,昆夷诸国—势力逐渐坐大。周侯死,次子姬发继位,是为武王。数年后,武王克商,牧野一战,帝辛的嫡系部队尚远在东南,仓促组织起来的奴隶军团阵前倒戈,遂“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悬之白旗。杀妲己”(《史记·殷本纪》)。
帝辛和妲己就这样死了。
揣想当日,帝辛和妲己眼看援兵不至,坐困愁城,一定也上演过如项羽、虞姬一样“霸王别姬”的辛酸场景。其时,帝辛已经七十余岁,英雄迟暮,铁打的江山即将灰飞烟灭;妲己却正当盛年,花容月貌,历沧桑而犹艳。二人执手相看,此恨绵绵无绝期。许下的诺言都成了空,永世的相守已不可望,那最后的诀别啊,在以“正义”为阔大远景的战争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最终,帝辛自焚,妲己授首,结束了一段被丑化的爱情传奇。
周武王以正义战争胜利者的名义,荣登大朔,谥父亲周侯西伯为周文王,中国史上正统的谱系确立了。经过春秋战国的乱世,礼坏乐崩,孔子感于此而“克己复礼”,复的就是周礼;孔子又篡改史书,把自己“以德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