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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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调离之后,要说妈妈应该无大忌讳的,应该接了水蓉来,可她始终没有如此,我们有时闹上几句,她也不应。开始,她还不断去看看水蓉,可水蓉愈来愈不喜人去扰她,有时妈妈去时,她索性闭门不纳,谈过几次,妈妈去得也越来越疏了,也不大许我们跑去。
冬尽春来,大多住户人家都撕去窗纸换了窗纱,水蓉却把个窗子全用旧报纸层层糊了,门也极少开。一日,食堂发现馒头少了一大笼屉,料定是水蓉偷的,也没人认真去寻。打那以后便更无人见那孤落的小屋门开,偶尔有人见她出来拎水或是去厕所倒排泄之物,每次都像只受了惊的又忙于叼草造窝生崽的母兔似的,慌慌出来,又疾疾转回,只是腰身越来越粗,拙笨得可怜。又说她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得泛青,煞是吓人。
我也渐渐对水蓉滋生恐惧,可又忍不下看她的念头,便时而鼓足了勇气跑去,却又不敢近前,站在远处去望那间小屋。久而久之,见无什么凶险变故,便凑了近,想去捅破了窗纸去看。邻人都说许多日不闻动静,怕不是死了?刚刚趴上去望,却觉身子被轻轻拎起,拉进屋内,恍然之间,竟不觉房门开合,不知身子如何进得。
房间一片昏暗,只有窗外有了挤薄搓暗了的光亮,朦胧许久,才昏昏看清些东西,唯一稍微清晰的却是水蓉那张惨白的脸,却又变得有些凶恶,“好一个柯柯,我还以为世间就你一个真情的人呢,想不到你也厌我?”
“没,没有!”我慌急地为自己申辩,声音却仿佛被这黑暗压迫得细尖,似去戳破这周围的滞重,却又格外颤软。
“那你为什么每次来都躲得那般远?”
我没有答话,恐惧地把身子往门外转移,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看见我的,从这小屋的角度压根儿看不到我通常伫望的墙角。水蓉似已发觉我要逃跑的企图,一把揪住我,“想跑?回来!我要你陪着我。”
我便又吓得不敢动弹。
水蓉却又不再睬我,坐在桌边竟自去啃馒头,我是从她啃嚼的姿势中判定是馒头。
她手里竟是团绿莹莹的光,大致是馒头上的绿霉。
啃嚼完了,她又伸出舌来去舔吮手心的散落馍渣,咂得出声。稍停,又用碗去缸里舀出水来去喝,似乎洒在外面很多,喉咙却咕噜噜得很响,时而会有一个逆呃。
父亲纪事 第十二章 4(2)
我吓极了,怯怯地去门口边儿拉了灯绳,灯泡耀眼地闪了一下,水蓉忽地跳起来尖声喊:“关了!我不要灯!不要,不要光亮。”
见我窘怕至极,她又变得异常柔和,走来蹲下身抚了我的脸。
那手指冰凉得令人寒噤。
“莫怕!柯柯是好孩子,姐姐最挂记的还是柯柯。姐姐落到这般田地,谁个不躲?这也全是姐姐自找,姐姐不怨,谁也不怨的。”说着,她又忽然嬉笑,拿了我的手去抚她的腹部。
那儿也是冰冷的。
“摸到了吗?真笨,他还在动呢?姐姐给你生个小弟弟,陪你玩。不,还是生个小妹妹吧,长大,你就讨了她。……你又要唤我是妈妈了。你来,柯柯,看了吗,这全是我剪的小衣服,多漂亮,是吗?”她笑着,从床上拎起一块块各种形状的布絮,她把棉被儿剪了。布絮在黑暗中晃动着,竟烁出像火一样红红的光亮来。
渐渐地那红色飘坠而下,在地上弥漫开来,竟愈来愈浓,水蓉忽然痛楚地呻叫一声,颓然倒下,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身子,双手长长的指甲在青砖地面上死命地抠着,嘶嘶地作响。我吓得忙去拉门逃命,水蓉却挣扎起半个身子,朝我伸着臂来,“柯柯,别走,姐姐求你了,一……会儿就好。”
我停住了,缩在门口恐惧地看她,水蓉的吟叫愈来愈高,在地上翻滚扭动着身子,一双手痉挛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裤,瑟瑟地捂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在上面抚揉着,搓拍着。黑暗中那模糊的白色蠕动成一团,渐渐又淌泻出鲜红的液流,混合一片。我刚去伸手拉门闩,那团雪白便滞缓些蠕动,“别……别,姐……求了,怕……一个人,死……总要有……送的。柯……”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人的厉叫,我终于抑制不得自己的恐惧,尖叫一声吓得哭了,夺门逃命而去。
晚上,我还一直颤悚不已,妈妈问我缘故,我还没说完,她就勃然变色,匆匆去了,直到夜深才见转回,沉沉地一宿无话。第二天,妈妈才去问我昨天是不是撒谎?她们昨天赶到水蓉那儿,发现她的身子早已僵硬,赤着身子蜷屈躺在地面干结了的血污中,医生说她至少已死过三天。
不可能!我绝对没有去欺骗妈妈,可妈妈的神情也丝毫没有哄弄我的心趣。
怎么回事,我无法解释。
我走在城郊的河堤处,却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水蓉的坟墓,虽说埋她时没有立碑的,可我却能极准确地寻出它来。现在,却荡然无存了,连同这块乱坟岗也都不见了,变成一片平整的田地。县里要求增辟耕地,这儿的坟墓几乎都是无主的,平,也容易。
地,是刚刚耕翻过的,犁铧翻起黑黑的沃土远远看去似是一片起伏的浪脊,还散出像海一样潮润的腥味。
开春了,农人马上又要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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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三章 1
县城里的生活变成记忆,又渐渐遥远、模糊起来。
许多年以后,我们姐弟给姥姥移葬,途经县城,我执意去看洪汝河,想在河边草丛里坐坐,温习些旧事。
北门找到了,却早已颓败不识了,引路人执意讲是它,也只好认下了,可我怎么也没有见到河流,驱车往复几回也未见踪迹。寻了年纪大些的路人,他指定眼前的水沟告诉我,这就是洪汝河。我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开始怀疑自己以往的生活是否真实。一条狭窄、丑陋,流着些许污黑浊水的土沟,居然是我用诗意去回忆的河流,土沟内歪歪地戳些房子,把个沟内塞个更加逼仄。
我没有掉泪,可心里被泪水浸润。
那位老者告诉我,这洪汝河已经十多年没水了,如今流的是造纸厂和味精厂的水。听说,待县里有钱了,在上面盖上水泥就好了,不会那么臭。
一条河流的生命消亡得比人还快,不知是否是奇迹?
学校和住处居然还有少许房屋在,让人亲切。以前我们睡过的房屋如今住着一对年轻夫妇,闲谈,他们竟无意间谈到父亲的名字,说是听上些年纪的同事讲,不知为何,我们姐弟都未究其议论的根底,存疑为好。
回到省城的爸爸,却给了我们瞠目结舌的变化。
父亲的着装永远是整洁的,着衣一丝不苟,他买了铁熨斗,常常是央求妈妈去熨了衣褶才会去穿。而且特别讲究色彩协调,有次他竟为买不到一双合适的棕色皮鞋来配他咖啡色的裤子而懊恼许久。我们似乎是从这时才真正看到爸爸英俊、潇洒的本色,无论怎么,比刻意农民装扮的父亲好。
爸爸那段时间又似乎有许多悠闲,常常带我们去院内的泳池游泳。闲了,还会去郊外的水库。他游泳的姿势实在是乡下孩子的模式,不敢恭维,可父亲和水极为亲和,他能静静地躺在水面上一两个小时,随流而动。
原本人是和水能够互为融化的。
遇到周末,爸爸会拉上全家去郊外、公园照相,他新去买个海鸥相机,也学会自己在暗房洗印,便常常拿家人做模特。爸爸对自己的作品要求不严,遇到拍摄用光、角度、构图有问题或暗房显影不足,他都找出理由原谅自己,“新手,新手,这已不易。”可对我们却常去挑剔。爸爸总喜欢给我们的衣服设计出装饰来,难为裁缝,结果搞得我们姐弟穿衣有些另类,让同学讥笑。妈妈不喜欢拍照,爸爸拍她时,竟有些羞涩,可爸爸总是要她有些小道具,比如丝巾、花儿之类,所以每次拍照爸爸和妈妈总会有些小争执和生分劝慰的过程,失败的多是爸爸,结局经常是他端着相机对着因妈妈离开而空空的镜头讪笑。我们自然多是站在母亲一边,不过私下也承认,镜头里妈妈确实是添上几分美丽。
遇着高兴或不高兴,爸爸总会带了全家去下馆子,那时节吃也无太多奢侈,可终究比机关、学校的食堂味道好上许多,遇到这时,我们就都改为拥护爸爸。
妈妈说爸爸是旧病重萌,说干部还是供给制时,爸爸因为多些稿费,便给妈妈和自己买洋表,添置狐裘大衣,因此受过严厉批评。
那条昂贵的白狐腋裘大衣,如今在我的衣柜里静静躺着,永远暖暖的……
无论如何,那是我们全家快乐的时光。
。。
父亲纪事 第十三章 2(1)
我们学校是省实验小学,除却极少数本校教工子弟外,就读的学生必须是省直副处级以上干部的子女。整个学校办得像个托儿所似的,学生大多寄宿,走读极少。上课各归老师,放学后的就餐、安寝则由阿姨专职负责。我们四年级的孩子晚上睡前的洗脚问题还得靠阿姨安排,生活怎么能不秩序井然?只有周末和周初接送孩子的长长小车队列,才会破坏些校园里甜丝丝、软绵绵的静谧。
学校对于我既亲切又陌生,学生家长相互熟悉,多算是邻居。学生在班级的位置多和父母在机关的位置对应。回到省城,在这点上我是无法有优越感的,加之染些县城的口音回来,有时讲话会惹同学笑。久之,便沉默,闹得自己像是很深沉。
唯一心底快慰的是,我的同桌曹亚薇是个公认的美丽女孩,像是娇艳的海棠。
这是我以后记忆的。
崔儿远了,模糊……大致是曹亚薇在眼前晃的。
又不久,就有了文化大革命。
一切都变得喧闹、躁动,让人兴奋不已,整个省委大院、学校到处都是大字报的海洋,白白的,遇风起伏,仿是波浪,煞是好看。
每个人都兴奋不已,都期待着把自己的身子在这一时刻放置在这洪流之中,显出英雄本色。
那时节是我做梦最多的日夜,想象过无数悲壮的英雄情节,可唯一的行动就被爸爸轻易击溃了。我和邻家几个孩子各自偷出父母的旧挎包,在机关食堂买了馒头,计划徒步串连去北京,刚走至院门,便看见父亲们威严的队阵。结局是我们各自地在呵斥中怏怏回家。
一天早上,我的同桌曹亚薇忽然满面通红地跑到讲台上,尖着嗓儿讲话,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娇弱的、每天要搽几遍雪花膏、用香水手帕擦鼻子和眼泪的小姑娘会有这般大的肺活量。她讲着,从书包里哗地倒出一堆面友、香水、脂粉、手帕,表示要把这些东西和自己的四旧、小资产阶级思想一起扔到垃圾箱去。于是,教室里一片叫好,于是,有十多个女生立即仿效;于是,班主任发出向曹亚薇学习的号召,一时,曹亚薇领尽风骚。
想来,自己不免深深失悔,这种勾当我昨天在家便已经做了。星期日,在街头闲逛,看了一张传单列举了雪花膏、香水、脂粉、扑克、象棋、军棋、烫发、高跟鞋、旗袍……诸如此类的四旧之物,便和姐姐、弟弟将家中这类什物,尽悉收拾或毁、或弃、或焚。爸爸见我们的举动,竟没干涉,他自己也忙于检点书籍,留下小部分的马恩列斯毛及鲁迅,剩余大部分或卖或烧。爸爸烧书时做得极慢,每本书投入火中时都反复玩味许久,慢慢撕开,一点点儿地燃着,看它烧成灰烬,面色灰白地如同冉冉飘扬而起的纸灰片儿。我们却兴奋地跑来跑去,尽可能地寻出爸爸的遗漏,希望火烧得大些,燃得长点。
可惜的是,我们这般辉煌的努力,不知拿到学校去做,让个曹亚薇出了这个风头,实在不甘。可下课时,我却瞥见曹亚薇躲在教楼旁边的葡萄架下抹泪,不停地用手背去拭。她那粉色的手帕扔进垃圾箱了。
曹亚薇给人的感觉整个像是香粉砌就的,脸儿,衣裙外露出的臂儿、腿儿、颈窝儿,处处都是滑腻的白,碰了,便会染上香来。平时,我常常讥诮她,做些恶作剧逗她,可曹亚薇经不得逗,那次我只是把个图钉放在她的坐椅上,她便玩命似的哭叫许久,害得我在课外活动写了半天检查,还罚扫教室三天。虽说曹亚薇从不记恨我,我却不知怎的,见她便有一种“破坏欲”。或许是她太美了,美,往往首先给人的是维护自卑的疏远和嫉恨。借以表明,我看你并不怎么的。
曹亚薇见我近前,忙拭去了泪,默默随我走了。她知道我来叫她,刚才老师吩咐同学们上街设卡,让来往行人背诵毛主席语录,检验文化大革命在人们心中的深度和广度。曹亚薇我们一组。
站在街口时,曹亚薇并不敢拦了人询问,我却没太多的怯惧,拦住三个结伴而行的姑娘。她们显然对我们这种学习最高指示的方法很惊奇,一时竟窘了,却又不敢露出儿戏,想了许久,竟齐声吟诵“为人民服务”,尔后遁去。初战告捷,只是三个人只念了五个字,便宜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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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三章 2(2)
不多时,我们又拦了个中年男子,这人只是笑而不语,倒让我先背段给他。这还不容易?“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话还未完,他便大笑而去。及至想追,才悟出自己错误,顿时兴致大馁。曹亚薇趁机劝我撤回。
“曲柯,我们回吧,饿了。”
“老师说过,每人要拦问十个人的。”
“……可,我怕。”
我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再睬她。见人行道已有个人走过去,犹疑一下,还是追上,“哎,同志,站住,背段毛主席语录才能过去。”
那人回头,我竟然傻了,爸爸!
爸爸愣了一下,明白我的意思,居然没去训斥我的造次,反倒认真地背了段不算太短的语录。然后才过来拍我一下脑袋,“好小子,可是要认真,碰见爸爸妈妈也要按原则办。”
有了爸爸那番夸奖,那天,我在马路上站到天黑,发誓要拦够一百人的,可终究没有遂愿。回到学校,早已误了晚饭,却丝毫没有介意。只是给老师汇报时,他却也没有信任赞许的表情,随便拍拍我的肩头,“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