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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父亲纪事-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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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会很远吗?总也走不到?”
  我抠着墓碑上镌着的字迹,沿着那弯曲的道儿拭着,触出了石碑的坚硬。我不知道那儿是不是一处遥远的黑暗?姥姥说过,天呢,有十八层,地呢,也有十八层,人是轮番活着,行善的上升,做恶的下沉。总想会有缥缈的明亮和沉重的黑暗。
  崔儿也蹲下身,用手绢擦拭着墓碑的灰尘,墓碑拭得有些光滑了,“人干吗要死?”崔儿又问。
  “可能……因为有小孩要生呀。”
  “那我不来,爸爸就不会死了?”
  “还会有别的小孩呀。”
  “我们都不来呢?”
  “……”
  “你说,我会找到爸爸吗?我也去死。”
  “人死,什么都看不见了。”
  “才不是,你说的不对,爸爸能看见我的,肯定会看见我的。妈妈说的,我每天呀,吃饭,上学,玩呀,睡觉,爸爸都能看见,只是他不能说话。”
  说话或许也会,怕是只在梦里。死,是一个永久的梦。
  走过树林墓地,登上河岸,踏在河边又是豁然明亮。秋天的河水浅浅的,很清,在阔阔的河床里描出个细狭的道儿,我们跑着、逐着,时而拣了石子打了水漂儿,或是惊吓浅水里的小鱼。累了,便躺在河堤的草坡上,两腿儿翘着,胳肘支着地,两手托腮,脸对着脸儿望着。
  河水对面有人嚄我们:“哟嘿,小两口哟,亲个嘴哟,拜天地哟。”
  我抬头看时,是王国庆,赶了两只羊在河水对面。便大声叫他名字。王国庆见是我们,倒噤了口,愣了一会儿,脱鞋涉水过来,他只着个单薄的褂子,蹚水时我都替他寒战。
  “是您俩呀,放学不回家溜河边呀。”王国庆见我大大咧咧,全没有在学校的拘谨。他又凸鼓着薄薄的大嘴唇,翻了粘满眼屎的脸儿,做那非哭非笑的鬼脸。额上的伤疤还在,只是不像那般如红蚓似的了,我的心也咯噔一下。
  “你呢?没再上学?”崔儿问他。
  “上学干啥?不自在!”他说着,看见对面羊儿散远,便拣了石子扔去,驱它们拢来。
  “上学学知识,不然你长大做啥?”崔儿倒挺认真。
  “再学,也是种地,学校就不是给我们开的。”
  “学校是大家的。”
  “是您的,是城里人的。俺娘说,城里人刁,沾不得。”王国庆说着,见羊竟跑远了一只,便又蹚过河追去。
  好远,听得他怪声怪气地唱街头野孩子的流行曲:
  电灯泡,明又亮,
  黑天白日找对象,
  找的谁?
  找的东关李素梅,
  麻子脸、猪耳朵,
  嘀嘀哇,嘀嘀哇,
  一会儿花轿就来到。
  崔儿和我无言地看他赶了羊儿,渐渐远去。
  站了许久,我忽然扳过崔儿的肩,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结婚是什么?”
  “……好像是,结了婚,两个人就老在一块儿了,就是娶媳妇。”
  “没羞!我才不。我要和妈妈老在一块儿。”崔儿听了,马上给了我答复。
  我呆然许久,一副“情场失意,恼羞成怒”的形态,愤愤地把衣袋中的玻璃球、画片儿、弹弓一股脑儿扔出,仿佛那也是崔儿,必须断缘。
  走时,我连书包也忘在河边。第二天上课时,崔儿轻轻地把书包放在我的课桌上,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很久,我也没睬她。
  

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1(2)
几天之后,姥姥来了,我非要闹着去姥姥家,便请假去了。不知是不是去散“失恋”的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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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2(1)
姥姥来家是特意接我们的,她时时想我们便哭,也不愿来了受爸爸的白眼。闻了爸爸在乡下蹲点,便瞅空儿来了,接我们去住几天。
  我和弟弟随她去了。
  姥爷以往虽是家富,但极喜交游,视金如土,也无大的家治。几处房屋这几年也被人莫名其妙地占了,在县城街面上遗了个小铺,做些旧货寄卖生意。铺儿后面有个狭长的院子,筒子似的,三面的房子也有十多间,只是破旧了。两位姥姥都性喜洁净。名字都有“兰”字,兰馥,兰芳,便在院里种了两株玉兰,正值开花,缕缕清香。
  进了家门时,兰芳姥姥正倚在铺面的门边儿嗑瓜子,她吃瓜子,总是像漫不经意地扔在嘴里,牙儿一咬,籽儿留下,吐出皮儿却已是两片儿。见我来,惨白的脸上便浮出讥嘲之色,“哟,迷糊情种来了。”然后抱起弟弟亲个不够,她喜欢弟弟乖巧。
  姥爷嗜酒如命,每餐必须呷上二两,遇着我们来,便喝得更多,还不时地用筷子往我们嘴里蘸酒。兰芳姥姥有时也会陪着喝上两盅,喝了还会叫姥姥:“姐姐,你也喝点儿?”
  姥姥却多是不喝。
  “跟这破死鬼,还能指望发什么财,喝他的。”
  姥姥却只笑,越是知姥爷大手大脚,姥姥越是抠紧了的过。兰芳姥姥喝了点儿酒,脸就绯红,还会轻轻哼出两句戏文:“我只道噇酒吃肉,央的人困,原来是杀生害命,揣的咱紧。”
  唱时,姥爷总会击掌:“好、好!”
  兰芳姥姥却倏地不唱,打了姥爷给我们蘸酒的筷子,“老不死的,孩子都让你给逞坏。”
  姥爷除却酒之外,还有两个癖好,听戏、泡澡堂。县城里无人不识姥爷,走在街上,无人不和他打哈哈,抱着,从他口袋里摸烟、掏钱。遇到这类事儿,姥爷总是眉开眼笑,喜个不够,只是提醒:“哎,别个拿完了,留下两毛,还要给外孙买兔头吃的。”
  戏院门前有卖酱兔头的,一毛一个,如今无法想出它的味道,但料想兔头也做不出什么新鲜美味来,可那时却极喜吃它,姥爷听戏入迷,从不顾及我,我便坐在一旁,认真对付那兔儿脑袋,倒也吃得到处是油。以后,每晚这便是我的固定节目。
  遇到对别人对姥爷“抢劫”的不满,姥爷总会说: “傻孩子,大家抢你,便是你的人缘好,有的人,让抢,还没人去呢。”也是,姥爷虽是有个“反革命”的帽子戴着,却不见人去管制他。去了戏院,总是好座儿留着,由他眯眼儿听。澡堂也是,遇了姥爷去,衣物总有人收着,搓背的蒋头儿,嘛活不干,也要先来伺候他。
  姥爷矮胖,魁梧的骨架被肉儿包了便显得臃肿,肥厚的胸前却有几处吓人的疤儿,我去问他,他淡淡地答了:“打老日时留下的。”
  “姥爷也是八路?”
  “不是。”
  “那你怎么会打鬼子。”从爸爸那儿知道的只有八路军打鬼子,况且姥爷这样肥胖的身子,怎能想象出打过仗来。
  “鬼子,是中国人打的。”姥爷闷过许久,瓮声瓮气地说,闭着眼睛让蒋头儿搓着。
  蒋头儿边搓边对我说:“你姥爷那会儿也够亡命的,带我们弟兄……”
  “闭嘴,再说我抽你的嘴巴。”姥爷突然发怒,瞪眼对他吼。
  蒋头儿有些惧姥爷,愣了一下,搓得更为卖力,嘴却没停:“我怕毬?我是荣军,抗美援朝功臣。老兄,要说这哪朝哪代都这样,要做官就要做大些,大头儿一变,成了民主人士,小头儿呢,砍头的砍头,戴帽的戴帽。妈的,平日玩命的是弟兄,遇到茬儿,送命的还是弟兄。我还算好,混个起义,落个荣军,你就差了。”
  姥爷闭眼听他叨完,感慨万千地摆摆手,“别提、别提。”
  那次泡完澡堂后,姥爷非要拉了蒋头儿喝酒,结果喝个酩酊大醉。回了铺儿,进门便嚷,“兰馥,兰馥呢,他妈的死啦?兰芳!倒茶来,快点儿。”
  兰芳姥姥给他沏了茶来,厉声叱他:“嚷什么,姐姐带飞飞回她乡下娘家两天了,你不知道?整天就知灌了猫尿回来撒野。”
  

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2(2)
姥爷却不由她说完,伸手便在她脸上一掌,“啐,女人家,翻天了?我杨鹤亭还要受婆娘的气不成?”
  兰芳姥姥霎时噤声,肃立在那儿,连个揉脸也是没敢,似乎等他再打。姥爷却未再打,自顾呷茶。过了好一会儿,蒙眬着眼儿见兰芳姥姥还伫在那儿,便缓了脸色,露出笑意来,“去吧,哄了柯柯先睡,今夜我到你房儿去。”
  兰芳姥姥引我去了后院的房子,进门便把房门闩紧,没让我到了自己的小床睡,去了她的床上躺下,“今晚,姥姥带你睡。”
  刚刚睡下,便听得姥爷哼着曲儿走来,“想当初罗帐里般般逞遍,今日个纸褙子又将咱欺骗。”哼到门口停口,姥爷推了门不开,便去敲来,“兰芳,开门儿,柯柯睡没?”
  “没有,柯柯今夜要和我睡。”兰芳姥姥笑着逗他。
  “你开了门,我给你讲。”
  “不开。”
  “你开是不开?”姥爷晃门。
  兰芳姥姥连忙又跳下床,拿来椅子顶门,格格笑个不停,“就是不开,你回去撒野吧,老不死的。”
  我也跳下帮兰芳姥姥,嚷着:“我不要姥爷睡,姥爷臭。”
  姥爷擂了几下,便无声了,怏怏走开。
  兰芳姥姥像个孩子似的得意笑着,拉我赶快回床。我们都穿着单单的内衣,冷了。
  夜里,兰芳姥姥也讲了些姥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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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3
姥爷原本也不姓杨,姓什么倒是没人清楚。他是两岁时,被城西杨集的首富杨贵成从外乡买来的。杨贵成是个浪荡子弟,守着祖上传下来的二百多亩地坐吃山空。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斗大的字儿却识不得两升,只是酒醉之后打骂老婆时会诌出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词儿来。到了五十多岁,眼看要断了香火,便买来了姥爷。姥爷抱来没多久,他便带着一身脏病,一屁股赌债呜呼哀哉了。也幸亏他死得早,不然家业会被他折腾光了。
  太姥杨王氏靠了城里父亲的遗产——贷栈,和族人租用田地的田租,也算安适地带大姥爷。
  不想姥爷长大也染上好赌的习性。杨集庄上多是姓杨的人户,杨贵成死后,几家近亲对他遗下的家产分外眼红,明是租去田地,却实是占了,并不纳租。眼见姥爷长大,怕田地被这外姓的野小子占回,便千方百计去害姥爷,姥爷倒也乖巧机警,总都躲了。就设了赌局,诱姥爷上瘾,姥爷自然常常是输。杨王氏打骂也不能使他收敛,一气之下竟亡命黄泉。姥爷愧悔至极,剁了左手食指明志,在太姥坟前跪了三日三夜。以后再没推过牌九,进城专意经营货栈。乡下的田地稀里糊涂地交给族人分了,只留下三间太姥住过的房屋,算是纪念,什么家资也没带进城里。
  姥爷虽无带了乡下资财,却“掳掠”了乡下的姥姥。
  姥姥家也在杨集,却是姓李的外姓,爹娘时常给姥爷家打点短工,算做佣家。姥爷和姥姥却是相差###岁的孩子,算不得青梅竹马,却也相互看着长大,姥爷幼时顽劣,对姥姥家却颇多照顾,大致是为了姥姥渐渐出落的美丽。
  姥爷在城里专意经营生意,倒也见大,三年孝满,驰马回了杨集。在庄外河边寻到正在洗衣的姥姥。
  姥姥立身恭敬,“呵,是少东家回来了?”
  姥爷不下马,却勒马踏踏逼近,“怎么不叫亭子哥了?”
  “不敢,你是东家,如今又越发阔了,俺咋敢胡乱去叫?”
  “不妨事,你可以叫一辈子。兰子妹,愿跟俺走么?”
  “俺不配!”姥姥说完蹲下身,用棒槌去捶青石板的衣服。
  身后马蹄踏动得鹅卵石乱响,渐渐近来。姥姥心慌,刚站起身去躲,却被姥爷俯身伸出强有力的胳臂将她拎上马来,横在鞍前,策马疾驰而去。姥姥大叫拼命挣扎,姥爷却紧紧拥着她,任她厮打。“兰妹子,俺不会害你,只是想娶你。”
  “别糟践人,俺没配少爷的命。”
  “以前你说过要嫁我。”
  “那是孩子时的玩话,不做数。”
  “俺可是说一便不是二的,今儿个算是抢亲。”姥爷不容姥姥去说。
  姥姥情急,用手中洗衣的棒槌兜头给姥爷一棒,打他个鲜血直涌,跌下马来,姥姥望了他厉声说了:“少东家,俺庄户的闺女也是人,想个糟践,没有明媒正娶也是妄想!”
  说完,急急奔回庄了,姥爷抚着破了的脑袋,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沙哑地笑了。
  次日,媒人便到了姥姥家,三天之后,一顶八抬花轿把个头盖红帕的姥姥迎进杨家。成亲时,姥爷硕大的脑袋上总扣个礼帽,遮掩破了口的脑袋。
  婚后没有许久,姥爷遇了抗日募兵,便捐了大部家资,当兵去了。
  当了半道儿,又带些伤疤回家做小本生意,绝口不提因何回来的事儿。
  

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4(1)
姥爷如今做的生意,无非是些寄卖旧货,冷冷清清,不算忙碌,加上姥爷生性散淡,不大经意,只图过了日子就算,时常的收入倒不如交税的多。便拿些旧的古董去卖,无非是些字画、古旧瓷器、书籍之类,那时节没多少人稀罕这个,姥爷也无收藏癖好,三钱不当俩钱的卖了。那次,我爬供桌,把个明代的青花瓷瓶扳倒摔碎了,有些后怕,姥爷倒是呵呵笑来,“正好,正好,我正好嫌它碍事呢。”
  姥爷只有一件珍爱之物,便是幅《八仙祝寿图》,时间久了,对它早已模糊,只记得些是一片山水亭阁,花树云天里,八仙各态迤来,给了王母娘娘拜寿。不曾有甚奇处,只是整个画面是用珍珠粉嵌的,半壁挂来,熠熠生辉,夜来也会生出光亮。这幅画儿说是自清朝便有官司之争,有过两条爱画的性命搭在里面。民国时,有年大饥荒,姥爷用了十五石粮食的银钱买下。买后便视为珍物,在堂屋悬了,每晚睡前的功课便是对它玩赏一遍,方能就寝。在家唯一干的家务,也就是早晚各去用鸡毛掸儿轻轻抚了上面的浮尘。我是不大通画,至今也未分个出山水花鸟有何妙处,便对那画儿不见珍惜。一日好奇,用小棍儿拨弄画面,刚刚触及,被姥爷狠狠一掌打来,为此,我直到离姥爷家也不再理他,姥爷却始终不向我赔礼道歉。
  一日晨起,刚刚盥漱之后,姥爷做他必做的劳动,掸画儿。有人进来。
  来人中年,一身黑色的中山装,只是有些油污渍斑,多在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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