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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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顿时雀跃。
我恼怒地瞪他一眼,他却叫得更响。
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那纸条变了个巨大的石柱,我去晃它,竟朽了般的訇然倒下,把个水蓉和狗柱儿吓得惊跳跑开,柱儿便仄在我的胸上。
我叫了醒来,邻床的水蓉下来,走到我的床前,伸手抚我,“柯柯,怎么了?”
我没说话,望着她模糊的身影,有些想哭。
她望望没事儿,给我轻轻掖了被毯,又悄悄回了。弟弟睡得正香,嘴里还时尔呢喃有声,像是吃了满嘴蜜儿似的。
臭!
我翻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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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章 3
我们起床时,水蓉已经做好了饭,在洒扫院子,爸爸在房子的外廊下伸臂抻腿,驱去夜眠的慵懒。
“水蓉,你起得这么早,在我们家又不能像个佣人。这扫地是冬冬和柯柯的事儿,纵他们懒了,也就变修了。”爸爸说着,下阶来拿水蓉的扫帚。
水蓉闪让,“曲叔,你歇着,我惯了。”
这会儿,院里走进个中年人,爸爸笑着和他招呼,握手,“噢,老郭,你好。”
“曲书记好。这是谁呀?”老郭满面喜色和爸爸招呼,一面瞧着水蓉问。
“我女儿。”爸爸突然狡黠地笑笑。
“您女儿?”显然对方有些惊讶。
“怎么,不像?这是以前打仗留下的,才找到。”
“像、像,鼻眼儿哪都像您和杨局长,祝贺您了。”
爸爸听了放声大笑,拍着他的肩说,“您可真会顺竿儿爬,这是党校的张爷,死了……他的姑娘。我要是有这么大的姑娘就好啰。走吧,屋里坐。”
姓郭的推辞,从衣袋里取出个红帖来,递给父亲:“请一定来,一定来。”言毕,便匆匆走了。
爸爸满脸疑惑,叫上走过的妈妈,“哎,这个郭海山还没结婚?”
“哪个郭海山?”
“粮食局长嘛!”
“结过。在乡下,离了,这是又找了个县剧团的。”妈妈淡淡地告诉爸爸。
“混账!”爸爸忽然吼了一句,“这还有脸下喜帖,这个县里怎么养就这么多喜新厌旧的家伙。”
妈妈唬了一下,劝他:“嚷什么?这是个人的私事我劝你不要管。喜酒你不去喝就是了,对人,总得通融点。”
爸爸把帖子塞进衣袋,没再言语。
新婚的酒宴就在县委客房的餐厅,万福清一手操办。县委各部门的头儿大多都去了,院里的孩子也凑了许多,热闹非凡。在那儿我竟见了爸爸也正襟坐在首席桌上。
席前有个简单仪式,除却夫妻对面鞠躬还有点趣味,其他都很乏味,只是由此也晓了结婚的词儿。正要开杯问盏之时,爸爸却立起发表了即席演说。
“今天,这酒席我来了,因为帖子接了,不来算是无礼。可这酒我不能喝,喝过怕是昏了。一是因你郭海山身为粮食局长,更应糟糠之妻不敢弃……呵,不说这个,不论私事短长。新娘子也不要介意,这点与小李无关(不论无关或者有关,自打那以后,这个县剧团饰秦香莲和江姐的B角,一见到我爸爸就傲然挺立、扬眉怒视,一副秦香莲怒斥陈世美,江姐临刑前的凛然精气神儿),新娘子的生活是应该幸福美满的。二呢,这样吃喝拉扯是庸俗的作风,我已经说过多次,可一切照旧。今晚这十桌酒席老郭你只付了二十元钱,花费却有二百,要照价偿付,咱们国家才度过困难时期,我们做党的干部的应该居乐思忧,容不得折腾。三呢是万福清,你的账目怕没那么清,得查对一下。”
爸爸说完,拂袖而去。以后的场面尴尬是可想而知。魏昶也默然许久,起身走了,县直机关的其他头头也陆续离去。客散之后,新娘子大哭一场。可正是爸爸慷慨陈词时,我和弟弟却和一些孩子躲在餐厅的小套间里,大吃大嚼,临走,还往口袋里抓满了糖果。
当时只顾吃的痛快,没想以后落人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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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章 4
第二天一早,万福清就抱了一大摞账本来家,放在爸爸眼前。爸爸有点迷惑:“你这是干什么?”
万福清谦恭地笑笑,“曲书记,怎么你昨个说过的话儿就忘了?不是要查账吗?我这都给您抱来了,账目、单据、批条。我这几日就在家等着核实了。”
“查账也要在办公室,怎么抱我这了?”爸爸有些怒色。
“魏书记说过了,你先看了,有问题还可以立案审查。”万福清说完丢下账本走了。
爸爸无奈,会计甩手,就意味着机关里许多琐细的事儿滞积。他叫来办公室主任吩咐找人替代,主任面有难色,“这活即使眼下有人来替,交接也要几天,曲书记还是看过账了结了再说。”
可查账这行当,父亲哪里能懂?便拉了妈妈帮着查对,妈妈劝他,“算啦,老曲,这劲儿准是白费,账上走的肯定清白。万福清和魏昶的关系非是一般,哪来怕你?县里干部十之八停都是本乡本土的,你已积怨太多,还是安生些好。”
爸爸却执意不从,硬拉了妈妈查对了几个通宵,果然,账目上清白得分厘不谬,父亲实在生不出错来,只好抱回账本去了。
万福清掸拂几下账本,笑容虽还是谦恭,却已露出许多不屑:“曲书记,这账?”
“……没啥错儿。”
“既是没错了,我便算交清了,账本还是请曲书记拿回去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呀,这活儿我是不能干了。你是大书记,资历老,魏书记也没比,是不?你说话便算是县里顶天了,可咱是小人物呀,你一句话咱经受不起呀,就是跳到沙河里泡半年也洗不清呀。话既然放出来了,账你也查了,你总要给群众有个说头才行呀。”
“账是没错,可我过问一下账目也是没错,工作你还是要干的,没人撤你。”
“曲书记你这样说也太轻巧了吧,不能拿我们老百姓当儿戏呀?”
父亲几个来去便急了,拍着账本吼:“怎么,你还想用这要挟我?混蛋!”
这一下,万福清可不依不饶了,一递一声吵将起来,引来不少干部在旁默默看。没有几个人心里支持父亲,别的不说,县委副书记和会计吵架,本身就是失态。平日也有人记怨父亲的怪僻,这会儿看有人敢去顶撞他,也不由有了几分快乐。
好久,魏昶从会计室里面走出,先是斥了万福清:“老万,不许再闹了。领导过问你的账目,也是关心机关的事务工作。即使有些误会冤屈,应该通过组织的渠道解决,先接下工作再说嘛。”然后又拉了父亲走,“走吧,老曲,这样多不好,机关的同志都在,咱们做领导的……大家都请回去吧,回去工作。”
有了魏昶的话,风波暂时平息。
可这以后,爸爸在县上的日子愈来愈不好过了,渐渐闹得近乎“孤家寡人”,怨声鼎沸了。爸爸布置的工作总会被人推诿敷衍,没人当做回事。那个粮食局长郭海山一日竟上门问妈妈索要糖果钱,说是,“酒席二百块,咱掏了,扔了吃的也是自己的。可曲书记孩子吃的拿的也还了才是,莫坏了清廉声名。”
父亲闻后七窍生烟,在妈妈补了钱后,又在我屁股上补上许多鞋底。
就连我们学校那个见我如见小爷似的教导主任,也一遇合适机会就隐吐苦衷,说我那个班主席也是我父亲迫使他提携的,这个世界也真够邪门儿了,人他妈的都是鬼脸儿。
若是说我如今总是很怕再被别人赏识提拔了,大概也源于那次“为官”伤的元阳。
父亲纪事 第十章 5(1)
水蓉也终于再也不到我家来了。
最后几周她回家来,气氛总有些沉闷。爸爸很少再去问她学习或者生活之类的事情。很少说话,妈妈也少了许多自然。
终于有一天,水蓉对妈妈说出,以后她不再来了。
父亲脸色沉郁地坐着没有应话,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开了。妈妈苦笑了望着水蓉,好久点了点头,“也好,缓缓,流言也许没有了。水蓉,你知道,我们是喜欢你的,可老曲还要在县里工作……”
“我知道,杨姨、曲书记救了我,我却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真是的……”说着,水蓉竟低头哭了。
妈妈抚了她的头发,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我们姐弟大嚷,自然是挽了水蓉在家,却被妈妈烦躁叱了。
傍晚,水蓉去了,连晚饭也不在家吃了,妈妈也没勉强留她。我们都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觉着爸爸妈妈的冷情让人难堪。
我在大院门口站着,等水蓉。
水蓉走到我跟前时,似是没看见,撩了过去。走出好远,回头见我仍在那儿呆呆望她,便笑笑,又走回身,蹲下来:“柯柯,回家去吧,该吃饭了,妈妈会等急的。”
我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她。
“回吧,明天星期天,姐姐带你们到小南海去玩。”
小南海以前是座寺院,后来败落,辟成园艺场。有个天中山,天下之中的意思,听起气魄磅礴,其实只是个小山包,也有一片绿水,一片小林,算得县里的游乐之处。只是此时我实在没有兴趣。
“以后姐姐不来了,周末你要到姐姐那儿去,行吗?”
我点点头。
“那就回吧。”她抚抚我的头站起身,走出好远,见我还伫在那儿纹丝不动,又走了回来,“你呀,就是个老倔头,那……先和姐姐去玩玩好么?”
我没说话,闷着头跟着她走。
她一直抚着我的头发和肩,我靠在身腰间,觉着柔软的温暖,想永远都会这般。
临近党校街口的十字街,她停下来,要了两碗面,我们坐下吃。我吃去一半时,见她却几乎未动,用筷尖挑着已经冷了的面发呆。我也没了胃口,不知怎地跟着她去感伤。
饭铺外的胖姨依在一把鼻涕、一口淬水的烧她的红薯。也怪,她愈老愈是不见落膘,越发像个烤得煊乎乎的白薯。胖姨扯了嗓儿叫我去,我走去时,她又往我手里塞红薯,被我推开来。
“当官的孩儿金贵,不吃这物什。哎,柯柯,跟的谁,这般漂亮的小样?”
“你少管!”
胖姨拍了手笑,“哟,真是大了,给你胖姥姥打马虎眼了。你不说,俺也知道。哎,柯柯,你来我给你说。”她扯过我,嗫着腔儿低语,“哎,人家都说,你爸爸说是收养个干女儿,其实给你们找个小妈妈。”
“我操你妈!”我蓦地恍悟许多,沉下脸骂出一句脏话。
“哎,你看看这孩子,我好心给你说……”胖姨惶然。
“我操你妈!”我骂的声音更加坚决。
“这个臭孩子,我看你用什么操,毛儿有没有?”她张牙舞爪地做出架势来吓我。我却认真地朝她肚上一拳,却像打在一包棉花胎上,只是陷了拳头。随即又咬上她的手背,胖姨杀猪般的号叫几声,伸掌打我,却被水蓉拦了,冷冷地推她一个趔趄,胖姨量自己不是对手,便习惯地擤把鼻子在衣裙蹭了蹭,“行、行,好心落个驴讨厌,咱们平头老百姓管得啥闲事,算我多嘴。”
水蓉没睬她,领了我走,临了,我又冲胖姨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妈!!!”
她没回我,嘘着咬伤的手,倒是水蓉照我头上不耐烦地拍了一下。
水蓉的房子由于在僻角,便显得阴森,让人感到可怖。房间也因此显得幽暗、凄凉。张爷、张奶那磨得光滑的、陈旧的雕花八仙桌儿和太师椅还黑黝黝地矗在那儿,仿是看见了张奶黑黑的少了牙的嘴和张爷满是褶皱的脸,我竟有些不敢进来。
父亲纪事 第十章 5(2)
水蓉扯我一下进屋,用掸布拂床上、桌椅上的灰尘。床铺展开时,屋里仿佛明亮许多,淡黄的印花床单,淡黄的素提被面,显得洁净、素雅。
没有了张爷那黑黝的散了霉味的床铺。
房内也缘由这温和的黄色变得暖了。
水蓉进了房间,却变得更加黯然,收拾完毕,便坐在床上有些瑟抖。天气并不见凉。闷了许久,我有些无味,便说了要回去。水蓉忽然抱起我来坐在床上,“柯柯,你以后会来看我吗?会吗,你一定会来的,是吗?”
我被她拥得紧紧的;仰起脸望她,认真地点点头。
“你骗我,你是在骗我?谁都不会来看我的,我算什么?一个死过的、乡下的坏女人,却像个小姑娘似的,想着上学,想着爱人,想着做好人家的女儿,想着当姐姐。真是的,太可笑了!”她推开我,有点冷笑着,神经质地嚷,“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启华也不睬我了,可我没骗他,没有!他却从来不听我说,不听,我知道不该高攀他的,也不该高攀你们家。你也骗我,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姐姐……”
说到欺骗,我便想到那张纸条,惶恐之极蓦地哭了起来。水蓉连忙拥着我,拭着我脸上的泪水,“噢,别哭了,柯柯,柯柯从来不会骗人的,柯柯最疼姐姐。”
我却泣着,说出了纸条的事。
水蓉默然半晌,许久抚了我,轻轻地说,“你真是个孩子,好多事还不懂。”停了一下,又换了口吻说,“其实一样的,早晚都会是这结果,他……不过是玩玩我的……身子,总归是我的不干净。行了,不想了,只要有柯柯、飞飞、冬冬,姐姐还是愉快的。”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方才的黯伤仿佛真的全无了。
我也跟她笑了。
那夜,我回到家里,一闭了眼睛,便仿佛看见那小屋温馨的淡黄。
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1(1)
崔儿和我常去的是汝河边儿。
每次她总要到河边的墓地。
现在的崔儿知是爸爸死了,自己再也看不到了,便常去墓边拔草,有时会采上些野花,她这样做,我倒好像时常看到她的父亲。
“你说,我爸爸,他会冷吗?”已是秋天的时候,我们衣衫里都加了毛衣的。崔儿抚着墓碑问我。
“也许,会的。”我不由得打个冷噤,想象中的那里是很潮湿的。
“会很黑吗?什么也看不见?”
“……”
“会很远吗?总也走不到?”
我抠着墓碑上镌着的字迹,沿着那弯曲的道儿拭着,触出了石碑的坚硬。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