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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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你。”我仰头对方叔叔嚷。
方岸不自然地笑笑。
他永远都是这么拘谨。最初,我还是在张桥乡下见过他的,见过,也就没忘,大概是农民中居然还有个戴眼镜的缘故,他给我的强烈印象。那天,是往地里送粪,他没像其他的汉子一样拉车、挑担,而是混迹于一帮姑娘媳妇堆里装粪。闲时,媳妇便拿他来逗乐,往他怀里突然推过个女人去,或者是撒去少许粪土。他不喜不恼,只是这般拘谨地笑。
我多少有点厌他!
后来,隐隐听爸爸讲,方岸原来是华东水利学院的学生,也是本县人。上县中时,曾和几个同学结社。一日兴起,不知是哪个社友借来架破相机,相聚在校门外一株苍老古树前合影,时近黄昏,且摄影技术欠佳,洗印出来昏蒙一片。可很少照相的他们,也视为珍奇,各自好生收藏。社友中自诩诗人的方岸还拼凑题上几句似通非通的文字:
残阳冥茫,陈鸦古树,
挥斥方遒,狂躁年少。
不知后来怎生传出,经过反复调查侦破,被县里定为“反革命集团案”。方岸学业未完,便被褫解回籍,戴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劳动改造。
以后,他也去过几次我家,爸爸倒是挺喜欢他,认定他冤楚且和魏昶辩过几次,但终究是双方让步,案不翻,量才而用,方岸安排到水利局搞水文测量。
崔儿像是早已陪厌了方岸,咬着笔杆儿撅嘴在旁站着,见我进来,故意翻了眼白,我知她是佯嗔,翻眼白都翻出了笑意。
崔儿妈妈喜欢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仿佛要把自己永远关在那里似的。有好几次,几个叔叔来找,她明明在里边,可崔儿都是嚷着说妈妈出去了,不在家。说谎话比那些叔叔的问话都理直气壮。她今天却没像往常一样,而是把我们引进侧屋,崔儿日常做作业、玩耍的房间。她寻出些苹果,洗净了,给我削皮。她削皮儿时,左手轻轻地转着苹果,右臂悬起随着拿刀的手儿旋出柔圆的线条,那姿势很优雅,也滞重。皮儿薄薄的、长长的,像蛇样的随着刀片儿转,拿下时,竟像整个从苹果身上脱下来似的,圆圆的,一扯,弯弯曲曲地滴悠下来。
“你们好好在这儿玩吧,别吵。人,要的是相互理解……噢,你们玩吧!”
她走出去,陪了方岸坐下。
“你妈妈,真好!”我咬了口苹果凑近崔儿搭讪着。苹果使我学会了恭维。
她没搭话,仿佛知道我在没话找话,可脸上的神情分明告诉我已经和解了。一会儿,她突然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儿:“你坏,你死!你死!”
我没回她的话,由她去说,让她露出得意满足的笑容。其实,谁都会去死。许多年后,我回顾这次让步,当时的心理记不清了,却悟出了女人们为什么能够胜利,至少她以为她自己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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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九章 4(2)
吐过积怨之后,崔儿忽然抬头问我:“你说,人,什么才是相互理解?妈妈老说。”
我应该说是不知道的,可那样太失我的面子,便迟疑地说:“就是……不能老生气、吵嘴。就是……那次下雨,我没带伞,你让我披你的雨衣,我不披,又让你……”
“嘻嘻嘻,结果都淋湿了。那叫相互关心,不是,这不是。”
“那,理解就是比关心更高级一些。”我匆匆做了结束语,怕再继续讨论下去。
外屋,方岸和崔儿妈妈似乎都没有说话,静悄悄的。斜眼去瞟,果然他们各自默默地坐着,藤几上似乎溅的有水,崔儿妈妈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抿着水渍。
“我挺讨厌他!”崔儿说。
“我也是。”
“我要赶他走!”崔儿咬住唇说,停停,她突然大叫,“妈妈,妈妈!”
崔儿妈妈慌慌跑进来,崔儿对她努起嘴,“怎么没给我削苹果?”
“这孩子,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平常不总是你自己削吗?”崔儿妈妈嘴上责怨,却还是削过。
“妈妈,妈妈!我的铅笔断了。”崔儿又嚷。
崔儿妈妈被叫得紧了,走进来几乎是带着乞色地对崔儿说:“好孩子,让妈妈安静一会儿好吗?这些小事你从来是不烦妈妈的。”看得出崔儿妈妈是明了女儿用心的,所以,婉声求她。
崔儿噤声,稍又哝出:“我要妈妈的。”
她妈妈过去抚挲着崔儿柔柔的黑发,手掌抚过,轻缓柔和,我心下也盼着得到这样的抚挲,只是不得讲出的。
方岸的身影闪现在门处,他有些惶惶地说:“我……走了。”
“这……再坐一会儿。”崔儿的母亲也没显出十分真切留他。
“不,不了,晚了。”方岸说着退出。崔儿母亲并未送他,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他背影。
斜阳把街口牌楼的倒影投映在院内,偌大一片昏蒙,崔儿妈妈也为这黑沉而黯淡,目光茫茫若似迷失,恍惚许久,进去卧室。我以为她又把自己关了进去,稍许,她却又走出,在我身边蹲下,“柯柯,你爸爸在家吗?”
“不在,到乡下去了,他总泡在那儿。”
“他回来,你来告诉我一下。也对他说,阿姨问过一个报告的事儿,让他快批了。能记住吗?”
“当然!”
可我当晚回家,睡过一觉后,就全然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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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章 1(1)
我和崔儿趴在桌上做作业时,水蓉掀帘进来叫我。
竹帘掀起的半边处,斑驳的阳光变得明亮,一片光灿,她掀帘的臂举着,在门口勾勒出婀娜的剪影。帘儿放下,房里暗些,帘处又是点点隙隙阳光。
“柯柯,爸爸妈妈在么?”她走在我身边捧了一下脸,又在我的颊上亲了一口。
我摇了摇头,又趴下写作业,心却早飞了,只有咬铅笔头的劲头。水蓉也没多说,哼着歌儿到厨房做饭去了。
水蓉每个周末都回家的。
她现在显得年轻多了,脱下乡下妇人的襟褂,便脱了生活添加的年龄,换了学生的服装,发髻变了两条长长的油黑的辫子,笑容也会透出许多孩子气的快乐,看不出曾是结过婚的女人。
只是逢不得雨天,一遇到下雨,她就会沉郁着不去说话,身子也瑟瑟地发抖。
“她是谁?”崔儿努努嘴问。
“……我姐姐吧。”水蓉当着我们总也是叫爸爸妈妈,在爸爸面前却改口唤叔叔了,这般亲近许多。有个这样的姐姐,也是我所渴望的。
崔儿用圆了的眼盯我,显然是要戳破我的谎话,见我低头避她,便用铅笔的橡皮头在我鼻尖上点了一下。
“我讨厌她!”
“为什么?她……她挺好的!”
崔儿撇撇嘴表示不屑,然后眯了眼问我,“她干吗摸你的脸?还去亲你?”
原来是这个,你崔儿也摸过我的脸,我的脸又不是你的专利。当然,那时还不知道专利这个名词,只是知道我的脸虽然不是街摊上的瓜,谁都可以摸的,可也不是只许一人去摸,别人摸了,便须崔儿审批。
“摸脸不是好孩子,还亲嘴,羞死了!妈妈说女孩子要稳重。”
水蓉可不是女孩子,可崔儿这么说,我也确实感觉了水蓉身上有着撩拨诱逗的浮浪。
崔儿说着,竟噼里啪啦地收拾了书包走了,走在门口时,水蓉跟她说话,她也不睬。我没拦她,我知道明天她便会忘了,我们现在几乎形影不离,但又越来越喜欢都去寻个茬儿赌气。
爸爸回来时,水蓉正在饭桌上摆碗筷,见了爸爸,便拘怯地直起身,“曲叔叔。”
爸爸朝她温和地笑笑:“上个周末怎么没回来?”
“学校里演节目。”
“你也参加了?演什么?”
“唱歌,唱得不好。”
“好,好,很好!”爸爸有时在家说话的口吻,也像他在听什么工作汇报。不过,从他的神态确也可以看出为水蓉新生活的快乐而高兴。
吃饭时,爸爸听水蓉讲些学校的趣事,不时地笑出声来:“呣,好。前几天,你们王校长到县委来,还特意带了你的成绩单,行了,这学期成绩也上来了……”
“不行,还是年纪大了,记性差。”水蓉红了脸。
“王校长怎么专门把水蓉的成绩单给你,别的学生也这样么?”妈妈却露出满脸狐疑。
“水蓉也算得咱们家庭的一员,他见我提起,也是自然的吗。”
“总归是不大好的。”妈妈没再应爸爸的话,喃喃地自语了一句。
爸爸给水蓉碗里夹了菜,“吃呀,吃米还是不习惯?没办法,我这个南方佬离了米吃不得饭,当然,前两年饿肚子时就没有这种娇贵了。你到这个家,饮食也得适应,像在学校一样,是不?在外,虽说我们不说,还是有人把你当成这个家庭里的人,所以,更要注意影响。努力学习,其他的一切事情都不要想,读完中学,去找个工作,再安顿家……”
“行了,吃饭吧,这又不是讲演台,你说话,人家水蓉捧着碗听,要听饱了。”妈妈阻了爸爸,说得水蓉也笑了。
水蓉吃饭时,不时地给弟弟夹些菜,喂他,有时水蓉会从他身后弯过臂去,把他撒在饭桌上的饭粒、菜夹起吃了,低头用软软款款的话语哄他。她在弟弟面前总像个母亲。弟弟也缘由人宠,愈发娇痴,令她夹这夹那,把个自己的饭碗捣得米粒飞扬,吃个兴起,还会伸臂绕了水蓉的脖子,在她脸上湿乎乎、油答答地啃上一口,惹得水蓉格格直笑。
父亲纪事 第十章 1(2)
她的笑声是暖暖的粉色。
望着他们,我忽然有些焦躁,“飞飞,闹什么?娇气儿样,四五岁了,饭也不会吃?”
弟弟大叫,以示不屑。
我朝他扬扬拳头,示意下来要揍他。水蓉却笑着往我嘴里塞口菜,“瞧,柯柯这模样,其实你也是孩子,来,我也喂你。”
我并没为七八岁了还要人喂而感到羞辱,慢慢地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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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章 2(1)
晚饭后,大家闲坐一忽儿。水蓉悄悄拉我出来,塞我手里一张纸条,“柯柯,给姐姐带封信,好么?”
这大概是没什么难的,我点了点头。
“魏启华,你认识么?”
怎么不认识,魏昶的儿子,魏昶管他叫狗柱。
“条儿送给他,他这会儿在家,哎,别看,答应我。”
我又点点头,转身走了,水蓉又追上我,“柯柯,别叫别人知道了,把他叫出来给他。”
我依旧听话地点点头。
路上,我还是把那个折叠成燕子状的纸条拆开来,凑在院内昏黄的路灯下看。水蓉的字却一点儿也不漂亮,细细地弯扭着,还不及我的字儿见功底。
晚上,我等你!若能来,就把纸条带回。
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还虚怯惶愧半天,便悻悻攥了手里,踢踏朝魏昶家去。
魏昶正坐在藤椅上剔牙,今晚食堂卖卤牛肉,除却塞进肚子里的,也有塞进牙缝的。魏启华却像个水烫了的鸡似的,瑟了,僵在父亲面前。魏昶待他像是侍候牙缝中的牛肉丝似的厌极,却拨也不出。魏昶膝下就这个儿子,十###岁,身板儿像父亲一样高大,只是没有那个伟岸的肚子,显得秀条,脸也方方正正的。魏昶对他却很少笑脸儿,狗柱儿也是待在父亲身边的没有待在疯癫母亲身边的多。
魏昶见我来才微露笑脸,“柯柯来了,有事么?”
“我找他。”我朝魏启华努努嘴。
这时,万福清的小丫头跑来,扯了魏昶的手甜甜地叫叔叔,魏昶乐呵呵地抱起她,响亮地亲上一口,“好,我出去下,柯柯在吧。狗柱,晚上回家把点心给你娘带上。”
魏昶和那小丫头逗笑着出去。万福清如今在县委客房管事儿,兼顾了机关的杂务。
魏昶走后,魏启华抖擞下身子,展了。眯眼儿懒懒地问我:“你找我?”
他穿了件稍微见黄的白府绸衬衣,扣子一系到底,像是他妈的在脖子那儿围了个裹布,紧张得要命。下面束进裤腰里,裤腰有些肥,皮带也细,便皱巴歪斜地吊在那儿。小分头却抿得纹丝不乱,左是左,右是右,阵线分明。瞧他这副做派我便好笑,拴狗儿的柱儿,会好到哪儿去,他倒有脸充大?不过,我也得承认,这个县的第一公子是他而不是我。
我懒得说话,把水蓉的纸条递给他。他拆开翻来覆去看得足有十多遍,像是要把每个字都拆下嚼了,细细品味。完毕,又把手插进裤袋来回在房间里踱着,做沉思状,全他妈的跟电影里学的姿态。转了许久,终于在纸条上写了个“华”字,重新塞回我的手里,“柯柯,你把这带回去吧。”
说完,随便地一挥手,仿佛吩咐贴身书童做事。我走到门口,他又追上来一句:“哎,柯柯,小心点,别玩丢了。”
“废话!”我恼恼地回他一句,甩步儿走了。
水蓉像是焦急地等我,见我拖拉走来,便迎在门外。
“柯柯,他在么?”
看她闪烁着神秘渴望的眼睛,我像是忽然醒悟出些什么,便涌上一种莫名的嫉恨。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不在?纸条呢?”
我在裤袋里攥着那纸条,像捏着魏启华那张充满欲望的脸。
“他在!”
“纸条给他了?”
“呣。”
“他没说什么?”
我摇摇头。
“纸条是留下了,还是带回了?”
我想抽出手,摊开纸条给她,不忍让她那般焦急。可吐出的话却是:“没,他没让我带回什么,纸条,留下了。”
水蓉黯然许久,轻轻地下意识地抚着我的头。
不知她是否觉出我的脸儿烫手?
引了我回屋时,她又不大自然地说:“也没事的,他高我一班,问他个习题。”
我没驳她,因为我是用我的背叛证实了她的谎言。晚间,水蓉的逗笑,我总觉得有些沮丧。几次想把纸条塞还她的,又都未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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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章 2(2)
我得惩治一下那个乡下公子哥儿,我又不是他小子的奴才。
睡觉前,妈妈留水蓉,她竟允了,说:“行,今晚我和飞飞睡。”
弟弟顿时雀跃。
我恼怒地瞪他一眼,他却叫得更响。
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那纸条变了个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