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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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放杏榜,香光居士榜上有名,中会元。又经殿试,举进士。再入朝考,终授翰林院庶吉士。于是,新纳二妾,离松江去京师上任。再与其邂逅,就是数十年的光阴过去,又是另一种际会了。
21 罔陷
不久,家中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故,事情出在阿奎身上。阿奎这年二十八岁,已有一子一女。先前说过,阿奎媳妇是城里寻常人家的女儿,品貌极一般,但向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倒安分老实,谨守妇道。跟了小绸学绣,当然谈不上颖慧,却并不是木讷难教,因有十二分的耐心与仔细,所以也不乏可称道之处。要说这样的秉性配阿奎不错,可将他那三不着两的浮躁矫过来一些。不巧偏有个婆母小桃,催长阿奎的自大,再贬抑儿媳。那媳女三本来就未必敢说什么,如此更是岑寂下来,夫妻之道亦了无意趣。虽有小儿女一对,可阿奎天生不是能领天伦之乐的人,就也拖不住他。新婚的热头过去,阿奎又开始往外跑,去寻他那伙狐朋狗党。那些人也都有妻室儿女,大半安静下来,过起养家教子的规矩日子,却有几个格外不肖的,事业和家业都置之不顾,一径地胡闹。如今,阿奎所交结的,就是这类,可说人里面的糟粕,比年少时的荒唐加倍不堪,因是成年人,没了天真,心机不免卑劣。万幸的是,阿奎胆小,不敢有大作为,一有风吹草动,拔腿便逃,就只是小打小闹,捅下些小纰漏。但也因此而被同伙们鄙夷,看他不起,生出促狭的点子作弄他。阿奎也识不破,一头往里钻,吃了亏又不敢翻脸,生怕人家从此不让他人伙,只能回家对媳妇孩子撒气。就这么,他或者不回家,一旦回家,大人孩子噤若寒蝉,怕他如同怕鬼。在家里憋闷最多不过三日,再出去找乐子,家人们便松下口气,照常过日子。
阿奎曾经有样学样地要纳妾,母亲小桃也帮着挑人。挑的是她娘家村里荞茭白的农户的小丫头,十五岁,和她当年进申家的年纪一般。但等讲给老爷听,却受了一顿训斥。申明世说:阿奎何德何能,是中了举人还是进士,一房不够又要两房!小桃不服,硬挣着回嘴:柯海一妻二妾,镇海是自己不要,为何阿奎就不可?申明世不禁发怒:阿奎就是不能,因他不长进!不读经书,不事稼穑,凭他如此能有妻子儿女,吃穿不愁,已是造化,足矣!申明世当年纳小桃,是从荞麦身上的移情,其实是迁就了。偏偏小桃又不贤良,兴起的那些是非虽传不到他耳里,单就跟前的牢骚与揣掇,已经够他生厌,多少带累了阿奎。申明世自忖没有亏待阿奎,从不以亲出庶出而有别,无奈这阿奎就是稀泥和不上墙,每每叫他扫兴,最终归为劣根所至,再不抱指望。本来就揣着怨艾,无处发泄,小桃自找上门去,自然一古脑地向她而去。申明世年过花甲,精力体力不免有所减弱,原先兴兴头的一个人,近年来声色消沉了许多。阿潜生子,捐丹凤楼,似有重振的迹象,可一起即过,越发颓唐下来,连园子也懒得去,只是在房里读书,倒有几分申儒世的脾性了。
这家人向来分人世与避世两种,先是申儒世和申明世,后是申柯海与申镇海,如今,申明世以一己之身从人世到避世。其间自然有人事的原因,比如镇海媳妇早逝,镇海出家,柯海与妻妾间周旋乏术,子孙学仕上且成绩平平……但又不完全至于,更像是一种盛极而衰,衰极又盛的阴阳转合,周而复始,也是命的意思。活该小桃碰钉子,也是忒不解人意,在这样的时候开这样的口。阿奎纳妾的事本出于无聊,也就不了了之,从此不提。
实际上,家里人,包括母亲小桃都不知道,阿奎有一个相好,在西城薛家巷内。西城一带,就是穿心河那一拐圈起的地面,街巷纵横,曲折深长,相互彼此四通八达,大小楼阁,鳞次栉比。每到黄昏日落,笙管便悠扬而起来,红灯笼这里那里点亮了,所以有个别号,叫作小秦淮。阿奎那帮子朋党,自然不能错过,隔三岔五地造访,吃酒听唱。人家都是走马观花,寻个乐子,消遣而已,可这阿奎却动了心思。要说,阿奎比浮浪弟子有一般好处,那就是秉性还算笃实,是因为缺心眼,也因为到底富户出身,没受过磨炼,就不解世事,因此将姑娘妈妈的逢场作戏全当了真。也是可怜,家里家外多是瞧不起,有瞧得起的,又受他瞧不起了。惟有个母亲,护犊地护着,可也是个不解事的,不能教他识时务,反教唆讨嫌,让他加倍受轻慢。一旦遇着有人供他如同供一尊神,这尊神叫财神,那还有什么话说?所以,没过几回,他就认定这一户,扎下来了。前面说他不回家,其实是回这个家了,一住就是几日。伺候阿奎并不难,几句奉承,一些儿温柔,再加酒菜弹唱一番热闹,就够他心甘情愿往外掏银子的了。被窝里他赌咒罚誓要替姑娘赎身,姑娘呢?早看出他在家中不做主,纳个妾都纳不成,但也口口应着,托付终身的样子。过后两下里都不提,一个是愧疚不能兑现;另一个根本没往心里去,忘得一个干净。不能说姑娘无情,她们是将恩客当衣食的,也因此,他心里只有姑娘一个,姑娘却不能只他一个,虽然知道那些个未必有这一个的真心。
这一天,阿奎的朋友们又聚过来吃酒。阿奎已经将这里当自己的家,姑娘就是他媳妇,大包大揽,出银子做东,坐了上首。喝酒,吃菜,唱曲子,微醺时,席间有人摸出一件东西,打开,原来是一卷画。展开看,只见画的是一个蓄须的老爷,坐交椅上,一边各两个仕女。仕女装束未有不同,但左侧的一个手持一束白牡丹,姿容形貌较其余几个生动,有言欲表的情态。图上有诗:“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谁信扬州金满市,胭脂价到属穷酸”落款为唐寅。喧哗声即止,一片肃静,有人小声问:是不是真迹?持画者说:如此行笔,除唐子畏,还有谁人?又有人质疑:当今吴派盛起,多有此轻逸风雅。持画者又说:不止是轻逸风雅吧,这人物背后的屏画,仕女的仪态,白有细密巧整之工,是从院派而来,除唐子畏,又有谁集吴派与院派一身?再有人说:唐子畏与李端端可谓人间佳话,才子们全仿着行事,以此作画准也碍不着准!持画者就笑了:画李端端尽可以厕,准又能厕出这等大范,你们看,眉不动眼不动,却掩不住的风流,如是小家子气的,不知画出多少媚态,哪里有这般沉静从容,俗话道,大盗不动干戈,就是这个意思。人们便都叹服了。就在此时,忽又有一人说道:要真是原迹,怎么能流落你我眼面前?嘉兴项氏天籁阁鉴别最精,如何不收了去?于是,就有人应合:即便天籁阁不收,太仓王氏尔雅楼也当收了,再则,江西严的钤山堂收藏最广,严家人仗了严首辅的权势,满天下的好东西都一扫空,还能漏下什么真货色?持画那人摇头道:世人都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不知道“天网恢恢,密而有漏”,如唐子畏的秉性,历来不重仕途,不涉朝政,不务正业,只和个邻人张生喝酒,喝到醉死,实是三生石上走错了道,魏晋人生到了本朝!要我说,那钤山堂,天籁阁,尔雅楼要有,必定是假,真的都在江湖上,好比是隐侠。这番话说得众人们都纷纷点头,然后再来看画,莫不称道,千真万确,就是唐子畏的亲笔。
阿奎哪里懂画,听那人所说,也是云里雾里,一知半解,只是见众人叫好,就跟着觉得好起来,凑个热闹,问道:卖不卖?那人将画卷起,莫置可否。阿奎见人不理会,心里就有几分急切,紧着再问:卖不卖?那人还是不答。阿奎着恼了:是东西就有个价,不妨说出来听听!那人不开口,众人却都发了言:要说唐子畏的真墨,还真没价,不是有“无价之宝”的说道吗?这时候,那人倒笑起来:说实话,这宝物本来是无价,可时运不济,持宝物的人如今遇了急难,不得已割爱,却是不肯开价,说只要真喜欢的主,就亏不了它,看着给就是了!阿奎一听可买得,脱口而出:我要了!那人笑对着他,似乎不甚相信的意思。阿奎头一热,伸出两根指头:二百银子!那人还是笑,阿奎以为嫌少,再加二十,二百二十两银子。众人都笑了:如此这般,像不像菜市上沽价,讲斤计两,加加又减减的。阿奎脸红了,一径吐出“三百”的数,众人们都喝了一声“好”!那人的脸终显出犹疑之色,似有成交的迹象了,座上却有人喊出一声:三百三!
喊价的人姓蔡,家里在景德镇开窑厂,烧制过几件上品,送进宫里,给了个功生的名目,设在上海的瓷器行生意就很兴隆,有些小钱。这蔡公子也算是阿奎姑娘的恩客,虽然姑娘和妈妈很会周旋,两头不漏,可总归要留下些蛛丝马迹。一个姑娘伺候几个恩客是常情,谁让阿奎是个死心眼,一棵树上吊死的劲头,咬了牙要盖过蔡公子。凭什么?凭银子。为了阿奎的银子,姑娘自然就偏倚了。蔡公子一是不如阿奎家有银子,即便有,也不如阿奎肯拿出来;二是不像阿奎那么憨傻,那姑娘并非国色天香,珠帘十里,哪一处没有温柔乡!所以,蔡公子对阿奎,又是瞧不起,又是憋气。这时候与阿奎竞价,并不是真要那画,只为了激阿奎,晓得是个花冤钱的主,冤得再大些。果然,阿奎就上了套,喊出个四百。他也不真的要画,是气不过蔡公子压他的风头。本来就是有夙怨,此刻便是火上浇油。蔡公子又喊了“四百十”,也没人嘲笑菜市沽价了,屏着声气看阿奎如何应对。阿奎识不破形势,也不会避重就轻,只是一味地气急,直接喊到“五百”,生生翻了一倍还多。蔡公子却还不饶他,又喊了个“五百十”。阿奎被顶到壁角,不可翻身又没处逃,只得喊了“五百五”。众人们到底看不过去,齐声拍了案子,才算是截住喊价,定夺了买卖。说好三天后再到薛家巷,一手交银子,一手交“李端端图”。
意气过后,阿奎便腿软了。五百五银子不是个小数,他到哪里去筹呢?在薛家巷里的花费,一半是从媳妇孩子身上盘剥,另一半是母亲私房钱里支出。他自知两头都有限,媳妇是敢怒不敢言,母亲则时常要追问银子究竟哪里去了。他一头发威,一头哄骗,总算一日一日维持下来,刚刚好遮盖过去,如今陡然一个五百五的大豁口,哪一头都扯不过来填的。阿奎先想过卖东西,他自己没什么东西,眼睛在母亲房里来回搜寻,无非是些衣物佩戴。从中挑了八件一套头饰:一件金丝绞纱挑心顶花,一对西番莲梢银簪,一对金玉梅花,一对金绞丝灯笼簪,一支犀玉大簪,两朵点翠卷荷——大如手掌,缀大珍珠六颗,一双珠嵌金玉丁香耳坠,一对宝嵌大环。这一套头饰是小桃受宠的时候得的,金银匠依申明世指点画了图样特制的。阿奎拿了去典当,只估价二两银子。阿奎与人争,说上面的金银珠玉都不止二两,人说这一款是隆庆六年时兴圆褊发髻所用,如今都是万历十八年,早已变了风气,圆褊髻改鹅胆心髻,亦不分鬓,全后垂,有个称谓,叫堕马髻,头饰也从简,以雅洁为崇尚,这一套老古董有人要没人要还不知道呢!阿奎偷拿了母亲的东西,心中胆怯,更不敢如此廉价出手,就又拿了回来。爹爹房里有些好东西,他连边也沾不着。家里院里梭行几遍,正一筹莫展,遇到侄儿阿昉走过来。
阿昉看叔叔神情惶然,就问遇什么事了。这家里,眼中有阿奎的也只有这个侄儿,从小一同上学堂,朝夕相处,厮磨间的艾怨,也算是一种交情了。苦闷至极的阿奎,听阿昉一问,便如知遇一般,竟有些鼻酸,不禁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道了出来。阿昉耐心听完,说道:酒桌上的荒唐事,无须理睬。阿奎说:定好三日之后交割,银货两讫。阿昉说:叔叔不去赴约不就结了?阿奎则正色道:这怎么成?君子一诺千金。阿昉好笑道:那叔叔就践约吧,还有什么可踌躇的?一甩袖子走了,留下阿奎自己。
最后,阿奎是借贷了事。告贷的那一方,是薛家巷的妈妈牵线。据妈妈称,很是下功夫通了款曲,可谁知道呢?说不准就是那姓蔡的也未可知。因蔡家人除开瓷器行,还放贷取利。不管怎么说,总之,那个五百五银子的大豁口,如今又加上了利钱,便越扩越大。阿奎也顾不了那些,先取了画再说。三日期到,又在薛家巷摆了酒,庆贺成交,酒席钱还是阿奎的,不过,这一次是记在姑娘妈妈的赊账上。
阿奎取了画,先拿去给侄儿阿昉看;倘若阿昉看了说好,就给哥哥柯海看;兴许哥哥很喜欢,愿意用银子换;然后把银子还了,阿奎就无债一身轻,还在哥哥那里记了一功。阿昉展开来,细细地看了几遍,也觉得很好,字和画都像是传说中的唐子畏。惟一的犹疑是在叔叔身上,他就不敢信叔叔能得唐子畏的真迹。不是对阿奎有成见,而是阿奎伙着的那帮人,很难说有什么正经的。阿昉建议请人鉴识,倘是真迹,那五百五银子虽说也忒贵了,但总不至太亏——说到这里,阿昉忽然想起了,问最后是哪里筹来的银子。阿奎支吾着说母亲给的,阿昉没有再问,一是不便,二是不敢,里面真要有个大错,他知道该怎么补?也正是这个不可彰著催促着,阿昉急切于找人鉴识。
阿昉的同学中,还有一个长他几岁的知友,姓赵,据传是严嵩幕府赵文华的后人,但无法据实,只能视为流言。所传原委有那么几条:一是姓赵;二是同为浙江慈溪人;三则是赵家亦有鉴识的传统。世人都知,赵文华长于鉴识,严嵩钤山堂中收藏,多是由赵文华拍板定夺。阿昉私底下问过赵同学,是否严嵩有恶名,恐世人不齿,所以隐匿身家。赵同学说并非,同籍慈溪,同姓赵,也兴许是多少代前同宗同祖,无论是与不是,也都分支分叉,远开十八三十六代。就好比天下姓王是一家,天下姓钱是一家,姓赵就也是一家。赵文华得势时不攀附,失势了也犯不着受株连。至于鉴识,慈溪人多有精于此道的,并不是赵文华独出。不过话也须说回来,大约是宋代赵氏皇帝多有钟爱诗词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