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2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明摆就是托辞了。张太爷知道事情多半不会成,索性豁出去,说了一句放肆的话:知道申大爷和嫂夫人有过节,却不能因此赔进去孩子的大事情!小绸收了笑脸问:我倒不知道有没有过节?请大爷说说明白。张太爷一不做二不休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柯海兄很怕嫂夫人,其实心里极想作成这门亲,可是不敢违抗,只得让我们来豁命!小绸气极了,反倒笑起来:这么说来,就不敢多留二位,丢了命是担不起的。说罢就将人往外请,这两位几乎是落荒而逃,出了院子。
当晚,阿潜洗了手脚,偎在被窝里,缠着小绸说话。问今天的来人是谁,为什么坐这么久,说话还提到自己的名字。小绸看看他的手是大人的手,脚是大人的脚,却是一脸的孩子气。那张太爷说话虽然很鲁莽,可是那一句却让人吃心,就是“赔进孩子的大事情”。停了停,答道:给阿潜说媳妇呢。
阿潜先还撒娇打岔,后见大伯母认真,便安静下来,仔细听了。有几处还专门地问一问,比如杭城这地方,是乐府诗中那位苏小小所住的?又问李清照的居处还在不在?再比如,为什么那沈希昭写字临的是欧体,既是宋人后裔,当写宋徽宗体才对!还半道中插进几句吟诵:“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涛声渐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这样磨缠着,小绸终于把话说完,看着阿潜,等他回话。阿潜不说,脸却渐渐红上来,然后道出一句:大老远的说个媳妇,羞不羞?小绸不禁也笑了,问道:要,还是不要?阿潜早缩进被子底下,遮住脸,再不肯出声了。
下一日,到大伯处读书。大伯先不问书读得怎样,而是问日前客人来,大伯母有没有生气?阿潜说没有,还留饭呢!继而想到客人们所来所为的缘由,就又红了脸低下头。大伯晓得他心里明白,直言说:那个沈希昭几可说是看着长大!就从第一眼见她,手提一盏小南瓜灯上楼来说起,说到手指甲上染的凤仙花汁,再到最近一回,亭亭玉立之状。柯海叹息道:莫看是市井人家的女儿,可这市井不是那市井,这人家不是那人家,这女儿又不是那女儿!阿潜听出来,客人其实是按大伯的意思来的,不由地心跳,想这事情可就是当真的了。大伯又说:世人都以为市井俚俗,其实哪里是啊!有没有读过李太白“结客少年场行”?“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巾”——如此蛮霸无理,可是有力气!再有,看没看过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几乎是遍地风流!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以一己之力而衣食,何有贵贱之分?千万莫以为那都是芸芸众生,不明道义,不是读过太史公的《刺客列传》?燕赵皆亡于秦,那高渐离去了哪里?在一家酒肆中做小二,有一日,店堂里有客人击筑,高渐离听见燕赵之音,百感交集,恳请店主准他出场演奏,店主首肯;他换燕时衣,妆燕时容,取深藏多年的自家筑,俨然上堂,四座皆惊,这便是市井中人!你以为市井中的凡夫俗子从哪里来?不就是一代代盛世王朝的遗子遗孙?有为王的前身,有为臣的前身,亦有为仆为奴的前身,能延续到今日,必是有极深的根基,无论是孽是缘,都不可小视!市井是在朝野之间,人多以为既无王者亦无奇者,依我看,则又有王气又有奇气,因是上通下达所贯穿形成。至此,说的和听的都已忘了本意,阿潜疑惑道:大伯说的是哪一家,儒还是道?柯海哈哈一笑:儒道其实一家,圣人所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师为何人?就是庚桑楚!
不几日,阿昉的头生女蕙兰满百日,家中摆酒,小绸不免再要叹息阿潜的婚事,不晓得那媳妇养在谁家里。阿潜抬头看了大伯母,惊诧道:不是杭城的沈希昭吗?小绸一怔,知道阿潜意有所属。虽然心中还是有成见,但到底经不住那么多人来说,如今,连阿潜都有了主意。小绸只得认了。
杭城那边,直至张太爷专程来到,登门求聘,沈希昭方才知道,远远苏松地方有一个人,要与她执手的。那人名叫申潜之,就是上海客人的侄儿。难免想起极小的时候,吵着要去上海,还唱磨谣儿:知了儿叫,石板儿跳,上海人客坐八轿!如今要坐八轿的竟是自己,不禁羞得要笑出来。这年,希昭已交十七,早是沦嫁的年龄,一直却没什么动静。她当然不能着急,只是好奇,不晓得家里会拿她怎么办!耳边也吹过几句,说她的事爷爷做主。爷爷总是为她好的,只不过,近一二年,爷爷有些老糊涂。别人看不出来,希昭却很清楚,也是被她搅的。“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她有意说成“尔爱其礼,我爱其羊”,爷爷就跟着“我爱其羊”起来。希昭再去纠正,应是“我爱其礼”,爷爷以为自己是不会错的,非要说“我爱其羊”,想不到是真错了。这是祖孙俩一贯的游戏,但在过去,希昭无论怎么搅,也搅不混爷爷的。所以,希昭还是有一些些不安。从前年起,她就学着临倪瓒的山水,先是小品,然后大幅——“雅宜山图”。吴先生以为太难,有言道: “宋人易摹,元人难摹;元人犹可学,独云林不可学”,只怕是笔力受阻,而人偏锋。爷爷默然不言语,知道他想什么?想希昭出生那月的朔日,清晨薄雾中,台门上立着的姑师,细致而寂寥的身影,好似前生今世都在一身。希昭临什么人的画不可,偏去临散淡人倪云林,不知命在何方!就在这时候,终于来了个张太爷,爷爷心中的石头落地,却又有一种悲戚生起——他的手心里渥大的碧玉似的希昭,这会儿要离家了。
春天下聘,秋日便发奁。沈老太爷做主,这个丫头是要厚嫁的,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乡下田地已无有富裕,交上的租子只够一家全年嚼吃的,再分不出多的作嫁妆,这是沈老太爷的大憾。人们都劝解,申家是苏松大户,且是读书进仕人家,决不会眼窝浅,嫌贫爱富;如此渡海渡水到杭州娶媳妇,不晓得有多珍惜!老太爷这么顾虑,反倒小气了。老太爷略开解了些,但依然竭力,恐有不足。所备的妆奁为十六箱八橱四桌,用料为一般硬木,讲究是在漆工。杭城南边嘉兴斜塘,有一户杨姓人家,世代漆匠,祖上在宋时就为内宫用物制色,专会戗金细钩填漆。希昭嫁奁,一应为杨师傅亲手而为髹饰。那十六箱共分四种,一种单色朱漆,一种彩绘描金,第三种为雕漆,第四是杨师傅看家活,填漆描金——黑色为底,以细铁丝或刻或刷,如同作画中的勾法与皴法,然后戗上金银粉,所调配方来自宫中秘藏,不可示人。完工之后,黑漆底上呈现文饰:风起,云涌,水漫,雾罩,连在一起,竟是一整幅长卷,像似“淮南子天文训”——“天之偏气,怒者为风;天地之气,和者为雨”。八具柜橱,式样且不去论它,漆技全是传自倭国的嵌螺钿漆。四具厚螺钿,四具薄螺钿。那厚螺钿为玉白,嵌于绿漆上;薄螺钿深青闪蓝光,嵌于紫漆。图式一律花和鸟,花中以牡丹为魁,鸟中则首推凤凰。四桌一为四仙桌,一为梳妆桌,再是琴桌与画桌,桌上各有一对烛台,一对风灯。四仙桌上有果盒、暖碗、茶酒杯盅各一套、银筷四副;梳妆桌上摆黄杨梳盒、琉璃镜台、玫瑰胭脂、茉莉花粉;琴桌上是一具新琴,绿沉漆琴嵌螺钿徵;画桌上是五彩龙凤纹瓷管羊毫笔一管、歙砚一方、紫檀木笔架一座、白玉墨洗一具、龙脑香一盒,再有各色纸笺:贵州笺、蜀笺、苏笺、广都纸、薛涛笺、谢师厚十色笺,等等,等等。与十六箱八橱四桌所配,又有衣架、脸盆架、琴凳、春凳、杌凳、手炉脚炉、熨斗升斗、大小浴盆、各色提桶、什锦攒盒……总之,老太爷不遗余力,倾其所有,装了满满六条大船,顺风顺水地往上海去了。这时方才觉得路途的迢远。
母亲强笑道:自小学使筷子,就爱远远捏在梢上,如何教也教不好,今日可不就应在了远嫁这一说!全家上下便都戚然起来。晚上,爷爷召希昭到房里,教诲道:古人言,男有份,女有归,“诗”中的女子,无一不往“于归”,所以,希昭并非远行,而是归去!希昭说:无论怎么说,希昭都是爷爷的骨血不是? 苏松那家人,终还是生人。爷爷听了这话,心中多少有些喜欢,面上却作不悦,斥道:真是孩子气的话,怎么是生人?以后希昭就是申家的媳妇,姓也要改了,这就叫名至实归!希昭不服道:我偏就姓沈!爷爷这会儿真着急了:可不许任性胡来,这“沈”姓不过是借希昭的,早晚要还来。希昭就说:还你就还你,连名也一并还回,我自取个名!什么名?爷爷望着孙女,想不通这时间怎么如此无理,不管愿意不愿意,硬是拉着人往大里去,天真未泯,却眼看着要为人妻母。希昭说:我早就有名了,爷爷不记得了?爷爷很纳闷,希昭就说:武陵女史呀!爷爷“哦”一声:那不过是浑叫叫的,哪能当真。希昭正色道:我是十二分的当真!爷爷想是快走的人了,自有夫家做规矩,便不与理论,作罢了。
希昭的婚事,全按杭俗操办。花轿出发接新娘的前一日,就停在了男家厅堂。这一领花轿,内有三步深,第一步有梳妆台,台上搁洗手盆,漱盂,脂粉;第二步是一具矮几,几上放干鲜果和点心;新娘坐第三步的榻上。轿两侧和背面环有窄廊,沿窄廊一周层层烛台,说是百烛,其实不计其数。停轿的一日,入夜时分,百烛齐燃,将那三叠院的正堂照得个里外通明。待天色微明,晨曦渐起,轿里烛光熄灭,罩上轿帘,出门往码头去,乘船接新娘了。
自双胞胎出阁,闵就搬下楼,在小绸的套院不远处,收拾出两间向南房屋,移了进去,意思是与小绸亲而和柯海远。这样,阿潜的新房就做在了西楠木楼上。先前发送的妆奁铺排开来,里三层,外三层,装得个满满当当。惟有一张床必是男家所备,如此也铺的铺,盖的盖,垂帐结屏,也是满满当当。杭俗的规矩,接亲后便不能空床,而且必睡两人。睡哪两个呢?家中来回商量几番,先是让落苏带阿施,又觉辈分不合;再是让阿昉媳妇带惠兰,辈分是对了,却怕小孩子腌臜了新人的床。最后,还是定下了阿昉和阿潜,兄弟俩去睡这一夜。
当晚,小绸带兄弟俩上了楼。小绸头一回上西楠木楼,追根溯源,还是她的楼,因柯海纳闵,便发誓不上去。如今,许多岁月过去,不晓得多少人和事发生,又结束,当年的恩怨早已平息。倒是阿昉和阿潜,脚步颇为迟疑。两人长大后就没这么亲近过,要在一张床上睡一晚上。彼此都有些腼腆,扭扭捏捏的,看起来,是被大伯母押来的。阿昉临上床前挣着说一句:大伯子睡弟媳妇的床合适吗?小绸劈头道:你弟媳妇在哪里?又转过脸问:阿潜,你什么时候娶媳妇?阿潜已经睡到了床里,从被窝里答一句:明天!小绸心里好笑,嘴上凶着:这不结了!看着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个人,头脚都抵到了床档,便想起他们的母亲。母亲走时,这大的站在地上,头顶刚过桌面,牵着小的,穿了重孝,眼神惶惶的,都忘了哭他们的娘。好,很好!小绸在心里说,眼睛蒙上了泪,不敢多待,一扭头,走了。
阿昉躺到枕上,环顾左右,儿支玉白大烛燃着,映着家什上的新漆,融融的红光一团,不禁叹道:一个杭州城差不多都搬来了!阿潜说:就算一个杭州城,亦不过是市井坊问,哪比得上嫂嫂的官宦人家,深门大户。阿昉说:不论这些,单说人,上海千家万户,何苦大老远地去说一个媳妇,耗神费力的,不知能好成什么样!阿潜就辩了一句:其实是大伯看下的。阿昉却不以为然:一定是大伯受了人家的恩,所以才说人家女儿好。阿潜不高兴了:要照这样说,该是反过来,人家受了大伯的恩,才将女儿送咱们家,只怕我们对不住他们呢!阿防就笑了,伸过手在阿潜鼻梁上重重刮一下:还没见过呢,就喜欢成这样了。阿潜翻过身,对了哥哥,无比严正道:人家离乡离土路远迢迢地过来,咱们并不动弹,所以是他们吃亏吃大了。阿唠忍住笑:怎么补人家的亏呢?阿潜被子一蒙头:不知道!阿叻就想起自小拌嘴,说不过了,就是一声,“不知道”。这兄弟被大伯母惯着,渐渐与哥哥隔了心,可这会儿,就又回到了小时候。阿昉也认真起来,说:勿论远近,都是一个“缘”字。阿潜从被里伸出头:阿哥说的是三生石吗?这一回轮到阿昉严正声色了:“三生石”不过是传奇,并不是正史,所谓“缘”是指人和人的声气相通,情性相投,虽本人未曾相逢,但周边人却都有所感悟,才会四方撮合,成其一宗好事,要一味往不可知处推,就成了怪力乱神,下道了。阿潜就说:那么爹爹呢?爹爹是哪一种“缘”?两人都默了一下。兄弟问,几乎不提爹爹,虽然莲庵近在咫尺,可除去祭祖,他们从不轻易踏人。爹爹于他们完全是陌生人,并且有一种可畏。良久,阿昉说:爹爹是世外人,另一路的道行,也是有正途的。蜡烛燃到了底,房内的红光渐灭,沉入暗处,兄弟二人也都入眠了。
再过几个时辰,就有船靠肇嘉浜,一领花轿登岸,揭去罩帘,轿内烛光荧荧,十二名轿夫齐着脚步,稳稳上了石板街。薄雾中,早起人只见一幢光明行来。上海人没见过这个的,都伫足观望,前迎后送。行过县署,过如意桥,再从三牌楼与四牌楼间,过武庙,经城隍,折头向南,沿方浜两去,来到申府泱泱六扇排门前。
19 金枝玉叶
洞房花烛夜里,阿潜翻检希昭贴身携带的攒锦盒——朱色堆漆细雕山水房屋车船及船上的小人儿,盒里收着希昭白小到大心爱的物件,并没什么值钱的,却十分可爱,连阿潜看了都很喜欢,向希昭要了几样。一面螺丝卷边的西洋镜;一张南宋德寿宫梅花碑拓片;一串红绿丝线盘成虎、蛇、蝎、蜘蛛、蜈蚣图形的五毒索儿,但当捡出一枚青田冻石印章,希昭略略迟疑一下,还是点了头。接着,阿潜便在盒中淘出一件小针线荷包,翠蓝绫面上绣一只黄毛鸭雏。阿潜拿在手里左右看看,说:怎么像是咱们家的东西?希昭红了脸争道:你叫它,看它应不应!阿潜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