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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天香-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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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绣画

15 希昭

要说杭州这个城,离不开南宋。相隔一整个朝代,几百年时间,万松岭的皇宫只剩残垣断壁。那一条一万三千五百尺长的御街,三万五千三百块石板至少碎了有一半。环城十三门塞了六七门。紫禁城内,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二十司所在,如今已是坊巷民居。皇帝效天必经的辇路,泥地上则覆上石板,车走人行。盐茶榷场成了菜地。骐骥院教骏营,驯马之地徒留一片空场。皇帝的潜邸则成闹市。御花园里且为木作坊,取名板儿街。中将岳飞成仁之地行人如织。昔日府学今朝遍地垂柳。整个杭州城的规制已经大改样,当年的岭夷为平地,平地起了坡,闹市变荒郊,荒郊街巷纵横。

然而有一桩事却自南宋沿袭下来,至今依旧,那就是杭州路名均称坊称巷。清河坊、里仁坊、高七坊、太平坊、保佑仿、弼教坊、同春坊、流福坊、报恩坊、百井坊,寿安坊、积善坊……;更有不计其数的巷:严官巷、白马庙巷、太庙巷、丁衙巷、四贤祠巷、十五奎巷、箭道巷、祥义巷、四条巷、狮子巷、竹椅子巷、牛羊司巷、扒蜡子巷、柳翠井巷、蔡官巷……在这坊巷名里就能寻到南朝的踪迹。比如清河坊,名自清河郡王张俊,与岳飞韩世忠,并称三大将,后附逆秦桧而害岳飞,就住清河坊西太平巷;比如寿安坊,通花市,各杂色名花具备,像似两京的寿安山,因此得名;比如弼教坊,曾经没宗子肄业学校;再比如,太平坊里设的是行用库,专收破烂钱钞,是应“天下太平,钱法井然”,所以得名;比如,孝宗得痢疾,严先生治好了,赐金加禄,所住的里巷便称严官巷;白马庙巷内的白马庙,祭的就是南渡时载康王的白马;太庙巷里曾是皇帝家庙;扒蜡子巷本来该叫八作司巷,生生让市井俚俗叫跑了音,那里是京师内外营造修理的泥作、赤石作、桐油作、石作、砖作、瓦作、竹作、井作,共八作;柳翠井巷得名于其时名妓柳翠,居住巷内,特凿一井;牛羊司巷内专为御用祭祀,饲养牲畜……诸如此类,不一而是。这是一宗南宋遗痕,再一宗是语音。那“儿”字音,分明是北来的,从此,市井中便操这半官半俗的言语。三是民俗,立秋采楸叶插鬓,鬼节放灯湖上,冬至大如年,亦是宋室所传遗风。第四宗是花事。

候朝门外,望仙桥东至望江门的辇路边,有一条打绳巷,巷后有木槿墙。夏秋之际,紫红和玉白开成一篱,一望如锦;望仙桥以北,荐桥以西,涌金门以南,有天桃巷,实则是樱桃园,挂果时节漫天殷红;桃花所在则称“红门局”,相隔不过几条坊巷;再北有大方池,种植荷花;往南石榴园;荐桥以东,清泰门以南,板儿巷里有百花池;西出板儿巷,是茉莉园;癸巷里的向日葵;白衙巷内的白葭;五柳巷中五棵柳;花园弄的八株桂;金家荡的山茶;吴衙庄里有海棠……北出荐桥,有义井巷,巷内四眼井,井水特宜染紫,是花涸所至;南出荐桥有香饼子园,专是采花蜜制香料开香肆……烂漫浓艳,全是那时候繁衍至今。再有一桩遗踪,是声色动静——琵琶街的管弦;水沟巷里石板底下,雨后水流的汩汩;木履巷里木屐响;沙皮巷的响器;铁线巷的锯缸;毛竹弄内破竹;高银巷珠玑落盘……全是那一朝的遗音,去芜存菁,滴水穿岩般穿越过来,作了市声。宫墙柳成行人荫,王谢燕飞寻常百姓家。

方才说过,在候潮门直街,有一条打绳巷,据说名自“从绳则正”的意思,巷内西边有一座萧太傅庙,祀的是西汉大臣萧望之,庙址原是南宋纲房。不几步远处有无极宫,所在也是南宋遗址,从官宅邸。背后那一片木槿篱墙,据称是从南宋繁衍下来。虽说是口传,但这三处地方相互佐证,大体上差不离,就很可信了。无论信不信,那南宋都是飘渺的。在这市井里巷,烟火溽染,怀古幽情早化作茶余饭后的闲话。岁月流逝,朝代更叠,许多闲话又都是以讹传讹,却有谁会去计较?要紧的还是目下,读书人的功名,生计者的衣食,发送老的,拉拔小的。其实,从南宋过来,就是如此这般,还将继续如此这般地过下去。凡历代史官修撰,都是本朝记前朝,本朝记本朝,就全在这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之中。

打绳巷以条石铺地,两边民宅,多是白墙、青砖、黑瓦,有几座宅院阔大,台门要高于左右,显见的是有身份家世。其中一户姓沈,祖上在南宋做过盐茶钞合同引押的官。忽必烈坐天下时候,子孙都隐居蛰伏。直到明成化年,有一人中进士,才又走上仕途,授浙江建德知县。为政期间,修了一部“县志”,然后退官。看起来,沈氏是以诗书传家,并不重官禄,也是从世事中得来的人生感悟,遂养成淡泊的性情。或就因为此,家道逐渐中落,在这时间里,沈氏定居到了打绳巷内。要论起来,打绳巷内的所谓大台门里,都是有渊源,但叉都式微了,所以才会与柴米人家杂居于侧巷。到这时,沈家人口也甚为单薄,仅一子一女,女儿出嫁,做了外姓人;儿子成婚后,生有一女,之后三年再无动静。第三年纳了妾,又生一女,隔一年,才生下一子。时年,长女希昭七岁。

希昭生于隆庆二年二月十九,观世音的诞辰。依杭城旧俗,要生的那月的初一,头一个上门的客,无论远近亲疏,是男宾,就是生男,女宾即生女。二月初一这日,天刚薄亮,就有人敲门。开门请进,是个外乡人,去无极宫烧头炷香。外乡人哪里见过杭州阡陌纵横的街巷,不禁走迷了,立在巷子中间,进不得,退不得,抬脚上了这家台门,不知台门里有个待产婆,更不知有此杭俗。听到敲门人说话声,隔了窗户只见来人站在天井里,背对门,长身玉立,包头,布履,着一袭青衫,有一股俊逸,分明是个书生!问明了路,复又退出去,转身时,腰胯间那一折,才看出是女身,原来是个姑子。不多日,果然娩下一个女子,沈老太爷并无大沮丧,那朔日清晨叩门的姑子,留下印象十分雅丽,且是去无极宫,生产的那日恰巧逢观音诞辰——几处迹象一碰头,便是吉兆。

所以,希昭是当男孩养的。三朝洗浴;弥月剃头;百日斋王母寿星;周岁戴百家锁——向左右邻舍讨来钱币,其中必要有劳、顾、万、年、陈五姓,取谐音“牢过万年城”,然后熔了打锁。希昭学步时,也做“斩脚筋”。所谓“斩脚筋”,是用稻草接成两行,小脚一左一右踩过去,后面紧跟一人,将稻草斩断,意思是将来路途平坦,不会有磕绊阻碍。七岁那一年,希昭有了弟弟,家中的器重并不减,反因她出落得清秀可人,而且颖慧,宠爱更在弟弟之上。依然请了蒙师破蒙。

前一日,就备下一盆活鱼,一只活公鸡,前者为龙,后者为凤。外婆家送来一盘粽子一盘糕,求“高中”的吉辞。随后洗浴更衣。到了当日,早晨起来,吃一碗糖水蛋。堂上已点起一对红蜡烛,先生坐在左侧。先朝上拜孔夫子,磕三个头;爬起来掉转身,再朝侧座拜先生,磕三个头。活鱼和公鸡自有人携了去放生,这边则正襟危坐,由先生教几句书,先生念一句,学生跟一句。再又把了手写一张红朱字,才算完成。

先生姓吴,住候朝门直街北头的雀儿营地方。雀儿营的名字亦来自南宋,掌管皇帝车驾出行的鸾仪司曾设在此,之后往南迁移丽正门外,原址就归了高宗后嗣吴太后所有。这吴太后据传煞是神奇,文通经史,写一笔瘦金体,可与徽宗混真;武能剑骑,金兵临杭州城下,高宗从海上遁走,就是这个吴太后,快马疾弓,射无虚发,追兵纷纷落地。如此这般,关于吴太后的文功武略,杭城遍地皆是佳话。吴太后宅邸在更向北的彩霞岭下,紧靠城根,如今名为五福弄,所以那里应是吴太后嫡传,而雀儿营这里则为旁系。经几百年繁衍,枝节蔓生,实已旁到不能再旁,难免会有牵强附会。但无论是五福弄里的吴姓,还是雀儿营的,都保持着宋室皇家脉统,以诗书为生业,元朝时无一人从仕做官。到大明天下,洪武三年开科取士,次年就有人中举;成化二十年,出了状元公;还有中武举的,正应了吴太后风气。但到底功名平平,兴许是南宋偏安时久,继而外族人统天下,便养成避世的性格,逍遥自在。杭州这地方又不难讨生活,只要头上有一爿瓦遮风雨,哪里都找得来些嚼吃。因此,吴先生的家称得上清贫,开了一家塾学,收街坊十数个孩子读书,凭束惰做生计。沈老太爷请吴先生为希昭开蒙,是看在吴太后的名分。吴太后身为女流,却毫不让须眉,这是老太爷对希昭的祈愿。

开蒙过后,希昭就在家中读书,并不去吴先生那个塾学。如今,雀儿营地方,多已是杂院,院中套院,或者院连院。来塾中就读的,也不外平常人家子弟,或开作坊,或为行贩,不过是学几个字将来记个流水账。坊间就有诗文讥嘲:“一阵乌鸦噪晚风,大家齐唱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 吴先生多少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了。而希昭,终究是个女孩儿。

实际上,希昭由老太爷自家教。每天上午,早饭过后,老太爷面前的案子上,一杯清茶,一本千家诗,一根戒尺——只是作样子,哪里舍得往宝贝孙女手上挨。希昭坐在小矮凳,面前是一张矮几,几上也是一本千家诗。先念书,再写字。写影本,倒是吴先生的字,写在矾纸上,覆一层白纸,透出笔迹,让希昭描。吴先生写了一笔好字,工整的柳体。读完写完,已到午时。中饭过后,希昭便是跟了母亲学女红。对此,老太爷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内心里期望希昭成才女,不易沾染闺中习气,还怕累着她;但也看出希昭天生是个女孩儿,一派女儿家情致。喜欢花,喜欢鱼缸里的金鱼,喜欢绫子绸子。看她小小年纪,掌剪子裁布的手势已经十分秀气。晓得本性难易,也随她去了。暗中却思忖加重功课,提前读《论语》和《孟子》,可到底觉着太过整肃,最后定于《诗经》。因此,半年之后,希昭读过大半本千家诗,直接就读《诗经》。写字呢,越过写跳格,开始临帖,临的是欧阳询。

吴先生有时会来看他的女弟子读书。吴先生虽然寒素,但仪表清洁安静,渐渐也成了沈家台门里的座上客。他对希昭临欧体有些顾虑,以为险厉了,小孩儿家笔力不达,反走偏锋学些皮毛。沈老太爷悄声告诉吴先生,他本意是想去希昭些闺阁气,或者临赵孟颊,委婉些如何?吴先生答道:人品即见书品,分明宋宗室人,却为元朝廷做官,几可称逆伦!赵某的字并非委婉,而是一股谄媚妖娆。说着话,面上便露慨然之色。老太爷这才明白问错了人,赶紧收住,重新问道:吴先生觉得临准家帖好?吴先生笑道:依我说,还是柳公权,虽也是从王羲之、欧阳询一脉相传,但取之精华,朴而力,且又工,最为大方,有了它作底,再是变体都人不了旁门左道。沈老太爷也笑:我就知道吴先生是柳党!吴先生不觉红了脸:我倒是想与他同党,不知人家要还是不要。说罢这席话,吴先生也不肯留自己的字给学生临了,而是提议临柳公权“送梨帖题跋”。

吴先生也会画几笔,书法崇古,画上却是竞近。特推崇本朝唐寅,对同辈人董其昌亦颇关注,以为不可小视。却不屑于徐渭,鄙夷此人没骨气,做严党胡宗宪门下客,不惜浓墨重彩写捉笔文章“进白鹿表”,真要是精忠赤诚倒也无话可说,可主子一陷囹圉,竟吓得发狂,惟恐受连累,又戳耳,又捣肾,还将妻子杀了。但凡懦怯的人又都阴狠。下得了手,徐渭就是明证。好比人品见于书品,同样也见于画品。无论人们怎么说徐渭好,吴先生总是不接腔的。吴先生是一个正直的读书人。他喜欢唐寅,多少因为唐子畏信义上没有诟病,也喜欢他的人性,风流倜傥。吴先生自己是个谨严的人,可那是言表,内心呢?也是有豪放不羁的一面。倘若他早些年生,兴许会和唐寅做朋友。当然,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画意。怎么说?有趣。可能是说浅了。但在吴先生看来,书和画不同,书是道,画是意境,有点类似诗和词的区别,诗言志,词言情。唐寅的画,人物、舟车、楼观,无所不工,有人间情!吴先生说的“有趣”,就是指这个。杭城是个俗世,街巷阡陌,不是人家便是店肆,四处是闹嚷嚷的生计,不是清静致远的境界。吴先生身在其中,总归要溽染做人的兴头。如此说来,吴先生喜欢的画,是要有人,空山深谷,是会让他怅然若失。南宋过来的人,一是忠义,二是人世。

吴先生有时会和沈老太爷论史,不是正统史家那一派的,而是瓜田豆棚的风气。比如,他们论到杭州的旧名“武林”来自于何?固然西南有武林山,《汉书》、《晋书》地志上都如许说,武林山和武林水。可是,不还有更古的武林吗?就是江西鄱阳湖东岸武陵山下,亦有一个武林。司马迁《东越列传》中记载,汉武帝元鼎六年,东越王余善与汉水军楼船将军杨仆交战,屡战屡败,退入武陵山。汉武帝决意灭余善,除后患,四军合围,楼船将军从武林出兵;中尉王温舒从梅岭出;下濑将军白沙出;横海将军韩说就是从句章出,句章不就是会稽!两个武林同属越地,这武林或许出自那武林也莫可说!那武林史有记载,更有名目。可是,吴先生又说出第三个“武林”,即三国中吴国所筑虎林城,于是,时间拉回来一百年。秋浦河下游,石城县西,长江东。其时三足鼎立,长江中下游为孙权一统,此地与彼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似也脱不了干系!

正说得热烈,冷不防,矮几上临帖的希昭忽然插言道:阿爷你忘了,还有晋太元中,桃花源的武陵呢!两个大人都一惊,停了停,想起希昭已背过千家诗,其中就有陶渊明“桃花源诗”。沈老太爷说:东晋要晚几个世代,那武陵且在沅江,蛮夷之地,故有武陵蛮之称,应是与其他武林无关。希昭却不服:阿爷,不论如何,我就是当我是那个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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