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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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筷子是与众不同的,是用红漆木做的,上面有雕花,筷子很短,显然专门为了放在便当里用的。两支筷子之间,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相连接。又小巧,又精致,又讲究。那天放学的时候,他特地跑去找那个小女生,要把筷子还给她,谁知,她却和那个“小老鹰”手牵手的走掉了。
第二天,父亲竟糊里糊涂的把这双筷子放在便当盒中,根本没有追究它的来历,也没有为他另外准备一双。于是,他只好继续用这双筷子吃饭。那天,老师并没有在教室里监视他们,大家就有吃有笑有玩有闹的。谁知道,饭才吃了一半,他就觉得有个阴影罩在自己的头上,他本能的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小老鹰”正像铁塔般站在他身边,恶狠狠的盯著他,大声责问:“你为什么偷我的筷子?”
“你的筷子?”他讷讷的问,不知所措。“这……这不是你的筷子!”“还说不是我的筷子!”小老鹰怒吼,声震四邻,所有同学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他身上来了。
“你把筷子拿出来!这有银链子的筷子只有我家有!你偷我的筷子!你是小偷!小偷!小偷!小偷……”他一个劲儿的大吼著,一叠连声的吼著:“小偷!小偷!小偷!”
“我不是小偷!”他急急的声辩,头上又冒汗了,全班同学都瞪著他,他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放眼看去,同学都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群人,小女生也不知道躲在何处。“我不是小偷!不是!不是!”“这筷子是你的吗?”小老鹰咄咄逼人。
“不……不……不是。”他越急,话就越说不清楚。“是……是……是人家的。”“哈!是人家的!你说了!你偷来的!”小老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我没有偷……没有,没有,没有!”他忍无可忍了,脸涨红了,脖子也粗了,奋力想挣脱小老鹰的掌握。在急怒之中,他伸手对那逼视著自己的脸孔一把抓了过去。于是,一场混战立即开始了,对方的拳头像雨点般挥向了自己。同学们惊天动地的吼叫著:“加油!加油!加油!殷振扬加油!殷振扬加油!加油!加油!加油!……”桌子翻了,椅子倒了,他个子小,被小老鹰压在地上,打得他浑身都痛不可忍。他愤怒极了,愤怒得完全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理智了。急切中,一切原始的本能都发作了,他忽然张开嘴,对小老鹰的手臂一口咬去,小老鹰杀猪似的尖叫起来,他却死命的咬住不放,越咬越紧,越咬越重……然后,他忽然觉得四周安静了,只有小老鹰在狂喊狂叫:
“他是只狼狗!他咬人!哎哟!哎哟!……”
在小老鹰的狂叫声里,传来老师严厉的怒吼:
“乔书培,松口!”他惊慌的松了口,躺在地上,仰视著老师。从没看过那么严厉的目光,那么责备的眼神。老师伸出手来,一手一个,把他和小老鹰都从地上拎了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老师声色俱厉的问:“是谁先动的手?”老师的目光停在小老鹰脸上。“殷振扬,一定是你!你怎么永远不学好?留了一级了,还不好好读书,就会打架……”老师的话没说完,乔书培开了口:
“是我先动的手。”“什么?”老师惊愕的瞪著他。“是你?”
“是我。”他简单的说,倔强的挺立在那儿,本来就是他先去抓小老鹰的,他想。老师有些糊涂了,小老鹰立刻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来,大声说:
“是他!是他先动手!他是只狼狗!他咬我!老师,你看!他把我咬出血来了!他还是小偷,他偷我的筷子,他是小偷……”“我不是!”乔书培挺直了背脊。
“不是他偷的,”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蚊子叫般的哼了出来。“筷子是我送给他的,不是他偷的!”
乔书培看过去,小女生怯怯的站在屋角,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细小得谁都听不清,见鬼,你不会说大声一点吗?“他偷东西!”小老鹰还在吼:“是他!是他!是他!他是小偷,他是狼狗……”“你是猪八戒!”乔书培对他喊了回去。
“住口!”老师大叫:“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又打架,又说脏话,每人罚站三小时,写注音符号一百次!现在,给我到黑板前面去罚站!去!”于是,那天,当全班都在上课,他却挺立在黑板前面,脸对著黑板,一动也不动。小老鹰似乎并不以为意,不时回头对同学伸舌头,引得同学们吃吃发笑。也不时投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目光。他却认为是奇耻大辱,而且,又委屈,又恼怒,浑身又痛不可当。心里又急,因为衣服撕破了,不知道回去对父亲怎么讲。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下了课,同学都散了,老师才把他叫下来,简单明了的说:
“乔书培,再发现你打架,就开除你!一连两天,都是你在惹麻烦,看你长得眉清目秀,怎么不学好?怎么开口咬人?只有狗才咬人,懂不懂?”
“他就是狗!”小老鹰又在一边插口。彩霞满天3/48
“殷振扬!”老师吼了一句,于是,小老鹰不再说话,只回过头来,对他不怀好意的、轻蔑的、神气活现的作了个鬼脸。殷振扬,殷振扬,乔书培在肚子里反复记这个名字,殷振扬,我会报复,总有一天,我要报复!等我长得和你一样高,等我的拳头和你一样硬,我必定要报今日之仇!必定要报你今日带给我的耻辱!
“好了,”老师结束了他的教训:“都给我回家去!”
乔书培回到书桌边,默默的整理著书包,同学都走光了,殷振扬也不知何处去了。他闷著头收拾书本、铅笔盒、便当……然后,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悄悄的,慢慢的挪近到他身边,他抬起头来,是那个小女生!穿著学校的制服,白衬衫、白裙子,那衣裙就是与众不同,质料又白又细致。她的那张小脸也硬是与众不同,皮肤又嫩又光滑。她站在那儿,微微的喘著气,嗫嗫嚅嚅的低语:
“你……以后不要和我哥哥打架,你打不过他,他……他是很厉害的,你……”好哇!原来这小女生是殷振扬的妹妹!怪不得她说话像蚊子叫,不肯挺身而出帮他洗刷“小偷”的罪名!他瞪著她,你哥哥厉害,总有一天我比他更厉害!用不著你来帮他耀武扬威!他想著,咬紧牙关,一语不发,他从书包里找出那双筷子,递到她面前去。“还给你!”他粗声粗气的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我家有好多,这双送给你!”
他瞪著她,送给我?谁希罕?谁要你殷家的东西?你哥哥冤我是小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大声说清楚呵?用了你家的筷子,又成了小偷,又成了狗,又挨了揍,又撕破了衣服,又被老师罚站,又被指责为不学好……倒霉!倒霉的筷子,倒霉的小女生!一刹那间,昨日对她所有的那份感激之情,都已烟消云散。孩子的喜怒原是那样明显,孩子的爱憎原是那样易变,孩子的是非原是那样朦胧……他抓起那双筷子,对她重重的扔了过去,嘴里大声的嚷著:
“谁希奇你家的东西?谁希奇你家的臭筷子?拿去!”
筷子落在地上,银链子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小女生的脸孔倏然雪白,嘴唇瘪了瘪,眼睛里有了水雾,那小嘴唇却抿得紧紧的,倔强的忍住泪水,她挣扎著说了句:
“我……不敢跟老师讲,哥哥……他会打我!”
乔书培没有理她,抓起自己的书包,他冲出了教室,一口气跑得老远老远,把那个泪汪汪的小女生单独留在那暮色苍茫的教室里。这小女生就是殷采芹。
3
虽然上课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一场风暴,但是,接下来的学校生活,对乔书培而言,倒是很轻松也很光采的。事实上,在进学校以前,那学文学的父亲早已给了他相当多的教育。乔云峰隐居到海港来之后,一心想当一个作家,白天上班,晚上就孜孜不倦的写作。乔书培耳濡目染,六岁已看完格林童话,知道安徒生和西游记。学校的课本对他是太简单了。第一次月考,他就拿了个第一名。接著,他在全校一年级作文比赛中又拿了第一,图画比赛中再拿第一。他成了班上一个特殊的人物,成了师长们夸赞的人物,也成了部份同学崇拜,而另一部份同学嫉恨的人物。不知何时开始,班上同学就成了两派,一派的头儿是乔书培,另一派的头儿就是殷振扬。这两派在以后小学六年的生涯中,一直是势同水火。
开学以后没多久,乔书培就知道殷振扬兄妹是住在“白屋”里的。白屋,那耸立在海边的“巨厦”,一直像有股魅力似的吸引著乔书培,每次在海边追逐嬉戏,或在防风林里捉迷藏时,他都会忽然忘形的对著那栋“巨厦”默默出神。那两层楼高的建筑物,有许多方形石柱,又有许多圆形拱门……总使他联想起童话里的古堡,幻想里面囚禁著一个公主,一些英雄。还有地牢、巨斧、铁炼……种种残酷的刑具。当这些刑具出现的时候,殷振扬总是手持利器的那个大坏蛋。至于殷采芹呢,她在“白屋”中扮演的角色是模棱的,他总无法把她想成白屋的主人,倒像是白屋里的囚犯。
那时,乔书培最要好的两个同学,一个绰号叫“小胖”,因为他长得圆圆胖胖的很逗人喜爱。另一个叫“阿松”,长得又黑又壮,是班上的体育健将。他们三个常常结伴在海边玩,拾贝壳、捉迷藏、赛跑、游泳、钓鱼、爬岩石、钻岩洞……海边就有那么多做不完的游戏。一天,当他们在防风林里比赛爬树的时候,忽然,从白屋里传来一阵美妙的钢琴声,琴声悠悠扬扬如水珠奔湍,如海浪敲击岩石,一忽儿细碎如小鸟啁啾,一忽儿又激烈如万马奔腾。乔书培从小对音乐艺术方面,就有种与生俱来的兴趣,他不禁听得发呆了。
“你知道这是谁在弹琴吗?”小胖问。
“是谁?”“是殷采芹的妈妈。”“也就是殷振扬的妈妈?”他问。
“不是。”阿松整个身子都吊在一棵树枝上,两手攀著枝桠,在那儿晃呀晃的。“原来你根本不知道老鹰家里的事,你真笨!”“老鹰是谁?”“老鹰就是殷振扬的爸爸,大家都叫他老鹰,他很凶,也很有钱,我们学校的风雨球场就是老鹰出钱盖的,所以,连校长都怕老鹰,殷振扬才那么神气。”
“老鹰不是殷采芹的爸爸吗?”“当然是啦!”“那么,殷采芹的妈妈为什么不是殷振扬的妈妈?”
“我爸爸说,”小胖傻呵呵的插嘴。“白屋有好多好多个妈妈!”“白屋怎么会有妈妈?白屋是房子哩,傻瓜!”阿松说。他已经八岁了,乡下孩子学龄早晚不一,他显得比小胖成熟多了。“是殷采芹有好多个妈妈。”
“哦?”乔书培睁大眼睛,还是没听懂。但是,欣羡之情,就不自禁的油然而生了。“有好多妈妈,真好啊!”
“才不好呢!”阿松说:“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常被殷振扬的妈妈欺侮,因为她是老二。现在,老鹰又有了个老三,也好凶好凶。老三不敢欺侮老大,就天天欺侮老二。所以,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是个倒霉鬼,总有一天会给殷家的大老鹰小老鹰吃掉。”“什么叫老大老二老三?”乔书培问,他完全弄不清楚,只模糊的体会到殷采芹有个会弹钢琴的妈妈,这妈妈似乎是这“古堡”里的“囚犯”了。
“你连老大老二老三都不懂?”阿松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老气横秋的。“我懂。”小胖又接嘴:“我家也有老大老二老三。我是老大,我妹妹是老二,我弟弟是老三。不过,我家的老二最凶。”
“你懂个鬼!”阿松打断了他。“又不是讲小孩子,是讲妈妈!”“妈妈为什么也有大小?”
“当然有大小,”阿松一副“万事通”的样子。“我妈妈就比你妈妈大。”“我懂了。”小胖说:“你妈妈是老大,我妈妈就是老二了。”
阿松从树枝上跳下地来,用手抓了抓脑袋,显然,他也被闹糊涂了。为了掩饰他自己的“困惑”,他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大声说:“来!我们来比赛跑,看谁先跑到那棵神仙树下面!输的人请吃冰棒!”神仙树指的是林中那棵老古树,因为它生得张牙舞爪,又巨大如亭,不同于防风林里那些秀气斯文的木麻黄,所以就被称为“神仙树”。于是,孩子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奔跑,吆喝著,呼喊著,穿梭于树林之内,谁都忘了再去追究“老大老二老三”的问题。
不过,从这次以后,每当乔书培看到白屋,每当他听到白屋里流泻出来的琴声,他都会为这“古堡”幻想出一个“囚犯”,那就是殷采芹的妈妈了。为了“同情”这个“囚犯”,他对殷采芹的“敌意”(为什么会有敌意,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了。)也消失了很多。而真正和殷采芹做“朋友”,还是开始在那只受伤的小麻雀身上。那时,他们已经升到三年级,乔书培早已是全校闻名的“神童”了。
那天黄昏,乔书培刚和小胖分手,一个人逗留在防风林里面,收集著“松果”(事实上,是木麻黄的果实)。他收集松果,是要做一件“艺术品”。乔云峰刚教过他把鹅卵石漆成不同的颜色,使他初窥到“化腐朽为神奇”的窍门。立即,他举一反三,想用松果、贝壳、珊瑚、石头……来一一试验。他弯著腰,细心的找寻著松果,他要外表生得整齐而硕大的。正在他专心收集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细嫩、稚气、娇弱的声音:“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他站直身子,就看到殷采芹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她默默的瞅著他,眼神里有著单纯的信赖和崇拜,她双手紧紧的捧著一样东西,那只小麻雀!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她立刻把那正发著抖的小东西郑重的放进他的手心里,肯定而依赖的说:“你会治好它,是不是?”
他觉得有股异样的感觉窜进了他内心中。稚龄的孩子根本不解男女之情。可是,这温柔信赖的声音却鼓动了他的男儿气概和英雄感。女孩子真没用,一只小麻雀都弄得她束手无策!他想著,虽然自己也对掌心里那蠕动的小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却硬著头皮不肯表示出来。
“让我看看它怎么了?”他粗声说。
“我看过了,它的翅膀断了!”
翅膀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