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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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他说。
杜荣林厉声喝道:“举手!”
俘虏身子一抖,把两手高举过头,举手之际,他的军便裤忽地掉落,布袋般褪落脚下。原来他腰间没藏着什么,他是皮带断了,靠两手从两侧兜住那条军裤。他的裤子满是尘土,已经撕成一条一条。俘虏光着下腿,下意识地夹紧腿根,他穿黑布裤衩,裤头浸透汗水,光溜溜两条小腿上汗毛浓密,在阳光照耀下黑得发亮。
“算了,”杜荣林指着地上的破裤子道,“你用得着?”
杜荣林说,一个只顾自己逃命,把亲生孩子丢在卡车上的男人只配光着腿夹一个鸟。他命令俘虏抱走他的女婴。
于立春带二排打掉山谷另一边的残敌,赶了过来。会合后连队迅速撤离山谷。
后来杜荣林总想,于立春心细,当时如果他在场,事情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于立春不会那么简单了事,他会查问其他俘虏,让他们证实被弃女婴和上尉间的关联。真是他的吗?他为什么把孩子丢在车上?为什么他还要朝山野看那么一眼?
4.
中午,杜荣林他们被一条河流阻隔。这条河水流充沛,必须借助竹排之类工具才能渡过。“游寄队”员陈石港钻进河边的蒿芒丛中,一眨眼功夫就拖出三条竹排。他让杜荣林的战士乘上竹排,渡河往对岸去。
陈石港管杜荣林和他的队伍叫“大军”,他对“大军”在龙潭山谷打的遭遇战评价很高,认为干脆利落打得痛快。
“卖由关系。”他说,“缠头由。”
那时杜荣林有些犯愁:临时决定打的这一仗虽然把敌军打散,赢了,队伍里却多了十来个俘虏,其中还有几个军官,这些军官可能掌握着一些敌军活动的重要情报,不能轻易放过。可杜荣林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能再跟俘虏纠缠,必须尽快前进,按命令要求在天黑前抢占还在几十里外的渡口。于立春认为应当想办法先处置这些俘虏,他问陈石港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陈石港拍着胸脯,用他那种掺着鸟叫的“国语”让“大军”放心,他说:“没有关系,前头有。”他的意思是说渡过小河,前边有一个小村子,村里有游击队的接头户,部队可以把俘虏暂时寄押在小村,俘虏会被看得死死的,有如鱼篓里的鱼一样没有一条跑得掉,直到大军派人再来处置。
杜荣林觉得这是一个合适的主意。于立春带二排先渡过河去,在对岸警戒,然后杜荣林率一批人以及俘虏上竹排。俘虏都用绳子捆了起来,以防途中逃跑。
可就在河上出了事情。
那条河景色秀美,两岸竹林环抱,十分清静,河面不宽,水量却不小,流速颇急。竹排驶到河道中部时,一个俘虏突然一歪身子,用肩膀撞击守在竹排边的一个战士,把他连人带枪撞下水去,然后俘虏自己也翻入河中。
竹排上还有另两个战士,他们对空射击,压制其他俘虏,让俘虏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还试图向跳水的俘虏射击,可河水湍急,两个落水者一沉一浮被水流卷着往下滚,急切中只看见两丛黑头发,根本分不清敌我,战士们没敢往河里开枪。
出事时杜荣林在另一条竹排上,他一听枪响就知道坏了,他把手枪掏出来,却开不了火。这是在河里,不是在陆地上,杜荣林的士兵,包括他自己在陆地上生龙活虎,到了水中却束手无策,他们都不擅长戏水。正着急间,向导陈石港话也顾不着说,从竹排上一个鱼跃,“扑通”跳入水中,划开一条水道朝落水者扑去。这个陈石港在水里有如蛟龙,行进速度极快,只一会儿功夫他就靠上了在水中挣扎的战士,这战士一沉一浮,眼看着只如一粒秤砣直往下坠,还好陈石港及时赶到。小个子南方人在水中居然颇有巧力,他用左臂托住溺水战士,用右臂划水,一直把他拖到岸边。
跳水俘虏已经不知去向。
杜荣林听到前方竹排上传来婴儿的哭声,气个七窍生烟。
逃跑者正是那个只穿裤衩的上尉。这人逃得有些缘故:渡河之前,其他俘虏都被反绑双手,唯上尉例外,因为他抱着个孩子。被反绑双手的人跳入水中,哪里去找水鬼帮忙解开绳套?只有淹以待毙一条路走,所以谁也不敢冒险跳河。上尉独独占了便宜,这个人不光没给绑住,连外裤都让杜荣林免除,跳水逃跑因此更其便捷。
他在跳河之前把孩子扔在竹排上。
杜荣林咬牙切齿。竹排靠岸之后他跳上河堤,拖出俘虏群中另外那个上尉,厉声说:“妈的!我找你!”上尉吓坏了,连叫饶命。杜荣林要他老实回答,说,“有一句瞎话,收拾你。”
上尉脸都青了。
他招供说,跳水跑掉的那个人是师部上尉参谋,不归他这个连。这里边的大多数俘虏和他本人都属炮团汽车连,与师部隔得很远,原本不认识该参谋,也不知道被扔在竹排上的女婴是不是该参谋的亲生女儿。俘虏所在的汽车连原驻防九江,四月江防崩溃后一路退到江西赣州,随后又进入福建龙岩集结,昨天接到命令,载师部军官家眷和警卫连撤往厦门。师部派一上尉参谋前来,担任联络官,协调汽车连行动,就是跳水逃跑的那个上尉。他知道的就这么多。
第一章 枪声起(7)
其他俘虏证实上尉没有说谎。他们说,撤退很匆忙,家眷坐后边一辆车,联络官本人在这边,他很阴沉,几乎没有谁跟他说过话,没人知道他的家眷是否在后边车上。
“冒领小孩,打算跑,”杜荣林说,“妈的这家伙就一条黑裤衩,还真狡猾。”
他对一旁于立春说:“当时你在就好了,家伙骗不了你。”
被弃女婴又回到通讯员小王的胳膊上。
陈石港带着部队匆匆走进河岸后边的小村。这村子叫“土门”,是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自然村,有三两成堆灰头土脸的土坯房高低错落隐蔽于大片竹林之中。陈石港从村头一个土坯房里唤出一个中年男子,把他领到杜荣林的面前。
这个人叫吴北斗,他有个弟弟在陈石港的游击队里,他本人是游击队的耳目和秘密联络员。这是个瘦小的农人,干瘦得像一根木棍,话语不多,面相厚道。家有两个儿子,还有一支猎枪。
杜荣林把俘虏留给吴北斗临时监管,答应前边的战斗一结束立刻派人回来把俘虏带走。吴北斗说,他这村边有一座废砖窑,那地方不错,看紧窑门,别说个人,一只蟑螂也跑不掉。杜荣林让人把缴获的一支冲锋枪和几匣子弹留给吴北斗,笑笑道:“给你一根烧火棍,谁不老实就给他一下,不用客气。”
于立春处理杜荣林拾到的女婴。他拉着陈石港吴北斗在村中转了一圈,把一个中年妇女带到杜荣林面前,该妇人穿一件打满补钉的破衣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陈石港指着妇女的婴儿对杜荣林说:“由奶,刚生。”
他是说这妇女刚生过孩子,有奶水,可以帮助照料女婴。杜荣林注意到中年妇女面黄肌瘦,蓬头垢脸,身上衣服又脏又破,看得出家境十分贫寒,人也特别拉塌,杜荣林不觉直皱眉头。
“这里就没个干净点的婆子?”杜荣林问于立春。
于立春说:“就她,没时间磨蹭了。”陈石港也叫,他说大军你这是要啥?这又不是找老婆,给小崽子找奶母有奶头就行,哪还能计较人家长得清楚不清楚?杜荣林不觉笑,说:“行了行了。”
陈石港跟妇人说话,没说两句她就连连摇头。
“哇散,”她叹气道,“尽散。”
杜荣林吃力地借助陈石港的“鸟译”,知道中年妇女在诉说自己家的窘困。该妇女的丈夫因为逃避抓壮丁,已经跑了四、五个月。她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最小的刚刚满月。家里几无余粮,只能吃地瓜,因此奶水不足,她的小孩老吃不饱,总是哭闹不止。她不想再抱一个女孩来养,因为她已经有两个女孩了。
杜荣林问:“村里还有其他刚生过孩子的女人没有?”
陈石港说这个村子很小,合适的只找到这么一个,只能把孩子交给她。杜荣林点点头:“你跟她说,就她,白给她。她不有儿子吗?给她个童养媳。”
妇人看过通讯员抱来的女婴,再次表示她不想再养一个女孩子。她说如果是个男孩,她可以把自己的女孩送给别人,她自己来养这一个。
杜荣林挥挥手道:“让她抱走。”
他说,告诉她,这孩子让她先养着,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
妇人抱过女婴看,叽叽呱呱说了半天,还是极不情愿。于立春问陈石港妇人都说了些啥?陈石港说她嫌那孩子,女婴模样看起来马马虎虎,可是太小了,比一只小猫大不到哪去,软不拉塌像是有病,迷迷糊糊好像没啥活气。这样的孩子养得成吗?这要养不活可怎么办?
于立春对通讯员说:“给她点钱。”
杜荣林又插进来,和颜悦色跟妇人说话。他让陈石港告诉妇人,请她马上给女婴喂奶,这孩子要有什么毛病的话,大概就是饿了,饿得差不多了。杜荣林要妇人无论如何养活这个孩子。他说:“不是只猫,好歹这是个人。”
妇人终于把女婴抱走。妇人离去的那一刻女婴醒了,“哇”地在妇人的臂弯里放声大哭,声嘶力竭就如早先被丢在那辆美式卡车上哭嚎时一样。杜荣林心里一颤,女婴的哭泣声像条皮鞭似的一直抽进他的心底。
“小女娃模样其实不错,挺可怜的。”于立春也感叹,“国军弟兄们光顾自己跑,不要了。咱们只好替人家当老子嫁女儿,倒贴钱呢。”
第二章 落花流水(1)
1.
罗进并非假冒父亲,他扔在竹排上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时他看了孩子一眼,眼睛一闭,横下心来下手。跳水之后,他从水下钻出水面时听到了枪声,还有女儿的哭声,那一刻他心头发紧,几乎窒息。
他知道可能没待脱身,他就会被乱枪射死于溪流。也可能被射伤然后溺毙。但是他决定干,拿自己的命,还有女儿赌上一把。上天庇护,子弹没有跟上,女儿的哭嚎急切地消失在哗哗流水声中。罗进在心里发狠:“妈的!妈的!”欲哭无泪。
他清楚自己将悔恨终身。没有办法,他只能这样。不是为自己逃命,他另有缘故。
黄昏时罗进潜进他冒险逃生的目的地。西斜阳光下一地狼籍。
这不是别处,就是清晨发生激战的山谷。公路上的两辆美式大卡车已经烧成了两堆焦炭,一股橡胶燃烧的焦臭味在空气中弥漫。战地上东一个西一个丢弃着乱七八糟的物件,阵亡者的尸体横七竖八触目惊心。在清晨的战斗之后,已经有人到过这个荒僻的小战场,到访者快活地发了回洋财,他们拾走遗弃在地上的物品,拎走死者的皮包,剥下他们的手表,甚至提走他们的鞋,那些没用的东西,包括死者鲜血淋漓的尸体则被弃之不顾,留给风和阳光去慢慢收拾。
罗进不知道公路上的卡车是早晨战斗中就烧起来,还是被后来跑来捡东西的人点着的。他记得出发前卡车的备用油箱都装满了汽油,这些油箱挂在容易受到袭击的部位,它们很容易起火。在卡车燃烧甚至爆炸之后,不可能有谁还能够活着呆在那里边。但是罗进心存侥幸。他躬着身子,快步跨过满地狼籍的破铜烂铁,扑向路中烧得光溜溜的卡车架。他在那边什么都没找到,车身所有可燃物已经全部化为灰烬,只剩变了形的金属物件做一堆瘫在路面上。卡车残骸中没有可供罗进辨认蛛丝马迹的物品,没有尸体,也没有烧成灰的死人。
罗进跑下公路,在路下草坡上搜寻。即将下山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动荡不安地拖在地上。罗进一一查看以各种姿式死在草坡上的尸体,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高温日照之后,这些尸体已经开始发臭,尸身上布满苍蝇和蚂蚁,有的还留着被野狗啃咬的痕迹。罗进在那些尸体间奔跑,孝子般不厌其烦地翻动那些尸身,辨认尸首,丝毫不计较尸体的臭味和狰狞。
没有。没有。
罗进往山下走,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山岭下,晚风开始有些凉意,僻静山沟里的战场更显得荒凉而凄冷。罗进搜查山坡下各个隐蔽位置,乱石堆、荆棘丛、被掘开的旧墓坑、坡坎和崖壁。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气喘吁吁,竭尽全力,恨不得猎狗一样嗅遍每一寸地皮,甚至掘地三尺,找到藏匿其间的线索。
在一块巨石的后边,罗进看到了一把子弹弹壳,还有一枚未被寻宝者拾走的美式小手榴弹。有一只黑公文包丢在一丛蒿芒下,里边塞着一面小圆镜,还有胭脂口红和一卷草纸。天黑之前,罗进在草坡下的小溪边找到了一块布,这是一块有小凳面大,布质柔软的旧棉布,布面沾着大片血迹。破布附近的乱石滩上有一团黑斑,旁边星星点点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记,它们都早被阳光和风烘干,有如一些滴在石块上的墨点。罗进感觉身子在阵阵发颤,隐隐约约好像找到了什么。他伏下身子,几乎把脸贴在地上,在越来越暗淡的光线下吃力地辨认着地上的痕迹,企图推测那些黑色血斑里潜藏的信息。全神贯注中他没留意身后的一个轻微响动,等他突然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脑袋“膨”地被一支木棒击中,这一棒又准又狠,只一下就让他一个前仆趴在地上,人事不省。
后来有人朝他脸上浇凉水,他醒了过来。醒来时他感觉到后脑勺上火辣辣疼得厉害,他发觉自己已经被结结实实捆成了一粒粽子。这时夜幕四合,前边有一堆燃烧的篝火,篝火边有一些人影在晃动,有一股烧烤野物的香味随风飘散。
“他醒了。”
站在罗进身边,用水浇他的一个小个儿男子向篝火边的一个黑影报告。
“拖过来。”那黑影说。
小个儿男子抬起腿,朝罗进的小腿上用力一踢,喝道:“起来!”
罗进左翘右翻,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双臂被绳子捆紧,他在地上晃荡蠕动就跟一只菜虫一般。跌跌撞撞走上前时,罗进心里已经有数,知道自己碰上的不是早上那些对手,是另一些人。早上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