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锦回文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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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轻以示人,兄如何说与外人知道?”本初道:“但求一看,即当奉还。”梁生摇首道:“这却使不得。”本初见他不肯借,方说道:“栾兄原说若不肯借,愿即备价奉买。我替老舅算计,你藏此半幅残锦在家,吃不得,穿不得,有何用处?今栾兄爱此锦,愿以善价交易,不若就把来卖与他。不是我冒读说,你正在窘乡,得他些银两,尽可当救贫之助。”梁生勃然道:“弟虽贫,必不卖先人所宝之物,兄何薄待小弟至此?弟久不蒙兄在顾,今日忽至,只道兄良心未混,犹有念旧之思,原来特为他人来游说。如此竟然足音非空谷所愿闻也。”言讫,拂袖而起。正是:
善价凭伊出几许,奇珍不售待如何?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本初被梁生抢白了几句,气忿忿地离了梁家,自回覆栾云去了。且说梁生自本初去后,想道:“他来替来家求买此锦,是何意思?我记得当初他曾劝我将此锦献与杨复恭以图富贵,深为薛家表兄所鄙,今必又以劝我者劝栾云,教他趋奉权贵,故欲假此物为进身之由,不然,栾云要这半锦何用?”左猜右想,却并不料有桑小姐这段缘故。看官,听说梁家藏着半锦,既没人把这话吹到桑小姐耳朵里去,桑家藏着半锦,又没人把这话吹到梁用之那里来。一向山川杳隔,故音问不通,诚无足怪,如今,恰好两人聚在一处,却又咫尺各天,无人通信。若论应该通信与梁生的第一个,便当是赖本初了,他却偏瞒着梁生,反要替别人说合。正是:
相需之殷,相遇之疏。
鹊桥未驾,隔断银河。
说话的,难道赖本初不来通信与梁生,便再没一个人来通信了?天生佳人才子,到底隔他不断,自然又撞出一个通信的来。你道那通信的是谁?却就是先前打发出去的张养娘。原来这张养娘未到梁家做养娘之前,本是个卖花的妇人,既被梁家打发出来之后,仍旧卖花过活。他当初与赖本初私通一事,莹波知道了,并不嗔怪他。及他被逐时,反用好言抚慰道:“我一向多亏你照顾,断不相忘,你终身之事都在我处。”张养娘记着这几句言语,到得莹波迁出另居后,他便买了两盒礼,特地去探望莹波,只道莹波不食前言。不想莹波竟把他来十分淡白,大不是先前光景。张养娘提起旧话,莹波道:“我家事不济,养不起闲人,你还到别处去罢。”张养娘大失所望。正是:
一向依人今自立,恶见旧人提旧日。
当初不过假殷勤,翻过脸来不认得。
张养娘恨着这口气,自此再不到赖家门上去,只在街坊卖花度日。有时,走到梁家来,梁生念是旧人,不薄待他,教他卖花闲时常来走走,张养娘甚是感激。从来花婆与媒婆原是一串的,一日张养娘在街上卖花,正遇着矮脚陈娘娘与铁嘴邹妈妈。张养娘问道:“你两个近日做媒生意如何?”邹妈妈道:“不要说起,一个财主要娶一头亲事,许我们两个各送谢仪二十两,不想女家对头不肯,我们没福气赚这些银子。”张养娘道:“是那一家?”陈娘娘道:“便是桑太爷的小姐,现今住着栾大相公的屋,偏是栾大相公去求亲,他却千推万阻。”张养娘道:“莫非聘礼要多么?”邹妈妈道:“聘礼到也不论,却要一件稀奇的东西,叫做什么回文锦。这回文锦又不是囫囵的,桑小姐先有半幅在那里,定要配得那半幅的便算聘礼。”陈娘娘道:“这还不打紧,那锦上又有什么诗句,极是难看,这小姐却看得出许多。如今要求亲的也看得出多少,方才嫁他,你道可不是个难题目?”张养娘听了,便道:“我当初在梁家时,见梁官人有半幅五色锦,也叫做什么回文锦,一定与这小姐的锦配合得来。”邹妈妈道:“我正忘了对你说,栾家的赖先生也道梁家有半幅锦在那里,前日去买他的,那梁官人又不肯卖。你是梁家旧人,梁官人或者肯听你说话,若劝得他卖这锦与栾家,我教栾家重谢你。”张养娘道:“你何不就把桑家这头姻事去对梁官人说,却是一拍一上不费力的。”陈娘娘道:“你又来!若做成了栾家亲事,便有些油水,那梁秀才是穷酸,桑小姐又不是个富的,穷对穷有甚滋味在里面,我们直得去说?还是烦你去撺掇他卖得此锦,便好言罢。”两个媒婆各自去了。有一篇骂媒婆的口号说得好,道是:
媒婆只爱钱和钞,那顾郎才与女貌。赚得几封月老,死的说出活来;少了几两花红,美的当做丑笑。言语半毫不实,惯会两面三刀。伙伴分银不均,骂出千罗百唣。有时搭脚,卖伴新娘,又伴新郎;常弄花手,心做宝山,又做厌到。走马头,替客绅买妾,便与豪奴门客串通;卖水贩,骗良妇为娼,遂与龟子鸨儿合跳。某家官官,某家姐姐,再不向冷处寻;满口太太,满口娘娘,只去向热处叫。忽然须弥山,忽然芥菜子,凭他舌上翻腾;或时比地狱,或时说天堂,一任嘴中乱道。把俊汉说与村夫,将佳人配与恶少。从来婚姻差误岂由天,大半坏在这班女强盗。
当下张养娘听了媒婆的话,想道:“媒婆不肯去梁家说亲,也不要怪他,只好笑赖家官人,为何不把这话报与梁官人知道,却反替栾家做奸细,要骗梁官人的锦,好没良心。他必然也曾把这事与浑家商议,就是赖官人不好,莹波小姐也该劝他,去对哥哥说,如何都是这般忘恩负义,不肯作成好事?如今待我把这话报与梁官人去。”一头想,一头便走到梁家来。梁生见了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了,你今从那里来?”张养娘道:“特来报大官人一个喜信。”梁生问:“甚喜信?”张养娘便把上项话细细述了。梁生跌足道:“原来我姻缘却在这里,可恨赖本初瞒着我,又要来骗我,多亏你来报信。我今就烦你到桑小姐处说亲,若说成了,重重谢你。”张养娘道:“自家的人,说什么谢我,向感老相公、老安人与大官人许多恩义,这件事自当效力。”梁生大喜,便将前日所绎的回文诗句写在一幅纸上,并取出这半幅回文锦用绣囊包裹,付与张养娘,教他拿去与桑小姐的半幅相配。又叮嘱他好生藏着,切莫与外人看见。张养娘领命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天上碧桃,幸遇蜂媒蝶使;日边红杏,又遭雨妒风欺。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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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卷 梁秀才改妆窥淑女 桑小姐乘夜走扁舟
诗曰:
从来好事每中离,彩凤文鸾路两歧。
若使当年便相合,风流佳话不为奇。
却说张养娘领了梁生言语,怀着半锦并所写诗句,径到城外栾家别宅,求见桑梦兰小姐。先是乳娘钱妪出来接着,见他是个卖花妇人,便道:“我家小姐为没了老爷,孝服未满,况兼两日身子有些不快,你来卖花,却用你的花不着哩。”张养娘笑道:“我不是来卖花,是来卖锦。”钱妪道:“卖什么锦?”张养娘道:“有一位官人,藏得半幅回文锦在家,今闻你家小姐也藏着回文锦半幅,故特遣我来要将这锦儿配对。”钱妪道:“那官人是谁?”张养娘道:“那官人是本州一个孝廉公的公子,姓梁,名栋材,字用之。年方一十八岁,才貌双全,早年入泮,人都叫他是神童。前任太守柳老爷极敬爱他,常说道:‘可惜我没有女儿,若有时,定当招他为婿。’他家老相公从京师回来,于路偶得半幅回文锦,他便把锦上诗句看出几十首,都是别人看不出的。人爱他聪明,要来与他联姻的甚多,他却定要像那做回文锦的女子,方才配他。为此,姻事未就,直拖到此时。今闻你家小姐也有半幅锦,也看得出许多诗句,他道:‘这才是天缘相凑。’故特使我来作伐。”钱妪听说,便欢欢喜喜引着张养娘进去与梦兰相见,把这话细述与梦兰听了。梦兰问道:“如今这半幅锦在那里?”张养娘道:“锦已带在此。”遂于怀中取出绣囊,探出半锦。梦兰接来看了,便也取出自己所藏半幅,一同铺放桌上,配将起来,分毫不爽,竟是一幅囫囵全锦了。钱妪、张养娘齐声喝彩。张养娘又将梁生所写诗句呈上,梦兰先从头看了一遍,见其中有两三首与他所绎的相同,其余的却又是他意想所不到,心中暗暗称奇。又细细对着锦上再读了一遍,其联合之巧,真出人意表,不觉喜动颜色。有一曲《啄木儿》单道桑梦兰小姐此时欣羡梁生之意:
回文美锦字奇,世乏窦滔,谁识此怪?今朝何物才郎,却偏能重谱新词!若教幻作裙钗女也,应织得相思句,羡杀他彩笔堪当机与杼。
钱妪在旁,见梦兰看了诗与锦,眉头顿展,笑逐颜开,反覆把玩,不忍释手,晓得他心里已十分中意。因说道:“难道这位官人有恁般文才,又恰好合得这半锦?真是天赐姻缘,小姐不可错过。”张养娘道:“梁官人也要求小姐的诗句去一看,并求这半幅锦去一对,未知可否?”梦兰沉吟了一回,乃将半锦并自己所绎诗句都付与钱妪,说道:“你可去那里走一遭。”钱妪道:“我也正要去看那梁官人的人物如何,可配得我家小姐。”张养娘笑道:“还你一个粉妆成玉琢,就和小姐一般样美貌的便了。”说罢,便要取了原带来的诗与锦起身告辞。梦兰道:“锦便取回去,诗且留在此,我还要细看。”钱妪笑道:“小姐未见其人,先爱其文,一定是其文可以配得璇玑图的了,待我如今去看他,包管其人也可以配得璇玑图哩。”梦兰听说,微微含笑。张养娘只取了半锦,辞了梦兰,同着钱妪,恰待要行,梦兰又唤转钱妪,复入内室,附耳低言道:“适间所见诗句,不知可真是此生绎的,我今有一首词在此,是我向时所作,你可一发带去,要他面和一首来我看,若和得出,又和得好,我方信他。”钱妪道:“小姐所见极是。”梦兰遂取旧日所题那首《长相思》的词付与钱妪,又叮咛道:“此吾终身之事所系,你此去切勿草草。”钱妪领命,同了张养娘一径到梁家来。梁生见了,只道那钱妪也是个媒婆,且不和他答话,先问张养娘道:“你曾见过桑家小姐么?”张养娘道:“曾见来,那小姐的才貌果然名不虚传。两半幅锦又恰好配合,这段姻缘真乃天赐。”因指着钱妪道:“此位便是小姐的乳娘钱妈妈。小姐特地教他拿那半锦并所写的诗句在此送与官人看。”梁生见说,连忙起身对着钱妪,深深的作下一个揖,慌得钱妪还礼不迭。仔细看那梁生时,真个一表人物,有一曲《临江仙》为证:
目秀眉清神气爽,还夸举止昂藏。天生丰骨不寻常。何即非傅粉,荀令岂熏香。听说彩毫花欲放,果然满面文章。深闺只道美无双。今朝逢宋玉,应许赴高唐。
钱妪见梁生丰姿俊爽,十分欣喜,随即取出小姐所付的诗与锦递上。张养娘也取出原带去的半锦奉还,说道:“原锦在此,诗笺小姐还要留着细玩。”梁生接过二锦来,凑着一看,大喜道:“我只道这后半幅锦已不可得见,不想今朝却得聚在一处。”因问起这半锦的来由,钱妪便把刘夫人梦遇仙女,一手持兰,一手执锦,分付许多言语后,见庭中宝光掘地,得玉匣,因而获此半锦的话,备细述了一遍。梁生听了,惊喜道:“这是天缘前定,今日此锦既合,婚姻料无不谐之理。”言罢,即取梦兰所绎诗句来看,才展花笺,见字句柔妍可爱,已不觉神情飘荡。诗句前面却先有一篇小引,其文曰:
古名媛之撰述多矣,敏夸道蕴,智羡班姬,风流所传,著作恒有。至于瑟鼓湘灵,笳悲边月。写愁肠于百转,托别恨于三秋。长门买赋,不及楼东之自题;白头寄吟,又闻如意之度曲。才以思深,文因情至,斯皆然己。然未有慧夺天工,想穷人力,尺素而圭璧千章,寸幅而云霞万状,如苏氏璇玑图之迈等轶伦者也。奴幸家藏半图,幼辄取为玩弄,更从书窥全锦,长复久于诵耽。既喜采藻之奇,尤惊组织之巧。疑是卫夫人之妙笔,化作机杼;窃谓薛夜来之神针,逊其文字。爱抒蠡测,用译为篇,载于黄绢之中,重分幼妇之句。就儿家意量之偶及,补诸贤寻味之未全。谨得若干首为列,其章次如左。
梁生读毕,先极口称赞道:“何须更看诗句,只这一篇小引,词调铿锵,笔情幽秀,真六朝文选中名作,远过则天皇后序文多矣。”道罢,再取那绎出的二三十首诗句,逐一对读。读一首,赞叹一首。又见其中有几首与自己所译相同的,愈加欢喜道:“我两人所见略同,不谋而合,一发奇妙。至于其他章句,更多出吾意外,尤见心思之曲。有才如此,敢不敬服!”便把这幅花笺孜孜的看个不了。有一曲《玉芙蓉》,单道梁生此时欣羡桑梦兰小姐之意:
苏家挺秀姿才,媛难其继;笑金轮有序,未绎新诗。今何意,佳人能解夫人字,幼女偏通幼妇词。真奇异,疑便是,若兰再世,想因他自家文字,自家知。
梁生赞赏了一回,因问钱妪道:“方才你家小姐见了我写去的诗句,却如何说?”钱妪道:“官人诗句自然绝妙,小姐口虽不言,我看他心里已十分得意。”张养娘笑道:“若不得意,不留在那里细看了。”钱妪道:“小姐还有一首词在此,是他向日所作,今欲求官人面和一首。”梁生笑道:“此乃小姐欲面试小生之意,妈妈便是钦差来监试的了。”钱妪笑道:“官人好聪明,一句便猜着。”张养娘也笑道:“怪道方才临行时,小姐又唤你转去说些甚么,原来要你来做考试官。我家梁官人是不怕你考试的,有什么难题目,快取出来。”钱妪便于袖中取出词笺。梁生接来看时,见是一首《长相思》词,就为这半幅回文锦而作的。吟咏了一遍,一头赞说:“好!”一头便取过纸笔,依韵和成一首词曰:
文已全,锦已全,绎得新诗婉有仙。何言不尽传。将半边,合半边,今日天章会有缘,物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