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床的故事-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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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凤来仰起,身子弯下去,向后弯下去。顶灯上一团光白晃晃的。帷幕那边的窗帘子拉开了,透进了曙色。脊椎骨隐隐地一两声很脆的响声,这是她新近总是感觉到的。手撑到了地,她的腹部拱成一个柔柔的桥。上半身贴紧着腿,桥尖缓缓地晃动着,如慢镜头,又如在遥远的时空中凝定了。
“有人找你。”她听到说。
她微微地移过头朝着声音,涂志栋在池座尽头的门边,头立在楼板的门框边,脚顶着一片拖曳着光亮的地。面目朦胧,凭多年一起生活的习惯,她知道他黑黑脒胖的脸上眼眯着嘴抿紧着。
薛凤来脚一蹬,身子在空中旋了一旋,便在舞台正中站立着。她默默地看看涂志栋。后来她过去关了灯。一下子舞台笼进了黑暗中,池座里的一排排的翻椅却清晰可辨了。
“是谁?”走近涂志栋的时候,薛凤来问。
“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
薛凤来轻快地走出剧场的大门,春晨的风透进她紧身的练功服,凉着她身上的热气。她两边看看,就看到了站在台阶之上的我。我的身边是贴着剧照的橱窗,上面是古装戏《包公》大幅的演出海报。
她看到我朝她望着的样子,知道找她的便是我了。她看着我露出的见到久违熟人似的笑,她看着我那有点不自然的笑意,她也就露出笑来。这时剧场门前的大街上,还很少有行人,对面一家饮食店靠窗的锅里冒着淡白的热气。她想到我大概在这里站了好久了,她努力要想出我是谁,我为什么来找她。
“你……不记得我了吧?我是你的……邻居。我叫……吴国林。吴国林,你不会知道……就是石桥下面你家院子……再过去几个门……我总是……那年我去看你的戏,你让我到后台……还给了一张票。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吧。后来我插队了,后来我招工了。在厂里。我现在管文化活动。我读函授大学,来省里大学面授。我晓得你也到这儿演戏,我特地来看……”
薛凤来听着我有点断断续续的话,看着我大概是在晨风站立久了有点发白的脸,她的眼光移下来,停在我罩衣下摆露出的薄棉袄上,那儿里长外短地露出碎花纹布面,线有些开绽了,可以看到一点棉絮。她恍恍惚惚地想起了一个熟悉人的音容,映着模糊的牛鬼蛇神营的背景。她在心里摇一摇,把那感觉摇开去。
“……我昨晚看了你的戏,就想着要……又想着你要睡……休息了。我回到招待所,一直没……想着要来看你一下……”
。。
幻色(2)
薛凤来看着我手上举着的一张票根。我那有点变味的故城口音,让她心中又朦朦胧胧地记忆起一些旧日熟悉的背景来。在那个背景的年代里,她演的戏引起了轰动,那时年轻的她,常常在剧场门口遇到好多的戏迷,她常常会感到难以应付。中间隔了一场文化大革命,那些年轻成功的生活回忆起来,已宛如梦幻之色了。
薛凤来已记不清我是不是当年戏迷中的一个了。她也记不得我说的那次带上后台的事了。不知是人到中年的缘故,还是十年运动的缘故,她多少开始觉得有点健忘了。她看着我举着票根的样子,心中有点感动。在这出戏上,她只是演了一个很不起眼的配角啊。
台阶上吹过一阵风,我的身子动了动,薛凤来向我走近了一点。
“你什么时候来省城的?”
“我来了……两天吧。我就住在大学的招待所。招待所还便宜……我今天就该走了。就想来……”
薛凤来伸手朝下摆了摆,和我走下台阶。
“戏演得还好吧?”薛凤来问。
“还好……好……你没有演……我说,意思是你好演主角的。不会是不让你演吧?你演……样板戏是不应该……有关系的。”
“是没有关系的。”薛凤来明白我的意思。
我一时没有说话,像是在斟酌着怎么说。后来我说:“你应该演敫桂英的,早年里我看你的就是那出戏。我觉得那个戏最适合你。你柔得……刚也刚。”
薛凤来说:“我们正在排这出戏。”
我又不作声了。后来说:“戏上演了,我就来看……”
我走了。薛凤来看着我往大街上走去,步子似乎越走越快。薛凤来回转身去,从边门走进剧场去。大铁皮门里,一条长长的宽巷道。那个当年总是在石桥下等着她暗恋着她的小男孩,她是没有什么印象了。她随便地想了想刚才总是词不达意的我,一个特地来看她的戏的知青,说着不纯的故城口音……走到演员宿舍门口,涂志栋站在那里。
“他是做什么的?”
“旧时的邻居。”
“做什么找你?”
“来看戏的。”
他们说着朝食堂去。在薛凤来的心思中,我就被丢开了。
对戏在剧场后面的院子里。一面正方形的水泥场,一边是剧场的高山墙,一边是演员宿舍楼,在薛凤来的印象中,几乎所有的剧场都是这种格局。高高的剧场楼檐伸出来,阴影遮着了大半个院子,那小半处被太阳照得格外地明亮。
没有圆活,没有圆活。导演景一言总是咕噜着这句话。
薛凤来和生角春生就一段告别的戏对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在场中转来转去,有时停下来唱上几句。春生唱的时候,薛凤来便退到一边去。院角有通向后台的几节台阶,涂志栋一只脚踩着台阶,一手叉着腰,似乎习惯地摆着戏中判官的模样。
场中春生晃着头,摇着抬着的手,一板一眼地放开嗓子唱着。景一言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皱着眉头看着。老导演生就一副笑弥陀的样子,平时也总是好好好的,单是到了导戏的时候,永远是皱着眉头,不知是对演员,还是对自己念咕着。
春生唱做了一段,该薛凤来接上了,薛凤来一时还有点恍惚地站着,景一言击了两掌,她才醒悟似的念了一句幕内词,做出走台的动作来。
才要动步,景一言又击了两掌,像是冲着春生的。春生是新选的小生,艺校出来不久的年轻人,又是第一次演古装戏。
薛凤来停了下来,说:“景导,我看春生演得很不错了,我也说不出他缺在哪儿了。”
景一言继续皱着眉摇摇头。
春生说:“薛老师,麻烦你从开始和我再对一遍吧。”
薛凤来重和春生走台,走了两步,她又停下来,松下戏架子,垂着手,问景一言:“景导,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是我哪儿排得不对?”
景一言说:“刚才我说了一下的……你自己悟悟呢?”
幻色(3)
“早前演了好多年的旧戏,上了台,自然会好。”
“要说是演了好多年的戏,该好,那是让人家说的话。当时你算是演好了,现在也就未必了,”
薛凤来笑起来说:“到底你还是对我不满意,我这个马大哈总算感到了。你怎么不明说?”
景一言说:“我是不满意。说春生,他的做唱不能说够得到当年秋山,大差不差吧。差的主要是台上功夫。对你,我就不能满意了。这是你的戏。你不能用十年前标准。那时你红,是二十岁的你,现在这样演,也许还会走红,红的是当年的影响。我却是不能满意的。你多少岁了?再能这样红几年?”
薛凤来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景一言说:“你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的,别人不懂,也就你应该懂得的……好吧,不排了。”
景一言说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扭身要走。春生叫了他一声,他没理睬。薛凤来微笑着。她和景一言熟,早几年也曾一起在牛鬼蛇神营里呆过,有不同一般的交情。景一言平时很少有脾气,导戏的时候却常发。其他演员都怕他发脾气,而薛凤来平时对戏自迷,却在排戏时,常和景一言顶上两句。
涂志栋让了一让,走上台阶往后台去的景一言几乎没看他。涂志栋跟着景一言上去。景一言又停下来,说:“不行,不行,今天还得排。”他走回到椅子,坐下时对薛凤来说:“单排你的。不要单是唱做。要用心想想。难道对你也要像对新手一样提醒吗?”
薛凤来说:“我是有点走神。”
“想什么?”景一言扭头看看涂志栋,说,“你老看在这里干什么?又没有你的戏。就这么恩爱的样子。”
涂志栋晃晃身子。在牛鬼蛇神营里,他当过看守,后来和薛凤来结了婚,多少年中,他似乎总是守在薛凤来的身边。
薛凤来赶忙说:“景导,你今天怎么了?又关志栋什么事?我们都老夫老妻了,还会因为他在分神么?”
涂志栋说:“是的么,凤来要分神,也是念着……白秋山。”他看了一眼薛凤来,又说,“老戏重排,多少念旧思故。”
薛凤来微微低了低头,没有作声。
景一言回过来盯着薛凤来,过了一会,开口说:“我就对你明说吧,不管你思什么想什么。你要知道,你现在比春生要大十多岁。大十多岁的小生照样上台,大十多岁的旦角儿上台,再化妆也盖不了岁数。再加上人家对你十多年前出名的记忆,自然会想着你的年龄,在年龄上,你十分就缺了四分。旧时的艺名,又使人家对你的要求高出三分。你的身材,你的动作到底不比旧日了,这又使你少了三分。你现在不拿出三十分的戏,也要拿出二十分的戏来,才能过门。你知道不知道,旦角唱戏能有几年风光?你不年轻了,这大概是你最后一个能够使你留下来的戏了,大概你一辈子也就这一个戏是你的。是你自己的戏。你不演到二十分,三十分的,你还指望什么?”
薛凤来微嘟着嘴,显得有点吃惊的样子,看着越说越激动的景一言,突然笑道:“景导,我已经缺了十分二十分的,你又为什么不找个不缺的年轻旦角来替了我?”
景一言一时像是气恼得说不出话来,后来他也笑了,摇摇头说:“实话告诉你,我也没多少时间了。你这个戏大概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后的一个戏了。我和你应该是同病象怜。你也为我多出点劲吧。”
两人对视一笑,都扭转脸去。阳光此时从院角的几棵高榉树密密的叶片中透闪着,剧院楼墙角下阴影淡了,薛凤来一时依然有点恍惚的神情。
响排《敫桂英》要开始了。响排一般并不苛求演员化妆换装,只是作为一个成戏的正式串场。往昔古城京剧团在本城本院的剧场里响排,常会有领导请来指导,也就要求演员化妆穿戴。现在剧团在外地剧场响排,演员的服装就显得随便了,几个主要的演员上身换了戏装,那是为了甩袖的动作,其他的演员就不换装了。
幻色(4)
后台上,穿着各式平时衣装的,半穿着戏装的,掺合在一起,有一种奇特的色彩,而在戏班里呆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看着台上道具师上上下下地摆着布景,不紧不慢地,不时还吆喝两句。
开排前,景一言上台来,他皱着眉头告诉大家:今天有行家来观摩。说到行家,有的演员便从边幕朝池座看。就见团长单独坐在那里,支着下巴在想什么心事。一般重要的人物观摩,都由团长陪着,临演时进场来,总是前呼后拥一群。现在团长两边位置都空着好几个,注意到这一点的演员不由笑了笑。
“你们不要以为我骗你们。行家不比上面来的人。对上面来的人能糊。行家没有身份,但他是行家。戏好戏坏,演好演坏,他看得一清二楚。”
站在乐师椅子边的薛凤来一声不响地盯着舞台正中,全团只有她认真地化了妆穿了戏装,齐齐整整地。这本是她的习惯。这个戏她往时演了好些年,并演红了的,这段时间又单独排了好长时间,几乎是烂熟于心了。不知怎么,她感觉中无由地有点紧张,仿佛要面临着什么,舞台中间的一处,忽闪着一点莫名的光色,隐隐地显出淡蓝来。明知自己的戏装穿整齐的,还是把下摆拉了拉。
景一言击了两掌,一阵鼓点声,大幕拉开,响排开始了。
走进灯光完全亮起来的舞台中间,薛凤来重演敫桂英,演得很自如。她的一招一式,仿佛带动了整个上场的演员的情绪,达到了响排难得的紧凑。最后敫桂英的鬼魂抓走王魁时,薛凤来的一段唱,带了点厉声,尾音高高地拉上去,一直拖到大幕闭上。池座突然响起一个掌声。看来排的都是剧团和前台的人,没有人会鼓掌的,而重头戏是在中间,敫桂英大段唱腔的妙处也都在那儿。现在这个掌声响在了戏的末尾,像是鼓掌戏的结束似的。台上的演员不由朝下望了一眼,见是一个肤色黑红如乡村人一般的男子,坐在边排的位置上。谁也不认识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便有前台的人过去,查问他哪来的。排戏是在白天,剧场门口没人管理,常会有人稀里糊涂地进来看看,只要不引人注意,也就没人去管他。
响排结束,照例剧团领导和导演上台去说上几句。团长说了话,导演没说什么,景一言却朝台下招招手,叫着:“老马,老马,你来你来。”
台下池座站起个人来,往台前走。台上人发现,他就是刚才鼓掌的人,没想他就是景导说的行家,险些被人赶了出去。他的头自然地有点歪,脸上自然地有点笑。他穿着也像个乡下人,一身的青布衣服,头发没梳,像是用手随便撸了几下,有几根翘着,眼中没睡醒似的有点红红的,领口有一个扣子掉了,显着残剩的线头。他走到台前正中,停了,像要爬上台来,又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便贴着台走到边上踩着台阶上台来。台上的演员们不由地笑了,薛凤来也跟着笑了笑。
景一言向大家介绍:他叫马昭昭,是苏南县的一个京剧团拉京胡的乐师。
大家印象中的行家,或是有名的老演员,或是戏剧的评论家,没想到来的是一个乐师,还是苏南县里的。苏南县京剧团根本没有名气,没有好剧目,也没有有影响的好演员,只是一个适应样板戏而由地方剧团改成的京剧团,听说还会改回地方戏去。这么一位相貌粗俗的拉京胡的,竟被景导称作了行家,含着了一种幽默成分。对这个叫作马昭昭的不也带有一种侮辱么。便有演员恶作剧般地鼓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