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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桃红床的故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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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后,往往使我生出失望来。失望的时候,我又觉得朦胧单纯的爱才是真正的美。
  英少女对我说的话都是简短的,带着赞颂。赞颂我的聪明。在前后几条支弄里,都知道我的聪明。下棋打牌,小技小巧,我显得聪明外露。她赞颂的词是“贼”。在支弄里的苏北话“贼”的意思就是聪明。我没赞颂过她。我是不敢。学校里班上女同学压抑我的力量太强,以致我见到女性,就有点张口结舌。这影响我一生对女性总感有一种距离,一种生疏。同时轻易把对象偶象化。一旦有女性之爱便受宠若惊,便变主动为被动。
  英少女在支弄里大声说话,操着苏北口音。她的话其实很俗。人生的经历多了,回忆起来,对单纯少女的话,觉有一种朴实的感受。她有一个哥哥,很粗宽的身材。很宠英。他们的岁数相差不大。他常和她说笑。有一次,他对她发了火,她躲支楼上去哭。她贴着楼上矮矮的木栅窗,把眼哭得红红的。她不看我。我却觉得她是朝向我哭的,我只和眼光默默地安抚着她。后来她哥哥去拉她,笑着拉她。她只管扭着身子。我觉得她挣扎的样子很好看。我有点嫉妒她的哥哥。
  我已忘了矮小的穿裙子的女同学。偶尔一次复课时见到她,她老是在我面前走动,我却不再注意她。我和男同学粗声说笑,动手打闹。我感到她们都在看着我,看着满脸长着青春痘的我。在楼道的走廊上,有两个结伴的女同学迎面而过,我听到其中一个咕哝了一句什么。我知道她是针对我的。那是一种旧情绪的延续。我朝她看了一眼。我只是勇敢地迎着她看了一眼。那个女同学的眼光却退缩了。我觉得我长大了。是成人了。班上许多女同学都长大成人了。那个矮小的女同学还只是个女孩子。那时候我并不懂要看女性的胸脯。注意成熟女性的胸脯还是在后来。女孩子成不成熟,我是以感觉作依据的,那依据自然并不可靠。
  我长大了。我面临着上山下乡。那是我命运的必然。少时父亲指着我肩上的一颗黑痣,说那是扁担痣,长大要种田挑担的。那颗痣平平的,暗黑不亮,似乎是印在皮肤里。我从痣认识到下乡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宿命。宿命带来的是无奈。那以后,宿命的感觉时不时来缠扰我,二十年,它就有了一种习惯的力量,使我整个人生的基调都显着无奈。
  十七岁。应该还虚年令十七岁的我,常常独自从支弄走到弄堂,从弄堂走到尽头。面前是半截墙似的水泥河堤。河堤边倒着煤灰、废纸和垃圾。河水溢着一股腥臭。我尽量放慢脚步。我慢慢地踱着步。当我意识到我踱步的时候,我的心就有一种悲怆。我自品这种悲怆,觉得悲怆使我与众不同。我便更加放慢脚步。我心有所待,而又无所待。只有一次,英少女从桥那边沿着堤走过来。我远远地看到她,我感觉她也看到我。那是是一团熟悉的身影。我面朝前方,尽量放慢脚步踱过去。悲怆的感受就成了一种形式。她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崐我扭过了头,我面朝河中。我无所可见。我能见她低着眼略瘦显平的脸。我感觉到我与她之间流动着无言的悲怆。
  到上山下乡时,我还从来没离开过故城,我还从来没乘过火车。我本应该分到边疆去的。我本应该去乘几天几夜火车的地方去的。父亲给家乡去了信。那里是我的血缘之根,是父亲常常提到的地方。经常有乡下的人到家中来,说是搭船来的。有一次,母亲给客人包馄饨,把她表脱下来放在一边,客人走后,
  

情之轮(4)
表也就消失了。父亲赶到河边,船已开了。那印象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我很不愿意去乡下,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父亲给我安排了这一走。似乎是匆忙地安排的。以后我曾多次埋怨过这一安排,但我的内心早已宿命地接受了它。我注定要到那个地方去的。围绕去与不去,家里人的态度,乡下人的态度,我的态度,我在这儿都省略了。写那个是不适宜的,会破坏这篇作品的调子。
  我怀疑我是把踱步河堤从后面搬到了这里。其实插队后的第一年里,我回故城回了七次。七次在故城的时间比在乡村的时间要多得多。每次我都提着乡下的水产土产,吃力地挤着汽车,挤着火车。年底的时候,常常乘的是闷罐子棚车。那是一种运货的火车。我挑着满满的一担子,前面是大米后面是猪腿。那一次,扣在猪腿上的绳滑落了,站台上几乎只有了我一个旅客,车就快开了,车上的人堵到了车门口,我使劲把一袋米托上车,又使劲把一条猪腿从高高的棚车踏板上拉上车。那一刻我想我应该是哭的,然而我只是满头满身是汗地庆幸着。
  乡村生活的场景,在我以往的作品里,或者淡化,或者美化了的。我想只有经过了那些真实的场景,我才有堤边踱步的人生悲怆感。只是写作的习惯告诉我,我应该对英少女有一段告别的沉重。
  乡村的太阳暖洋洋的。在城里,我从来对太阳没有这一点感受。乡村暖洋洋的太阳下面,青蝇嗡嗡地飞,草篱笆上爬着蓝色的小喇叭花,山墙边的一块土场上,靠桑树田边积着筛落的粗砻糠壳,猫在门口的青石上懒懒地睡。
  一旦写到乡村景色,我就有一种习惯的笔调,其实那都是不真实的。我从来只沉湎于我的心中,我总是忽视外在的景色。到结婚成家以后,妻子还常常不留情面地纠正我对绿、蓝、青的色辨。
  我初下乡时,一度住在堂兄家里,那是两间半被烟薰黑了的暗蒙蒙的旧瓦房。半间里还隔养着猪。整个房子里都充溢着猪屎味。我和堂侄睡一张床,很快我带去的一床被子上,就混有房是的气味与堂侄身上的体味。
  味道还不是主要的感受。我整天觉得饿。另外我深感寄人篱下。总是稀粥。几天中一顿胡萝卜饭,我满上一海碗后,不好意思再添。堂兄对我说,一不有半斤多米。第一年我有定量每月四十斤米。堂兄的话使我感到那总是不够的。
  我越发忍着不敢多吃。
  我穿得简单。我想成为一个乡下人。我还是被当作城里人。我被小看,也受注目。那一刻我觉得什么也不是。我无法再是城里人。城里人有工资,使乡下人仰着头看。我又无法是乡下人。他们都会干活。他们看我干活的样子便笑。我有所倚的是我有城里家中寄钱,我用这个支撑着我的生活。比我大两岁的堂侄深有远见地对我说:你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你不能靠小爷爷一辈子,
  你将来是要靠我们的。
  说十七岁的少年,说十七岁的少年到一个陌生的从没到过的乡村,说举目无亲,说生活不惯,说干活累乏,说严炎冰寒,连同说存在的痛苦,说人生的悲凉。无法是抽象的,还是具体的,我都觉得意义不大,那不只属于我。自然有比我在城里更舒适,比我更年幼更柔弱的知青,走入这类处境中。那是一个社会的潮。那样的事,我们都已经听得多了。
  有时我怀疑,我所遇到红娣的情节,也不只属于我。我有时会觉得,我,这个我是凭空浮来的。以前一切流动着的生活,都不只属于我。我只存在我意识到的这一瞬间。连这一瞬间的我,也是浮着的。
  红娣叫我名字的那一瞬间,我确实是有浮着的感觉。
  我从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学校班上的经历成了我性格的一部分。对女性,我内心压抑,有时自尊,有时又自卑。
  红娣就站在斜对角她家的后门口。她站在青石门槛上。她斜着脸,朝向我,露着笑。在我以后记忆的印象中,她的笑便有一种女性自来熟的意味。自来熟的女性往往是不自重的。但她当时根本只能算是一个女孩。她才十四岁。她站在那里,梳着两条长辫子。她朝我笑。那笑是一种含有好玩的神情。纯粹是好玩。十四岁乡村女孩子的笑,很少有其他的意味。她的那一声叫,叫得很短促,很清脆。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把她那一瞬间的形象重新梳理了一遍,我认为那是一个幼稚的女孩幼稚的举动。我尽量诋毁其中的情调,我尽量诋毁其中的美。然而我诋毁完了,依然还感受到其中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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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轮(5)
十四岁的红娣,长着细高个子。她比英少女小一岁,个子要比英少女高。而在我的印象中,英是个少女,她却是个女孩。
  对英少女的形象,我能描绘出个轮廓,对红娣的形象,我记忆模糊了。似乎她的眼也是细长的,下巴有点尖。多少年后,在我的梦里,总会出现她的模样,几乎从来没见过英少女。而醒着的我,却总是跳过红娣的那一段记忆,去凝定英少女的形象。
  描写少年初恋的作品,往往都是少男少女,一见钟情,瞬间印象美如图画。那时我不懂美,后来我的心境改变,又不觉得那其间的美。当时的红娣还在读农中,她的皮肤不白,但走进城里,和城里姑娘的肤色没多少区别。这也只是我的想象,她从没和我一起进过城。
  我站在堂兄家的房檐下,房檐矮矮的。她站在门槛前的青石台阶上。青石台阶有三、四级。她家的房檐高高的,在那个年月,她家的房子是村上最高的瓦房。
  她穿着一件深红的春秋衫,是灯芯绒布料。下面是蓝布大裤腿裤子。这多少已经掺入了我的虚构。当时我不可能注意她的穿着。她的两条辨子很长,一直挂到腰上。我是被她吸引了。我说过,当时我并不懂得女性的美。但她绝对是不难看的。对我紊乱的内心来说,红娣形象的出现,显现着一种单纯的色彩。
  另一方面,我立刻深切地感到,乡村女孩子全新的异性表现,完全没有城里学校女同学的假模假式。在这里,我在女性面前局促不安的形象可以改变,我受女同学鄙视的历史可以改写。我有一种解放式的喜悦。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很快接受女性主动表示的。我总是投之于桃,报之于梨的。
  从她第一声叫我开始,我就想着要接近她。对接近女性,我常常暗下里生出一套想象的计划,梦一般的计划。待见到真切的人时,我才觉得我的计划是如何地不合实际,是如何的不现实。我便失去了勇气。几番谋蓄计划,几番丧失勇气,于是我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
  红娣使我想象的计划第一次得以实现。几乎是出乎意料的顺当。在一个春雨歇工的牌桌上,我轻易地以赢牌赢彩,用手指刮了她的鼻子。牌局便是一种计划。我顺着心意设局,不但让自己赢,还让她一个人输,以便我一次次地触及到她的肌肤。牌桌上的几个人都不是对手,要不是有惩罚的剌激,我简直可以不费任何神思。刮她第三次鼻子时,我得寸进尺,嘻笑地变换了刮的手法,把鼻子那一段距离拉长到额上,把那一段时间放慢延长。随后我变刮为勾,从上嘴唇处滑上去。再下面我把手指悬在了她的眼前鼻前,慢镜头似地不往下去,于是受惩罚带有了受辱。她开始逃避,笑着晃着头,伸手去掩脸。惩罚也就变出情趣来。我有了进一走动作的正当理由。我得到同牌桌人的怂恿,那两根长辫便捏到了手中。不给不给,她笑着扭着身子。她的头到了我的怀中。我的手掌从下面抚过她整个的脸。我的手插在了她的手脸之间。不给不给,她依然晃着头。我的手指在她的鼻子上一松一紧地用力,口中数着数。刮鼻子变化成揿鼻头。女性的整个头和脸都在我的感觉中。坐回到桌前,我的心剧烈地在跳,我为我的算计的成功而笑。她伸手抓着牌,依然叫着:不给不给,我就是不给。
  二十年以后,我走入中年的那个时代。大城市的学校里,初中生偷偷恋爱的,已经在学生之间成风。所谓偷偷的,也就是瞒着保守派的教师。许多开明的老师就是发现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西方的宣传自由连同性爱自由的带点色情的影视片,已经不可遏止。那些频频出现的男女肉体暴露并接触的镜头,已是寻常意味。一曾严肃正经的社会正无可奈何地听任把风气腐蚀掉。年轻的男女,只要有可能,便迫不及待地不加选择地接吻、抚摸、脱衣服、上床。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的性爱史,值得对五十来岁的人夸耀。他们看到为刮两下鼻子而设陷阱的情节,会觉得不值一谈,会觉得可怜可笑。那种循序渐进的肉体接触,是多么令人不耐烦,令人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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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轮(6)
其实,就是在当时的年代,我也不止一地听说过:那些群体插队的知青,特别是在偏僻村子里落户的知青点里,说说谈谈,搞搞玩玩,是平常的。男青年动不动便说“开”说“支”,开她,支她。一间土坯垒的大茅棚里,七、八张床,挂着布满黑灰的帐子。帐子放下来,里面一对男女开啊支的,弄得支天雾地。其他床上单个儿的人照睡。忍受地听着那边床棚滋滋的动静声。而在城市的学生们,已感到将要插队的阴影,他们开始预###些后来的乐趣。有一次我回城,借用一个朋友家,写我所谓的作品时,正听到朋友读高中的妹妹和她的几个女同学,就在板壁那边的床上,嘻嘻哈哈的。只听朋友的妹妹笑着叫着:
  我又不是他的屁股,你摸什么摸!
  再推溯到上面一个时代。我在乡村的时候,常有隔着几里地或十几里地的老人,相见一处了,聊着陈年烂谷子的事,说到一个个熟人的名字,往往都在后面加注一句:努,和某某人姘着的喂。于是印象深刻地记忆起来。脸色深红带黑满是皱纹晒成硬皮的老头老太,坐在小竹椅上,说早年的风流事,是那么自然。那时我便想,男男女女之间,本也是互相吸引着的。女人同样充满着情欲。无所谓陷阱与猎人,无所谓被动与主动,无所谓需要与奉献。运气不好的是我与我以上十多年的那一辈人。被压抑了情欲的男人,和同样被压抑的情欲并显着假模假式假正经的女人,以致压抑成了习惯,成了天经地义。
  社会的面目是正经的,社会舆论的惩罚形成了一种禁忌,使男女之间的事儿变得污秽可憎。然而那性爱自由的空气,依然偷偷的流动,暗暗地腐蚀着。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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