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词-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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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天上无泪,且让我在有生之年把此民族大恸一世洒尽,也不枉了这一双流泉似的眼睛!
檀香扇总让我想起你,因为它的典雅芳馨。
有一年夏天,行经芝加哥,有一个女孩匆匆塞给我一柄扇子,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回去打开一看,是一柄深色的镂花檀香扇。我本不喜欢拥有这种精致的东西,但因为总记得陌生的赠者当时的眼神,所以常带着它,在酷热的时候为自己制造一小片香土。
但今夏每次摇起细细香风的时候,我就怅怅地想起你。
那时候,你初来台湾不久,住在我家里。有一天下午,你跑到我房间来,神秘兮兮的要我闭上眼睛,然后便摇起你心爱的檀香扇:
〃你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抵赖,不肯说。
〃你看,你看,苏州的檀香扇,好细的刻工。好中国的,是不是?〃
我当时不太搭理你,虽然心里也着实喜欢两个女孩的在闺中的稚气,但我和你不一样。你在香港长大,拿英国护照,对故国有一分浪漫的幻想,而我一直在中国的土地上长大并且刚从中文系毕业,什么是中国,什么不是中国,常令我苦思焦虑,至今不得其解,几乎一提这问题我就要神经质起来。
喜欢你穿旗袍的样子,喜欢你轻摇檀香扇,喜欢你悄悄地读一首小词的神情,因为那里面全是虔诚。
而我的中国被烙铁烙过,被污水漫过,又圣洁又烂脓,又崇伟又残破,被祝福亦被咒诅,是天堂亦是地狱,有远景亦有绝望。我对中国的情绪太复杂,说不清楚也不打算把它说清楚。
有些地方,我们是同中有异的。
但此刻长夏悠悠,我情怯地举起香扇,心中简简单单地想起那年夏天。想起你常去买一根橙红色的玫瑰,放在小锡瓶里,孤单而芳香。想你轻轻地摇扇,想你目中叨叨念念的中国。檀木的气味又温柔又郁然,而你总在那里,在一阵香风的回顾里。
假日公寓楼下的小公园,一大群孩子在玩躲猫猫的游戏。照例被派定做〃鬼〃的那一个要用手帕蒙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数目,他的朋友有的躲在树上有的藏在花间。他念完了数目,猛然一张眼,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四下竟一个人也没有。
我凭窗俯视园中游戏的小孩,不禁眼湿,我多象那孩子啊!每当夜深,灯下回顾,亡友音容杳然,怎么只在我一蒙眼的瞬间,他们就全消逝了呢?
然后楼下那孩子却霸道地大笑起来:
〃哈,王××,你别躲了,我看见了,你在花里!〃
我也辗然一笑,我的朋友啊,我看不见你,却知道你在哪里。或在花香,或在翠荫,或在一行诗的遐思,生死是一场大型的躲迷藏啊。看不见的并不是不存在,当一场孩童的游戏乍然结束,我们将相视而喜。
并不是在每一个日子想你,只是一切美丽的,深沉的,心中洞然如有所悟的刹那,便是我想你的时刻了。
娇女篇
记小女儿
人世间的匹夫匹妇,一家一计的过日子人家,岂能有大张狂,大得意处?所有的也无非是一粥一饭的温馨,半丝半缕的知足,以及一家骨肉相依的感恩。
女儿的名字叫晴晴,是三十岁那年生的。强说愁的年龄过去了,渐渐喜欢平凡的晴空了。烟雨村路只宜在水墨画里,雨润烟浓只能嵌在宋词的韵律里,居家过日子,还是以响蓝的好天气为宜,女儿就叫了晴晴。
晴晴长到九岁,我们一家去恒春玩。恒春在屏东,屏东犹有我年老的爹娘守着,有桂花、有玉兰花以及海棠花的院落。过一阵子,我就回去一趟。回去无事,无非听爸爸对外孙说:〃哎哟,长得这么大了,这小孩,要是在街上碰见,我可不敢认哩!〃
那一年,晴晴九岁,我们在佳洛水玩。我到票口去买票,两个孩子在一旁等着,做父亲的一向只顾搬弄他自以为得意的照像机。就在这时候,忽然飞来一只蝴蝶,轻轻巧巧就闯了关,直接飞到闸门里面去了。
〃妈妈!妈妈!你快看,那只蝴蝶不买票,它就这样飞进去了!〃
我一惊。不得了,这小女孩出口成诗哩!
〃快点,快点,你现在讲的话就是诗,快点记下来,我们去投稿。〃
她惊奇地看着我,不太肯相信:
〃真的?〃
〃真的。〃
诗是一种情缘,该碰上的时候就会碰上,一花一叶,一蝶一浪,都可以轻启某一扇神秘的门。
她当时就抓起笔,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们到佳洛水去玩,
进公园要买票,
大人十块钱,
小孩五块钱,
但是在收票口,
我们却看到一只蝴蝶,
什么票都没有买,
就大模大样的飞进去了。
哼!真不公平!
〃这真的是诗哇?〃她写好了,仍不太相信。直到九月底,那首诗登在《中华儿童》的〃小诗人王国〃上,她终于相信那是一首诗了。
及至寒假,她快十岁了,有天早上,她接到一通电话,接到电话以后她又急着要去邻居家。这件事并不奇怪,怪的是她从邻家回来以后,宣布说邻家玩伴的大姐姐,现在做了某某电视公司儿童节目的助理。那位姐姐要她去找些小朋友来上节目,最好是能歌善舞的。我和她父亲一时目瞪口呆,这小孩什么时候竟被人聘去故'小小制作人'了?更怪的是她居然一副身膺重命的样子,立刻开始筹划。她的程序如下:
一、先拟好一份同学名单,一一打电话。
二、电话里先找同学的爸爸妈妈,问曰:〃我要带你的女儿(儿子)去上电视节目,你同不同意?〃
三、父母如果同意,再征求同学本人同意。
四、同学同意了,再问他有没有弟弟妹妹可以一起带来?
五、人员齐备了,要他们先到某面包店门口集合,因为那地方目标大,好找。
六、她自己比别人早十五分钟到达集合地。
七、等齐了人,再把他们列队带到我们家来排演,当然啦,导演是由她自己荣任的。
八、约定第二、三次排练时间。
九、带她们到电视台录像,圆满结束,各领一个弹弹球为奖品回家。
那几天,我们亦惊亦喜。她什么时候长得如此大了,办起事来俨然有大将之风,想起《屋顶上的提琴手》里婚礼上的歌词:
这就是我带大的小女孩吗?
这就是那戏耍的小男孩?
什么时候他们竟长大了?
什么时候呀?他们
想着,想着,万感交集,一时也说不清悲喜。
又有一次,是夜晚,我正在给她到香港小留的父亲写信,她拿着一本地理书来问我:
〃妈妈,世界上有没有一条三寸长的溪流?〃
小孩的思想真令人惊奇。大概出于不服气吧,为什么书上老是要人背最长的河流,最深的海沟,最高的主峰以及最大的沙漠?为什么没有人理会最短的河流呢?那件事后来也变成了一首诗:
我问妈妈:
〃天下有没有三寸长的溪流?〃
妈妈正在给爸爸写信,
她抬起头来说:
〃有——
就是眼泪在脸上流〃
我说:〃不对,不对——
溪流的水应该是淡水。〃
初冬的晚上,两个孩子都睡了。我收拾他们做完功课的桌子,竟发现一张小小的宣传单,一看之下,不禁大笑起来。后生毕竟是如此可畏,忙叫她父亲来看。这份宣传单内容如下:
你想学打毛钱吗?教你钩帽子,围巾,小背心。一个钟头才二元喔!(毛线自备或交钱买随意)。
时间:一至六早上,日下午。
寒假开始。
需者向林质心登记。
这种传单她写了许多份,看样子是广作宣传用的。我们一方面惊讶她的企业精神,一方面也为她的大胆吃惊。她哪里会钩背心,只不过背后有个奶奶,到时候现炒现卖,想来也要令人捏冷汗。这个补习班后来没有办成,现代小女生不爱钩毛线,她也只有自叹无人来续绝学。据她自己说,她这个班是〃服务〃性质,一小时二元是象征性的学费,因为她是打算〃个别教授〃的。这点约略可信,因为她如果真想赚钱,背一首绝句我付她四元,一首律诗是八元,余价类推。这样稳当的〃背诗薪水〃她不拿,却偏要去〃创业〃,唉!
女儿用钱极省,不象哥哥,几百块的邮票一套套的买。她唯一的嗜好是捐款,压岁钱全被她成千成百地捐掉了。每想劝她几句,但劝孩子少作爱国捐款,总说不出口,只好由她。
女儿长得高大红润,在班上是体型方面的头号人物,自命为全班女生的保护人。有哪位男生敢欺负女生,她只要走上前去瞪一眼,那位男生便有泰山压顶之惧。她倒不出手打人,并且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空手道老师说的,我们不能出手打人,会打得人家受不了的。〃
严然一副名门大派的高手之风,其实,也不过是个〃白带级〃的小侠女而已。
她一度官拜文化部长,负责一个〃图书柜〃,成天累得不成人形。因为要为一柜子的书编号,并且负责敦促大家好好读书,又要记得催人还书,以及要求大家按号码放书……
后来她又受命做卫生排长,才发现指挥人扫地擦桌原来也是那么复杂难缠,人人都嫌自己的工作重,她气得要命。有一天我看到饭桌上一包牛奶糖,很觉惊奇,她向来不喜甜食的。她看我挪动她的糖,急得大叫:
〃妈妈,别动我的糖呀!那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呀!〃
〃你买糖干什么?〃
〃买给他们吃的呀,你以为带人好带啊?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办法呀!哪一个好好打扫,我就请他吃糖。〃
快月考了,桌上又是一包糖。
〃这是买给我学生的奖品。〃
〃你的学生?〃
〃是呀,老师叫我做××的小老师。〃
××的家庭很复杂,那小女孩从小便有种种花招,女儿却对她有百般的耐心,每到考期女儿自己不读书,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教她。
〃我跟她说,如果数学考四十五分以上就有一块糖,五十分二块,六十分三块,七十分四块,……〃
〃什么?四十五分也有奖品?〃
〃啊哟,你不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能考四十分,我就高兴死啦!〃
那次月考,她的高足考了二十多分,她仍然赏了糖。她说:
〃也算很难得罗!〃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她走到我面前来:
〃我最讨厌人家说我是好学生了!〃
我本来不想多理她,只喔了一声,转而想想,不对。我放下书,在灯下看她水蜜桃似的有着细小茸毛的粉脸: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不喜欢人家叫你'好学生'。哦!我知道了,其实你愿意做好学生的,但是你不喜欢别人强调你是'好学生'。因为有'好学生',就表示另外有'坏学生',对不对?可是那些'讲学生'其实并不坏,他们只是功课不好罢了。你不喜欢人家把学生分成二种,你不喜欢在同一个班上有这样的歧视,对不对?〃
〃答对了!〃她脸上掠过被了解的惊喜,以及好心意被窥知的羞赧,语音未落,人已跑跑跳跳到数丈以外去了。毕竟,她仍是个孩子啊!
那天,我正在打长途电话,她匆匆递给我一首诗:
〃我在作文课上随便写的啦!〃
我停下话题,对女伴说:
〃我女儿刚送来一首诗,我念给你听,题目是《妈妈的手》〃——
婴孩时——
妈妈的手是冲牛奶的健将,
我总喊:〃奶,奶。〃
少年时——
妈妈的手是制便当的巧手,
我总喊:〃妈,中午的饭盒带什么?〃
青年时——
妈妈的手是找东西的魔术师,
我总喊:〃妈,我东西不见啦!〃
新娘时——
妈妈的手是奇妙的化妆师,
我总喊:〃妈,帮我搭口红。〃
中年时——
妈妈的手是轻松的手,
我总喊:〃妈,您不要太累了!〃
老年时——
妈妈的手是我思想的对象,
我总喊:〃谢谢妈妈那双大而平凡的手。〃
然后,我的手也将成为另一个孩子思想的对象。
念着念着,只觉哽咽。母女一场,因缘也只在五十年内吧!其间并无可以书之于史,勒之于铭的大事,只是细细琐琐的俗事俗务。但是,俗事也是可以入诗的,俗务也是可以萦人心胸,久而芬芳的。
世路险膨,人生实难,安家置产,也无非等于衔草于老树之巅,结巢于风雨之际。如果真有可得意的,大概止于看见小儿女的成长如小雏鸟张目振翅,渐渐地能跟我们一起盘桓上下,并且渐渐地既能出人青云,亦能纵身人世。所谓得意事,大约如此吧!
白雨衣
你在家排行老几呀?老四?啊!那你一定了解我的心情!且听我慢慢告诉你关于我的童年,和我的白雨衣的故事。
我是老三,上面有分别长我四岁和两岁的姐姐,也就是说,顺理成章的,二姐捡大姐的衣裳穿,我捡二姐的衣裳穿。两个人穿过的衣服到我身上之后是个什么面目,可想而知。家里不宽裕嘛,又是最后的孩子了!童年时的我,好象始终是一个黑黑的,瘦瘦的,不整不齐的小家伙!
五年级了,我没有雨衣。记忆中我常在新竹中央戏院的门廊下看电影海报上的尤敏、林黛、钟情——因为下雨,再过去的路必须穿越中正堂前打捧球的广场,场子太大,我准会湿个透,要等雨小,或是运气好,有认得的有雨具的同学经过可以挤一挤。
夏雨过后,秋雨又来了,父亲看我实在熬不住,咬咬牙,给我买了一件雨衣。
白色的雨衣,是那时刚刚才在台湾出现的塑胶制品,那时候还叫〃尼龙〃。薄薄的,半透明的,穿在身上朦胧能看见里边的衣裳、书包和胳膊、腿。我摸了又摸,穿了又穿,手指触抚着那平滑的衣袖,深深的口袋,小小的我心里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父亲!
第二天喜孜孜地告诉同学我有了新雨衣,又大大地夸张渲染了一番自是不在话下。可是,天不下雨!我每晚在家都穿好一会儿雨衣,然后依依不舍地脱下,小心翼翼地摺好,再去洗澡,洗那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