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記-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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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珊点头:“大公子的伤比姑娘地重,可是他身体好,所以这两日也还好的。船上的指挥都是彤戟在管。李韶和冷广辅佐他。除了艄公厨娘之类,兵部地兵士只剩下了三个……其他人都战死了。”
“船行到什么地界了?”
“在东昌府,快入临清了,过临清鲁河头就是京师顺德府地界了。”红珊说,“姑娘快喝姜糖水,凉了就无用了。”
“嗯。”我这才端起碗,慢慢喝了。很久没有吃喝,觉得口腔里感觉很奇怪,舌头的味觉一下恢复。腹内里愈发饥饿了。正琢磨着这仿佛死过一次又活过来地奇妙感受,我舱门又开了。
半老厨娘端着大托盘进来,先放在我桌上。才行礼:“姑娘,听说你几日未进食了。前两日都是大公子给你灌些米汤糖水。今天总算能让奴家派上用场了!”
我听闻她这么一腔委屈的话,觉得有点好笑。低头看那托盘里油油菜色时。肚子很合拍地咕噜起来。厨娘也听见了,微微一笑。
我便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口齿里不断变换美味的这个时候觉得物质的感官刺激是如此生动,忍不住慨叹一声:“活着真好啊!”
“这是我听过的最实在地话了。”文禾从外面走进来,嘴角噙着笑,看见我满嘴是油大快朵颐还发感叹的样子,笑容绽得更开。
“姑娘,饭食不够再叫我。”厨娘也带着笑意,对文禾行礼,然后跟红珊前后出去了。
文禾不急不慢地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
“你想看饿死鬼投胎什么表现吗?”我不满他揶揄目光,道。
“我正在看啊。”他抿着嘴,“不够还有,保你吃个够。但是也不能太多了,会出人命的。”
“我们接下来的路途,安全么?”我看着他额上已经就要褪去的疤痕,问。
“流寇入应山与随州,而湖广已然在我们身后了,珞儿可以放心。”他回答。
“我现在已然是惊弓之鸟。”我说完这句话,闷声不吭地扒饭。
文禾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拉开木窗,让清冷的空气进来舱内,驱散封闭很久的沉闷草药熏香与睡眠味道。他注视着外面的河水,脸上是一派难以揣测的神情。“对了……文禾,”我想起一件事,“我们在河边地时候,你对我说,你决定了你要做什么事情来着?”
他没有看我,过了半晌回答:“嗯。我决定要开始我的计划了。”
“可是你不是说难以改变这进程么?你不是说,终究殊途同归么?你不是说,即便是你自己来掌控大明,也是十分困难的么?”我看着他地神情,觉得他再度被迷云笼罩,令我看不清楚。
“是这样的。所以,我何必自己去掌控呢。但是,我们不曾做过,又如何知道结果?势必要去做,才无愧于心。”他转回头望着我,“珞儿,你可愿意同我一起?”
“此刻你对这个问题,还存有怀疑么?”我浅笑看着他清瘦地脸。
他也笑,走过来把我地头轻柔揽进他温暖的胸口。
一路船行加速。过闸转折,在三月十五地傍晚,我们到了通州。
彤戟找了马车来拉行李。我们没有事先送信到文府,因为陆路现在驿站行进也不见得比水路更畅通,况且以文震孟对文禾的关心,怕是早有行踪掌握了吧。
果不其然,从通州入京师,以东直门进,在门口就遇到了正出城的文府马车。李韶下车去与他们招呼,让他们先掉头轻装回去了。
在久违的京师城中道上缓行,我禁不住四下张望。仿佛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比从前珍贵百倍。文禾轻轻搂着我的肩膀,一言不发,直到远远的皇城正南大门进入了我们视线,他方才低低地叹了一声:“珞儿你看,大明门。”
是大明门。它仍旧巍峨伫立在那里,威仪不减,高耸稳展。身后是广阔的皇城和宫城,是自成祖便传承龙御的地方,是充满阴谋和污秽的地方,是君臣相辅相搏的地方,也是崇祯皇帝朱由检此时夙夜不怠的地方。它里面和外面的人,都还过着与以往数日相同的生活,他们都不知道,那看不见的宿命正向着这一片贵气繁华日夜逼迫而来。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章 归府
车行至文府那熟悉的大门外。门匾依旧,青砖如鳞,就连门口的抱鼓石都令人怀勉不已。
彤戟待我与文禾下车,便走过来揖手:“文侍郎,宋姑娘,在下告辞回宫复命了。”
“彤戟,你这段时日辛苦了。”我衷心说出这句话。
他只牵牵嘴角,说:“分内之事。只是,在下要向姑娘讨回去南京时的那竹筒回去复命的,请姑娘行方便。”
他要那道手谕。我们并没有用上它,所以要收回销毁也是自然。文禾自袖中掏出那细竹筒递给他,仿佛是早有准备。
“谢文侍郎,谢宋姑娘。彤戟就此告辞。”他拿起马车上自己的一份行囊。
“李韶,派个空车送彤戟。”文禾对李韶吩咐。
彤戟对文禾一点头,转身跟李韶上了刚腾出来的空马车,掉头往宫城去了。
进了文府大门,迎面就看见了一脸笑容的文震孟。他身边站着一位穿鹤氅的老年男子,也是笑吟吟的。
文禾估计是怕我不知道如何叫人,便上前先拜礼:“父亲,表哥,我们回来了。”
我也赶紧上前行礼,看着那老年男子:花白发,紧束,瘦脸,中等身材。文禾有这么老的表哥,那只能是姚希孟老先生了。此人虽是文震孟外甥,却与他只差五岁,比文震孟还早及第,受党系排挤,已经无官一年余了。我去年在京师数月,他却去了长洲。而当我与文禾南下,他又到京师来找文震孟了。错身两次不曾相见。今天终于是碰到了。不过此时这俩老头这么高兴,又是为何?
“听说你二人都受伤了,现在可好些?”姚希孟回礼。问。
“好多了,估计再几日就不碍事了。。。表哥挂心了。”文禾回答。
“孟长是特地过来等你们的,他平日忙得很,来一次不容易,也不必忌讳,一起用晚饭吧。”文老爷子询问地看着我。
“全凭文伯父做主。”我对他一笑。回答。
“你们先回房收拾去吧。”他挥挥手,“半个时辰后来花厅用饭。”
“是。”
姚希孟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双眼里都是洞悉稳重。他与文家男子一样有一双明澈坦荡的眼睛,耳廓也生得弧度相似。他见我老是不自觉盯着他打量,便扭头对着文老爷子问:“圣旨可下了?”
文老爷子瞟了我一眼,说:“尚未拟旨。陛下的心思越来越不好猜度了,不到圣旨拿到手里,老夫是不敢轻易相信了。”
“是啊。”姚希孟点头,“不过此番动作已经很明显。不需多虑,放宽心吧。”
我被他们地言谈搞得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文禾。文禾显然也不甚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却在桌子底下碰碰我的手,一副漫不经心模样。把素菜夹到我的碟子里。
吃完饭文震孟与姚希孟品茗谈心。文禾在一旁侍奉。我带了红珊回屋里继续收拾东西。待到戌时地梆子敲了,才基本弄完。正打算入浴房洗澡。却听得翠珠在门外叫道:“老爷在书房请姑娘过去说话。”
无法,我叫红珊停了烧水,整了整衣衫头发,起身去书房。
文禾也在书房里,姚希孟貌似已经回房了。文老爷子端着茶盏神色已经不是那么悠闲。见我进屋,才稍稍松了脸部线条:“小娃儿,你瘦了。闻言受了不少苦,文禾说了一些,老夫估算他是没有和盘托出,但你确是辛苦了。”
“璎珞还好,文伯父挂心。”我走过去,接过他的茶盏,到桌旁续上热茶。
“圣上急急召文禾回来,是要他再去率兵。流寇不绝,建虏又逼近了,大明千里战事,男儿理当报国。”文老爷子低低叹了一声,“文禾说他改变决定了,老夫从此不再过问,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我把茶盏送回他手里,转而看着文禾。他望着父亲带着略微颓然神色地面孔,眼睛里光芒复杂。
“明日一早,去上朝,圣上可能还要单独见你。”文老爷子对他说,“因了去年璎珞事情,你二人多少有些芥蒂,但此大敌当前之境,无论圣上什么委派,只要是出于护国之道,你不要轻易违逆,好自为之。”
“儿子记住了。”文禾静静道。
“璎珞小娃儿,”文老爷子又转向我,“你可愿留在此地陪伴文禾么?无论你二人可否成亲?”
平心而论,我是愿意的。可是我又想起田美说过的话:如果我长久地留在这里,那最后,我还能不留痕迹地回去么?我还能回去么?这一切越来越像一锅粥了。我又到底该往何处去呢?
“父亲……”文禾轻轻说,“这对珞儿不公平。请不要让她回答这个问题了。我会安排此事的,放
“唔。”文老爷子没再说什么。沉默了一晌,清清喉咙,说,“不早了,你们舟车劳顿,歇息去吧,有什么事情,明日还可说。老夫只是想单独看看你们两个,现在好了,都回房去吧。”
“文伯父请安歇。”我与文禾施礼退出。他一出门便拉着我的手,可是我摸不透他所传达地心意。他是因了我刚才不回答文老爷子的问题而有了什么想法么?可是在此之前,我对他的表态已经很明显了啊。
两人默默无言各怀心事地走到我房门口。他轻轻放开了我的手“文禾……”我抬脸望着他。
他疲惫地笑笑:“睡觉吧,睡前再换一次药,记住了。”
“……你也是。”我抚上他胸口,衣帛之内,绷带质感清晰。
他低头看着我的手,那目光冷静而有所思,一时间让我的抚摸变得有些尴尬。他觉出我的停滞,便及时握住我准备收回的指尖,就势把我揽进怀里。
又是那熟悉的香味,我闭上眼,直到他沁凉而柔软地嘴唇贴上我的,轻轻厮磨起来。他的贝齿之间流有一丝苦涩,鼻息深重。我紧紧抓着他衣袖,一刻惶然。
“离开你……我如何放心。珞儿……我说过不再让你离开我地视线,可是,如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双臂力道加重。
我微笑:“不会比嘉定更糟了,大不了我回二十一世纪。你在担心什么?”
他喘息着离开我地唇,双眸惺忪一般,道:“我仍然不习惯这种牵绊,可是我已然习惯你了。我惦念你,珞儿。”
“我保证让你安心,不会再鲁莽了。”我捧着他地脸,“现在,满眼血丝的文大公子应该回去休息。明日你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嗯。”他颔首,放开了我。
我洗了一个舒畅地热水澡。睡了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安稳觉。
然后,京师的生活正式再度开始了。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三章 殊途
春鸟啾啾,搅人清梦。天已大亮,我正在被窝里迷糊着,门外就已经有人在着急了。
“姑娘昨日才回来,正补眠,就不能再等等么?”这是红珊的声音。
“等?你以为你是让谁等呢?他可是御林军左卫指挥使!“这是管事齐之洋的声音。
“可是……“红珊还欲分辩,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对着门外喊道:“红珊,你帮我准备水吧。”
“姑娘你醒了?哦,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她回答。
两个人的脚步都远了。
我起身,穿上褙子,走到门口把门闩撤了,然后坐到妆奁前头仍带着点浑噩地梳头。红珊便端着脸盆和漱口盅子进来,帮我匆匆洗漱打扮。
“蒋指挥使来何事?”我问。
“他要见姑娘本人才说,齐管事问了他也是不说的。”她说。
“老爷子和文禾都去早朝了吗?”
“是。下朝的时辰就到了,不过他们仿佛今日会留在圣上那里久些,早晨老爷说的,午饭不在府中用。”她回答。
“知道了。”我插好发簪,起身,“蒋指挥使在何处?“前厅。”
我自偏门走进前厅时,彤戟正背着手在厅正门口踱来踱去。本以为第一日回职,他会着官服,不料他今日仍是身着便服,扭脸看见我,上来揖手:“打扰姑娘,彤戟惶恐。”
“无甚。只是必然有急事,你才会回职第一日便来找我吧?难道是文禾有了什么事情?”我问他。“不。不是文侍郎……”他从怀襟里掏出一个信封,“请姑娘看此信。”
我接过信,拿出信纸打开。只看第一个字,便认出了写信人。心里略惊的同时,也升起一丝警惕。寥寥数字,情绪浅淡,却是存有不可违抗的意志。
“姑娘可否同彤戟动身了?”他问。
“不能等晚些时候么?”我合上信。他却伸手礼貌地把信封信纸都取走,重新装好收回怀中了。回答:“已经在等候。”
此言一出,我无法再拖延。问了家仆,得知邱总管正出去办事了,便去唤了红珊,告诉她我随彤戟出门,让她转告。红珊又打量彤戟一番,皱着眉点点头。我便随彤戟出府,上了马车。
彤戟亲驾车,匀速行了有半个时辰。渐渐快到了西城崇福寺旁边了。我正待问他到底要去哪儿,他将马儿吁了停步,跳下马车道:“姑娘。下车吧。”
我下车正看见眼前一间不起眼酒肆。门匾书“曲醉雅舍”,二层旧房。进出人各自匆匆。那彤戟却是将手里马缰交给店小二。对我示意道:“请进。”我心里叹了一声。此番不知道又要见谁,这人好大面子。
上了二楼。。。拐入后面一间厢房门口。那垂下的湘帘把里头遮得严实,见光不见影的。彤戟在门口轻轻道:“报公子,人带到了。”然后掀开一角帘,让我入内。
我面前是一道屏风,隔着屏风能看见前面窗户底下坐着一个人。正犹豫是绕过去还是就在屏风这边待着,那人却是用一种我曾经无比熟悉地不耐烦嗓音说道:“还不进来?”
我登时石化在当地。这声音,不是皇上么?我回身看门外,彤戟却已经不见了。我吸了口气,绕过屏风去。
小小的燕几旁边,圈椅里坐着的人几乎依然是我印象中地模样。不同的是他身上地窄袖龙袍换作了青衫儒服,而折角向上冠则被玄色巾帽取代。腰里玉佩古朴,双脚布靴,走在街上便是一位回头率估计不下八成的翩翩公子。
“坐下。”他轻轻说。
我方才发现自己看他看得呆了居然忘记行礼,便要跪拜。他皱了一下眉道:“免了,坐下吧。”
“是,陛下。”我便在旁边圈椅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