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将军传-古代江湖日常-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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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夫人的孩子早已死去,阿言与卫氏兄妹毫无血缘可言。这才是她肆无忌惮地对卫氏出手的底气是所在。
我为何会晓得李琅琊——那死了二十多年的人——的模样?说起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呢。
二十余年前被卫夫人当胸一剑的李琅琊并没有死。我的师父,浮戏山主,便是李琅琊啊!
当年流落金陵为丐,襄王所赠衣食财物皆被无赖及群丐抢走。夜夜噩梦,有一大半都是那时女儿身份曝光后,周围无赖与乞儿浑浊的眼,充满*与恶意。
她拼命反抗,然而人小力弱,狞笑中,撕裂布帛的声音令她心如死灰。
绞紧的双腿被大力分开,她没有眼泪,不再求救而是求死:“杀了我!杀了我!”
狞笑停止,有滚烫的血液溅到她身上。接着,一袭锦衣裹住了赤身的她。那人的容颜在黑暗里发着光,柔和道:“跟我走罢。”
后来她知道那时候自己与魔鬼做了交易,但她别无选择。尽管那人阴晴莫测,尽管之后她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她仍是感激他——“师父”这个词,她从未否认过。
卫夫人追出来:“阿言!”
她匆匆喊了一声,随即绝望地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乞求原谅的话。
“好孩子……”不,她不曾给过他任何疼爱,甚至没有亲手抚养过他一天,她没有资格叫他孩子。
“我是你阿娘啊……”逃避了二十年母亲的责任,她真的有资格为人母么?
“原谅我……”不不,请怪我,请你恨我!你不要用这样陌生的眼光看我。
无咎声音平板,他与外人说话时,一向如此:“夫人莫哭了,不好看。”他不明白她在哭什么,好好的一张美人脸,涕泗横流的,十分不雅观。
没想到他首先关心的是她容貌,卫夫人噎了一下,黯然吩咐汲湘:“打水来,与我洗脸。”他不肯认她,也罢,先前没有她的时候,他也活得很好。
卫夫人怏怏回转,汲湘打水来,她净了面,匀了贮存在玉簪花棒中的茉莉粉,见铜镜中的自己又恢复了容光焕发的模样,才叹口气:“罢了,他不愿认我,我还不想认他呢!”
汲湘在旁分拣首饰,闻言微微摇头:“姑娘,你又任性了。”没有外人的时候,她还是叫旧日称呼。
“我任性了半辈子,如今既无人逼我做个有责任心的人,我便任性一辈子又何妨?”卫夫人拈起鲜艳欲滴的鸽血红耳坠戴上,“日后他要什么,给他便是。他不要的,一样也不许多给!显见得我多巴结他们似的……”
游廊相连的第二间房,曲院风荷屏风,宣石簇拥的水仙花,青铜美人觚,月洞纱窗下的瑶琴……候在房中的圆脸侍女,一切与三年前毫无二致。
若非侍女脸上多了风霜之色,刘苏简直要疑惑这三年是自己一梦,那些惨事从未发生过了。
安顿无咎歇下,刘苏请阿阮带自己去祭拜燃楚。燃楚曾为她施针解毒,算起来,于她有恩。
无咎看着形影不离的姑娘离开,顿觉心中一空。想起她说曾在这里住过,干脆起身寻找起她留下的痕迹来。
小小的三间房,正厅并不常用,卧房更是被打扫得非常干净。无咎走至书房,鎏金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拨一下琴,晓得她不会弹,便撂开手不提。
琴桌对面是满满两架书,不知为何,无咎觉得苏苏应当会喜欢。杂记、游记、史书挑出来,铺了满满一桌。抽出一本《拾遗记》的同时,一本素绢面的小册子掉到了脚边。
澄心堂纸裁就,丝线编缀精细。无咎翻开封面,见着“刘苏”二字,放心大胆地读起来——不是别人得东西,自然是读得的。
墨迹浓淡不一,字体亦时有扭曲,显见不是一日写成的。只是读得愈多,无咎眉心便皱得愈深。
“闻兄平安,甚喜。今日从阿阮学制荷包,待兄归来之日,当可用。夫人所配之药仍是苦甚、酸甚,令人作呕甚,愈盼兄所许之瓜果。”
“兄……”从行文不难看出,她指的是他。可他从前不是她的良人么?为何她称他为兄?
蓦然想起君山岛上,云家姑娘与堂兄云梦泽的情事,以及沈拒霜与宋嘉禾对此事的抗拒。无咎面色发白:苏苏,我真的是你兄长么?多希望宋嘉禾所言是真,我就是你的“男人”啊。
燃楚葬在莺歌海一处冷气森森的崖洞中,洞中凿出了大大小小的横穴,所葬皆是近年来为莺歌海死去的人。
刘苏两手空空,立在那里道:“楚姨,你对我有恩,你家主人却是我的仇人。说到底,我还是恨你们的。只如今,恨你也再无意义了。我自当好好活下去,多陪他一日也是好的……”
话音一转,“算了,说点好玩的罢。前不久,我击败了你家先生,虽是用了诡计,可在外人看来,终究是我的功劳不是?那之前,我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带着一头白色老虎,真是凶悍极了……”
崖洞中光线本就不足,洞口立着一个高大身影,更是将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一时只听她带着轻微回响的声音在岩洞中喃喃:“宋嘉禾托我替她找人,可那人对我没有好感,怎么办呢?”
“我要看到你的诚意。”青年男子的低沉的嗓音,有金戈铁马在声音中回荡。
刘苏回身,慢慢向洞口走去。那人在逆光中的剪影仿佛蓄势待发的猎豹,充满威胁。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他,却不是第一次置身他的枪口之下。或许值得庆幸的是,与前两次不同,现在指着她的不是狙击步枪,而是一柄手枪。
“你将‘天王盖地虎’这等名句都教给了阿甜,我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曾教给她,又该如何取信于你?”
“你错了,”他开口,以她的目力,不难看出他的枪口没有分毫颤抖,“即便来自同一个地方,也可以成为敌人。”
“来这里之前,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走到近前,距他不过五米远。“我以为,军人天然是会保护平民的。”
她上前一步,“我还没有看到奥运会,好遗憾。你看了么?”
“没有。”吴越枪口微偏,是有一定缓冲但又可以随时击发的状态,一句“奥运会”勾起了他的乡愁。
这个地方再好,也没有他熟悉的战友,熟悉的城市,那些构成他过去的东西。一个人的过去决定他的现在,他把自己的过去弄丢在时间的洪流里。没有了过去,那他现在又是什么人呢?
吴越向后退去,偏偏枪口,示意这姑娘出来。阿阮在洞外候着刘苏,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卫夫人,刘苏,吴越。三方互相为敌,但在莺歌海这方寸之地,竟保持了微妙的平衡,居然显出些和睦相处的模样来。刘苏甚觉荒诞,不由露齿一笑。
她看看吴越,在这里的时间让他几乎完全拥有了这个时代男子应有的模样——原本应当是短寸的头发如今是一个寻常的发髻,迷彩换作了丝绸与麻布缝制的短打,脚蹬牛皮快靴。
但改变最多的无疑不是他的外表,而是内心。他从她可以无限信任的军人,变成了一个雇佣杀手。至少他不会再坚持从前的原则,而那些过去,是她的优势。
先行盘腿坐在地上,以示没有敌意,做手势请前军人也坐。“我知道那点渊源还不足以打消你对我的敌意。我承认,是我放出消息说阿甜在卫夫人手中,我——”
喊出“小心”二字之前,身体已抢先一步,扣住了圆脸侍女的手腕。那双曾伺候过她的巧手里,正是一柄寒光闪烁的短刀。
短刀有一半扎进吴越后腰衣衫中,而他就地一滚,已做出防御姿势,手中端着上了膛的手枪。
吴越喘口粗气:“你还真是想杀了我啊!”短刀扎进去的那个位置,是人体一击毙命部位之一。
圆脸侍女已不复柔和:“可惜给你躲开了!”他衣裳下面不知穿着什么,她用足力气的一刀,竟破不开那层防御。
刘苏拧着眉,你的刀自然破不开他防弹衣。“为何突然出手?”她好不容易打消了一点点他的戒心,正要坦诚相告。好好的气氛全被这一刀破坏了,前任军人此刻杀气腾腾,她已挽不回局面。
阿阮奇怪地看刘苏一眼:“姑娘,我是楚姨养大的啊!”你引来了这个杀神,他亲手杀了燃楚,这个仇,夫人可以无视,我又怎能不报?
糟了!她将无咎一个人留在了客房!
莺歌海的侍女们,如今尚不知无咎“卫夫人之子”的身份,在她们眼中,他是还燃楚惨死的凶手之一。
刘苏脸色大变,内力瞬间提至顶峰,赶向客房。阿阮在吴越身前露出诡异的笑容:“姑娘,你害死了湘姨,我便杀掉你最重要的人——没错,我知道他对你有多重要,我看你为他害过相思——一报还一报,这才公平!”
吴越蹲身:“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事……”
☆、第88章 雁归来
白衣美人面无表情,但语音娇柔,莺莺呖呖:“阿言,你竟还活着呢。你那妹子,可真是……足够心狠手辣。”
“怎么?”发现曾经熟悉的同伴全无应有反应,云破月一哂,“我刚刚可是救了你的命呢,你就这般待我?”
她言辞中透出熟稔,令无咎判断她的确认得先前还是“阿言”的他。
但她没有善意。“你说,若我以你为人质,令她自毁武功,自残躯体,她会怎么选?”
无咎平平板板开口,“自然是杀了你。”我想不起来自己的武功,却没有忘掉基本的道理:若她听从了你的威胁,我们两个都会死;若她不管我,一意杀掉你,至少我们能活下来一个。
“果然是……心、有、灵、犀啊。”云破月一字一顿地戏谑,当初她和阿影以刘苏为人质,威胁阿言杀了她,彼时刘苏也是说了一番类似的道理。
无咎心头一动,将含青剑还给自己后,苏苏仅有的武器便是那只从不离身的匕首——灵犀。当真是,心有灵犀么?
云破月便看着他露出个清朗柔和的微笑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活像大白天了鬼,又像第一天认识眼前这个人——能笑成这样,此人一定不是阿言!其实是刘苏找来的替身罢……
要试探是否是替身,云破月有最简单的法子:“阿言,潋滟托我向你问好。”曾经那样重要的人,即使如今有刘苏在侧,她就不信他会忘得一干二净。
潋滟,单单一听便满是风情的两个字,被无咎不通风月地忽略掉。他起身向外走去,而后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才现出奔行中的身形来。
她飞扑至他面前,迅速扫视一番,见他并未受到伤害,才问:“适才可有人对你不利?”
“自然是咯。”白衣美人语气中笑意盈盈,脸上却如冰雕一般毫无表情,“若不是我,你还见不着活生生的他呢。”
“多谢!”刘苏道起谢来毫无心理障碍,倒是云破月滞了一下。“破月姑娘来做什么?”先前围攻千烟洲时,她当是接到过召回讯息的,不奉召回援,却盘桓在这里,实在可疑。
云破月娇声道:“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给先生卖命。”她不再说下去,话头一转,“想必你还不知道,我先前,去了金城。好巧不巧的,认识了一位胡姬。”
她去金城做什么?怎的又与潋滟有瓜葛?
刘苏正狐疑间,云破月话头又转了回来:“我虽不喜欢先生,却与阿影甚是要好。她死了,我便把这笔账算到你头上,不算过分罢?”
对于花弄影之死,刘苏毫无愧意。不过云破月要这般算账,她并不反对。
“你胜不了我。”云破月精擅阵法,与打斗上头,却是大大不如刘苏。
“若加上我呢?”沉稳浑厚的男声,中年男子便立在距她不过三丈处,先前被云破月以障眼法掩住了身形,此时如云开月出,慢慢显现出来。
刘苏慢条斯理寒暄:“卫先生,别来无恙乎?”越是危险,她语速越慢,与在无咎跟前的清脆爽利全然不同。
她种在卫柏体内“画梁春尽落香尘”的禁制仍在,即便卫柏不顾后果强行突破禁制出手,也只能发挥六成功力。但加上精通阵法的云破月,刘苏后退一步——她没有胜算。
“无咎,去找吴越,请他来帮我。”吴越不一定帮她,却只能一赌了。
无咎不动,抽出含青剑与她背靠背站在一起,“你还有我。”不要每一次遇险,都将我排除在外。不要宁愿向敌我不明的吴越求助,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不要支开我,独自面对危险。
我不想做一个无用的、只能眼睁睁看你单独拼杀的废物!“苏苏,你若赶我走,我会很生气。”无咎若生气,后果很严重!
刘苏先是一愕,随即苦笑:“那么,你千万小心。”无论是阿言还是无咎,她都无法拒绝他,更无法反驳他的决定。
突然间,眼前景色变幻,浓雾弥漫,极致的静谧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知道云破月的阵法已然发动,无咎便立在自己身后,她无法感觉到他,但知道他会陪着自己面对刀山火海。
她对阵法的经验并不多,仅有的一次还是面对潋滟身边“十部乐”。但那种合击之阵,与云破月几乎拥有改天换日力量的大阵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她不敢轻动。时间流逝,浓雾稍稍消散了一些,现出一袭流光溢彩的紫色锦袍来。那般艳丽张扬的颜色令刘苏惊了一下:“师父?”
浮戏山主背对着她,漆黑的发披散在肩上,绝代风华。刘苏暗道:这阵法竟能令人看到自己心中所想的事物么?师父啊师父,你可千万莫转过脸来。即便知道你只是这阵中幻影,对着你那张脸,我必然下不去手打散的。
天不遂人愿,或者说,阵不随人愿,李琅琊轻笑一声,缓缓转身,露给她一个侧脸。肤色白皙如玉,浓眉斜飞入鬓,长睫卷翘,鼻梁挺直纤细,嘴唇饱满嫣红。
刘苏面无表情。心里:啊啊啊这么美!给跪!她没发现自从遇到宋嘉禾之后,她越来越多地想起并使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词汇。
美人用余光睥睨着她,声线华丽与金玉相击:“玩够了么?玩够了,便跟我回去。”
刘苏警惕,暗自蓄力戒备:“你不是我师父。”我师父根本不可能对我这般和颜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