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之夜-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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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客房女服务员。那个墨西哥女人告诉她尼克住店时房门外整天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所以她根本没见过他。又过了十分钟,伊娃在楼下的厨房问一个为尼克送过餐的叫勒洛伊·华盛顿的侍者。他从相片上认出了伊娃的丈夫,还说葆恩先生付小费很大方,尽管他不太说话,而且看上去好像“神不守舍”。伊娃问尼克是一个人还是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一个人,华盛顿说,除非有一位女士躲在浴室或者衣橱里,他又说,但订餐总是单份,凭他的感觉,只有半边床是睡过的。付清了尼克的酒店账单,也基本肯定他没有和另一个女人私奔,伊娃重新找回了妻子的感觉,一位全力寻找丈夫挽救婚姻的成熟的妻子。从凯悦酒店其他人那里没有再得到什么信息。尽管她无从猜测尼克离开酒店可能去了哪里,但她还是觉得很受鼓舞,似乎知道他曾在这里,站在她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意味着他并不遥远,虽然这不过是某种心理暗示式的巧合,空间上的重复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可当她一跨到街上,境遇的无助再一次袭来将她冲垮。因为事实是尼克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抛弃她,抛弃工作,抛弃纽约的一切,她现在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他崩溃了,不堪折磨而精神崩溃了。难道和她一起生活让他如此痛苦?是她把他逼到绝望的深渊才走此下策的吗?是她,她对自己说,她大概就是这么对待他的。而且更糟糕的是,他身无分文。一个痛苦得几乎失去理智的孤魂游荡在陌生的城市里,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这也是她的错,她对自己说,整个这起不幸的事件都是她的错。同一个早上,就在伊娃开始在堪萨斯城市区的餐馆、商店里进进出出,徒劳地打听丈夫下落的时候,罗莎·莱曼飞回了纽约的家中。中午一点钟,她打开切尔西自己那间公寓的门,第一眼看到的是门口躺着伊娃留的条。不但字条出人意料,其中紧迫的语气也让人费解。她扔下包来不及打开就马上拨通了字条下面留的两个电话中的前一个。巴洛街的公寓里无人接听,她在答录机上留言,解释说她出门了,现在打她家电话可以找到她。接着她又拨了伊娃的办公室。秘书跟她说葆恩夫人出差了,但她下午迟些时候应该会打电话回来,如果她打来,可将留言转给她。罗莎有些困惑。她只见过葆恩一次,对他并不了解。在他办公室里的交谈非常愉快,她想,虽然她能感觉到他被自己吸引(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能从他看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但他的举止含蓄而有礼,甚至微微有些冷淡。一个迷茫的人,她记得,没有侵略性,笼罩着一种淡淡的、清晰的哀愁。已婚,她现在知道了,因此禁止入内,不在考虑之列。不过总好像有点让人动容,像是出于善良天性的某种怜惜。她把行李收拾好,先翻了翻邮件,然后开始听电话留言。这时差不多两点了,第一通留言就是葆恩的声音,袒露了对她的爱意,邀她去堪萨斯城相见。罗莎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脸迷惑地听着。尼克的话听得她心慌意乱,她一连倒了两次带,把留言重新听过,才确定没写错爱德·胜利的电话号码,尽管单调下降的数字像渐弱的音符,但让人过目不忘。她忍不住要停下答录机,立刻拨通这个堪萨斯城的号码,但转念一想,应该听完另外十四通留言,看看尼克有没有再打过电话来。确实打来过。星期五星期天又各有一次。“我希望那天我所说的话没有把你吓跑,”第二次留言是这么说的,“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无法摆脱你。你无时无刻不在我脑子里,虽然看起来你是在告诉我对此毫无兴趣(你的沉默还能意味着什么呢?)但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电话,我将不胜感激。就算没什么可说,我们还可以谈谈你奶奶的书。请打爱德的号码,上次我告诉过你的那个:816—765—4321。顺便再告诉你,这个号码不是随机分配的,是爱德有意申请的。他说是一种隐喻,隐喻什么我不知道。我猜他是想让我自己去搞明白。”最后一次留言是三次中最短的,那时尼克已经对她死心了。“是我,”他说,“最后试一次。请打电话给我,就算只是告诉我你不想说话。”罗莎拨通了爱德的号码,可是电话那头没有人接,她耐心地等电话铃响了十几次,终于确认对方的电话是那种不带留言机的老式产品。罗莎挂上电话,她没有审视自己的感受(她不知道自己感受究竟是如何),但感到有种道义上的责任要联络到葆恩,越快越好。她想到了发电报,但当她打电话到堪萨斯城电话问讯处查询爱德的地址时,接线员告诉她这个号码没有上名单,也就是说,他不允许透露有关信息。
《神谕之夜》6(4)
于是罗莎又试了试伊娃的办公室,寄希望于尼克的妻子已经打电话回来了,可是秘书说还没有任何消息。实际上,堪萨斯城戏剧性的一切吞没了伊娃,使得她好几天都忘了给办公室打电话,等她想起来联络秘书的时候,罗莎自己又走了,乘着灰狗在前往堪萨斯城的路上。为什么要去?因为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她给爱德·胜利打了上百次电话都没有人听;因为尼克再也没有任何音讯,这使得她相信他出事了,可能很严重,有生命危险;因为她很年轻,乐于冒险,眼下又不用上班(她是一位自由插图画家,正好处于工作间歇);也许,你还可以这么推想,因为这个男人的想法迷住了她,尽管她并不太认识,可对方却大胆地表露自从见她第一眼就爱上了她,甚至无法停止思念。
回到上个星期三,那天下午,葆恩爬上爱德的寄宿公寓的台阶,得了一份在历史遗产办做帮手的差使,让我回过头来,把新版弗利特克拉夫特的故事续下去……爱德扣上裤子纽扣,掐灭半截保摩烟,领尼克下楼。在早春下午的寒气里,他们一直走了有九到十个路口,左转,右转,穿行在交织如网的破落小街上,一直来到一个临河的废弃堆料场。河里的水是密苏里和堪萨斯之间的液体分界线。接着再走,他们就到水边了。视线里已没有建筑物,前头也没路,只有平行铺开的六组铁轨。从锈蚀的轨道、堆排在砾石和尘土上的无数破损开裂的枕木来看,这里早就被废弃了。两人开始跨越第一组铁轨,一阵劲风刮过,尼克不禁想到周一夜里纽约街道上,就在石兽掉下来差点把他砸死之前,吹过的那阵风。爱德走了这么长路已经有点呼哧呼哧,在跨越第三组铁轨时,他忽然停下来,手指着地面。一块没有上漆,饱经风霜的方木板镶嵌在砾石中,那是一扇舱盖或是地板门,融合在周围的环境中,很不显眼,尼克怀疑爱德不提醒的话自己根本发现不了它。请把那玩意提起来放到一边。爱德说。
《神谕之夜》7(1)
我想自己来的,可这些天我发了不少福,蹲下来非摔跤不可。尼克遵照他的新雇主的请求做了。片刻之后,两个男人开始顺着一架附着在水泥墙上的铁梯往下爬,到了离地面大概十二英尺的底部。借着从上面打开的口子透进来的光线,尼克看到他们处在一个狭长的走道里,迎面是一扇光秃秃的胶合板门,上面看不到把手和旋钮,右边齐胸的地方安了把挂锁。爱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插进外框底部的锁孔里。碰簧一弹开,挂锁就到了他的手里。他用拇指轻轻拔掉插销,再把锁环套回到门搭扣眼上。动作那么纯熟,尼克意识到,这肯定是多年来无数次光顾这个阴冷的地下藏身处的结果。爱德轻推了一下门,门打开了,尼克朝眼前的昏暗里窥视,什么都看不到。爱德轻轻推开他,跨过门槛,转瞬间尼克听到电灯开关的啪嗒声,一下、两下、三下,也许还有第四下。几下忽闪和一阵劈啪声过后,头顶上几根日光灯亮了起来。尼克发现自己在朝一个大储藏室里张望。那是一个大约50×30英尺见方的堡垒,没有窗户。一排排灰色金属书架笔直横贯,占据了整个空间。每一个书架都顶到天花板,有九到十英尺来高。葆恩有种置身某个秘密图书馆书库的感觉,四周都是禁书,只有那些秘密会员才可以读。历史遗产办,爱德晃了晃手说。看看。别用手摸,随你看多久。这里一切如此古怪,与尼克所想相去甚远。他甚至都无法去猜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沿着第一条通道走下去,发现书架上堆满了电话号码簿。几千本几万本电话号码簿,先按照城市的字母顺序分类,接着又按年代顺序排列。他正巧站在放巴尔的摩和波士顿的那排前。查看电话簿书脊上的日期,他看到巴尔的摩最早的电话簿是1927年的。那之后有几个空当,不过从1946年开始直到现在,1982年,都是全的。波士顿的第一本更早,是1919年的,不过从那年到1946年间也有缺失,之后就每年都有了。凭着这点单薄的证据,尼克推测爱德的收藏始于1946年,二战后的第一年,恰巧也是葆恩自己出生的那一年。投入到一项浩大且显然毫无意义的事业中的三十六年,正好与他的生命等长。亚特兰大、布法罗、辛辛那提、芝加哥、底特律、休斯敦、堪萨斯、洛杉矶、迈阿密、明尼阿波利斯、纽约五区、费城、圣路易斯、旧金山、西雅图——每一个城市都在手边,还有十几个小城市、阿拉巴马的乡村、康涅狄格的卫星城,以及缅因州的无建制领地。但美国还不是全部。二十四排高耸的双面金属书架中有四排留给了外国城市。这些档案虽没有本国的那么详尽无遗,但在加拿大和墨西哥之外,大部分西欧和东欧国家都有列入:伦敦、马德里、斯德哥尔摩、巴黎、慕尼黑、布拉格和布达佩斯。令他惊讶的是,尼克看到爱德甚至设法弄到了一本1937—1938年度的华沙电话号码簿:spis abonentów warszawskiej sieci TELEFON魷W。尼克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把它从架子上拉下来,忽然想到,这簿子里记着的所有犹太人几乎都死去很久了——在爱德的收藏活动尚未开展之前就被杀害了。这一趟尼克走了有十到十五分钟,每到一处,爱德都尾随其后,脸上挂着笑,玩味着访客的困惑表情。走到房间南端最后一排书架时,爱德终于开口说话:你被搞懵了,心里说,要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这么说,这是表述方式之一。尼克回答。
有什么想法?还是一头雾水?我不敢肯定。可我觉得你这样不单是为了好玩。我想我很理解这点。你不属于那些为了收藏而收藏的人。瓶盖、香烟盒、酒店烟灰缸、玻璃小象,人们收集各式各样的破烂来打发时间。可这些电话簿不是破烂。它们对你应该意味着什么。这个房间装着世界。爱德答道。至少是它的一部分。活着的死去的人的名字。历史遗产办是一所记忆之宅,是现在的圣墓。把这两样东西汇集在一个地方,我就能向自己证明,人类没有结束。我不太明白。我看到过一切事物的末日。闪电人。我去过地狱深处。我看到了结束。有过这样一次经历后,不管你接下来还会活多久,你的一部分总是死的。那发生在什么时候?1945年4月。我的部队在德国,是解放达豪的那支。三万架喘息的骷髅。你看过那些照片。可照片和实际看到的不是一回事。你得到那里亲自去嗅,你得到那里去亲自用手触摸。这就是人对人做的事,他们问心无愧地做着这样的事。这就是人类的末日。好鞋先生。上帝都掉头不看我们了,他永远丢弃了这个世界。这是我在那里亲眼看到的。你在集中营有多久?两个月。我是个厨子,在厨房打杂。我的工作是喂养那些幸存者。我想你一定读到过那样的事,他们有些人吃上了就停不下来。那些挨饿的人。他们想念食物太久,没法忍住不吃,一直吃到肚子爆裂而死。几百上千人。第二天,有个女人到我跟前来,手里抱着个婴儿。她已经疯了,我看得出来,从她眼珠在眼眶里骨碌转动的样子我能看出来。这个女人,那么瘦、极度营养不良,可她没要求任何食物,只想让我给婴儿一点牛奶。我很愿意满足她,她把婴儿递给我,我看到那是死的,死了好些天的。脸皮都起皱了,变得很黑,比我的还黑,一团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小东西,只剩下打皱的皮、脓痂和一副轻飘飘的骨头。女人不断地乞求牛奶,我就往婴儿嘴上倒了一点。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把牛奶倒在婴儿的嘴唇上,女人就把它抱了回去——那么高兴,高兴得哼了起来,几乎像在唱,真的,快活地哄啊唱。我不知道我是否见过有什么人像她那时那么快活过,手里抱着死婴走开,唱着歌,因为她终于能给它喂点奶了。我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开,她摇摇晃晃走出大约五码远,就膝盖一弯。我还没来得及跑过去扶住她,她就跌倒在泥地里,死了。从那时起,那些东西就开始缠绕我。从我看到那个女人死去时起。我知道我得做点什么。我没法在战争结束后就那么回家,忘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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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谕之夜》7(2)
我得在脑子里给它个位置,在余生的每一天都不停地想起它。尼克还是不太明白。他能理解爱德所经历之事的可怕程度,并因为他一直受到那种痛苦与恐惧的纠缠而同情他。可这些情感如何能在搜集电话簿的疯狂事业中得到宣泄,他无法理解。他可以想象一百种别的方式,来把在死亡营地的经历置换成一种持久的终生行为,可不包括这个奇怪的、装满了世界各地的人的名字的地下档案馆。可他是谁呀?要去评判别人的热爱?葆恩需要工作,他喜欢有爱德做伴。对于要花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来帮他重整这些书的储藏体系,他毫无疑虑,就算这活一点用也没有。两个人就薪水、工时诸如此类达成了一致意见之后,就握手敲定了合同。不过尼克仍处在一个尴尬的情形里:他得开口要点预付工资。他需要穿衣住宿,而票夹里的六十几元不够用。他的新老板走在了他前面。离我们站立的地方不到一英里远有一个慈善旧货店,他说,尼克下午可以到那里用几元钱就搞定一身新行头。没什么高档品,当然。可为他工作时要求穿工作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