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中国(上)-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重工轻城,由来已久(1)
城市化相对于工业化发展的滞后,在中国并不是一个新现象。比较而言,愈是早先的经济增长,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的特征就愈显著。这说明,重视工业而轻视城市的倾向,由来已久。
先看10年前。根据统计年鉴,2000年中国的城市化率为36。2%,工业化率为50。9%。这就是说,那时候城市化率与工业化率之间的比值还不到1,仅为0。71(=36。2%/50。9%)。再往前看20年,1980年我国城市化率与工业化率的比值干脆不到0。5,仅为0。44(=19。4%/43。9%)。
关注这个经济现象,说起来也为时不短。记得最早是1985年春天,地点就在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当时所在的西直门内草场街22号,“老八队”讨论农村发展与国民经济时,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抓住过这个命题。顺便交代一句,成立于1980年的农发组,于1984年莫干山会议后一分为二,大部分研究人员转到国家体改委下属研究所,剩下八个成员继续留在杜润生领导的农口做研究,昵称“老八队”。记忆中是一间不大的客厅,阳光透窗而入,陈锡文、罗小朋、白南生、杜鹰、高小蒙、邓英淘、高山围成一圈散坐,我受差遣拿了支粉笔在小黑板上做记录。那一节的题目是“国民经济的特征”,应该是小朋或淘淘先提出来的,大家吵了几句后认为算得上一条,我就记下“工超前、城滞后”六个字。l米l花l书l库l ;http://www。7mihua。com
搞农村调查研究的,为什么要扯上国民经济?原来1984年出现了全国范围的“农产品卖难”—农民增产的粮食、棉花,交售时遇到国家仓储不足的严重困难,到处排队,引发农民抱怨。直接缘由,当然是包产到户惹的“祸”,因为激励机制的变革,农民多种多得,生产积极性与大锅饭时代不可同日而语。1979~1984年农业总产值年均增长近9%,其中种植业年均增长6。61%,粮食年均增长340亿斤,棉花1300万担,都是多少年没有过的。
似乎不难明白,是农业生产的超常规增长,才显出国家收购农产品的“胃口”不够大,所以引发卖粮难、卖棉难。可是一路跟踪农村的改革与发展,农发组对形势的研判多看了一个层面,即农产品的需求遇到了一个结构性障碍。简单讲,在“十亿人口、八亿农民”的中国,一旦农民放开手脚积极增产粮棉两亿,城里人根本不可能消费得了。因此,问题不单单是国家粮仓的尺寸不足,而且是给定城乡隔绝的现状,我国农产品的市场需求相对不足,背后的原因是城乡比例失调,城市经济的容量严重不足。
麻烦来了。改革以来我国农业的超常增长,曾经是国民经济高速增长的基础。当时分解,1979~1984年我国社会总产值年均9%的增长,大头来自农民新增消费与新增投资(主要是农村住宅)的贡献(约占62%)。如果市场需求把初级农产品一马当先的增长拉下来,国民经济继续增长的引擎何在?新的机会与挑战究竟是什么?
重工轻城,由来已久(2)
这就是当时“老八队”一起讨论国民经济的背景。实在怀念那时研究问题的氛围。都是多年下乡又进城读了大学的年轻人,个个具有鲜明个性,却又被卷入同一座思考现实中国实际问题的“熔炉”(邓英淘语)。争论起问题来,谁也不买谁的账,可就是不伤和气。大家面对真问题,感兴趣的只是现象与现象背后的道理。杜老的领导方式是百无禁忌,放手让小子们观察、思考、提问、分析与建言,从来没有命题作文这回事。也没有谁会争职称和发表的署名,更不讲官话与套话。一晃27年过去,当年围坐一圈的八个老友,先后去世了三位,实在叫人感慨万千!
那记在黑板上的“工超前、城滞后”,写进研究报告的文字如下:“迄今我国仍有80%的人口滞留农业与农村,说明我国以往的高速工业化是在城乡隔离的条件下进行的。工业化在城市高速推进,而众多的农村人口则同小部分国民收入组合在一起,保持着一种很低的分工水平和经济社会发展的水平。工业净产值的高比例同农业‘就业’的高比例,十分罕见地长期并存。”这是对经济结构的特征描述。未来可能是个什么样子?“1979~1984年国民经济增长格局的终结,同时就是根本改变原有城乡经济关系的开始。”还有战略与政策建议:“在新成长阶段,很难仅仅以小集镇(农民离土不离乡)战略来解决城市化问题。我国的结构变革绝不可能在目前城乡分隔的基础上完成。”“打破城乡隔绝既需要从改革由‘城市人口’组成的城市体制来推进,也需要兴建、扩建一批主要由‘农村人口’组成的新城市。”ō米ō花ō书ō库ō ;http://www。7mihua。com
这篇研究报告,后来署名“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以“国民经济新成长阶段与农村发展”为题,全文刊登在《经济研究》上。我们可没有想过公开发表,更没有想过能在全国经济学最权威的学术刊物上发表。最出乎意料的是,这篇两万字的长文不是投稿,而是时任执行主编的唐宗焜先生看到了我们的草稿,主动要责任编辑乔桐封联系作者们并给以精心的编辑—好年代遇到的好人实在是很多。
我自己参加此项研究的收获,是从此关注城市化与工业化的关联。前提的前提,是认识到“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既不自然,也不正常。后来隔几年我就看看城市化率的变动,也看看工业化率的变动,并把两率之间的数值描出一条曲线来看趋势。总体来说,改革开放以后,我国重工轻城的扭曲状态不断得到改善,尽管城市化率与工业化率之比,到2010年的最高值(1。09)仍然还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低于其他金砖国的水平,并远远低于发达国的水平。
是“重视工业、轻视城市”使然吗?不好说。那顶多是从行为的结果推测动机罢了。不难理解中国人对工业的普遍重视,那是从近代洋务运动就开始了的共识。毕竟“船坚炮利”的教训,国人皆不会忘记。后来毛泽东所言“落后就要挨打”,大体上也包含“工业落后必定挨打”的意思。整体而言,中国人的“重工”倾向,不是从民生消费或生产率出发,而是从国家主权、国防、国际环境的角度加以衡量的结果。
当然,中国的经济思想、战略与政策,一般也“重农”。不过我的感受,那也是为“重工”服务的。没有农业和农产品的支持,工业想快也快不起来。真想重视工业特别是重工业吗?那就非重视农业不可。这是《论十大关系》的点睛之笔,也证明“重工”才是真正的重心所在。
比较费解的是为什么要“轻视城市”?工业不靠光合作用,总要讲聚集,达到一定的密度就是城市,所以工业与城市分不开,一般也不容易对立起来。我没有看到有明确阻遏中国城镇发展的论述、文件和言论。找不到“轻视城市”的动机,却收到了轻城之效果,何以如此,下文再谈吧。
城市偏向导致城市化滞后(1)
说来不易相信,长期以来我国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居然与一套“城市偏向”的观念、制度与政策有关。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原来重工轻城并不是“轻视城市”的产物,恰恰相反,是“维护城市”的偏向主导了体制与政策,才强力阻挠了人们择城而入、择地而居的自发倾向。
容我从较远的地方说起。1991年我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后,选过一门讲英国人口的课程。老师是剑桥来的斯科菲尔德(R。S。Schofield)教授,曾多年主持颇有声望的“历史人口小组”的工作,利用散见于英国各地教区的洗礼、婚礼、葬礼登记资料,还原了工业革命前几百年的英国经济社会人口变迁。就在那门课上,我才知晓早在出国前就自以为耳熟能详的城市化,从观察到概念的形成别有一番来历。
最早是人口统计方面的发现。例如17世纪的人口统计学先驱约翰·格朗特(JohnGraunt)(1620~1674),在分析当时伦敦的洗礼与殡葬数据时,发现本地的殡葬数远远大于本地出生的人数。他估算,从乡村和小城镇到伦敦的净迁入人口,平均每年高达6000人。作为交叉检验,他又分析靠近南安普顿一个小镇的数据,发现90年间这个小镇共增加了1059人,其中300人留在原地,400人移民美洲,300~400人迁入伦敦。这就是说,伦敦城从一开始就是人口迁徙的产物。更一般地说,城市是城市化的结果—居民从聚集程度很低的乡村流动到密度较高的城市。
是城市的热闹与收入机会等等把人口“拉”上了城市化之路吗?至少开头不是。不少乡村人口是被“赶”出来的。哪些人呢?那些没有机会继承家庭农地或手工作坊的年轻人。儿子也无权平分家产吗?是的。原来那里的传统,家产是家长的财产,要按家长的意愿交给后代继承。没有老子的意愿表达即遗嘱,儿子无权染指家产。从收集到的遗嘱看,多数给了长子,但也不是铁定的长子继承制,因为传给女儿、亲戚、家仆甚至外人的,也都有。比较可靠的准则只有一条,就是家产按家长意愿传给后代。
无权继承农庄的,只好走人。人群中天然牢不可破的血缘、地缘关系网,就这样被无情地撕开了一道口子。从这里跑出来的,注定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之辈,同是天涯沦落人,谁与谁也没个宗法纽带,只好发展陌生人之间的平等契约,合作起来讨生活。后来所说的“自由民”、“市民”或“市民社会”,就是这样来的;以市立城、作为自治体的“城市”,也是这样来的。
与行政中心或军事重镇之“城”不同,“城市”在很长时间里可不是锦上添花的繁华之地。也是这位老师在课上讲到的,包括伦敦城在内的诸多英国城市,多少年来的人口死亡率要远高于乡村地区,预期寿命则远低于乡村地区。原因简单,密度达到临界点就要基础设施建设的跟进,但早期多数自治城市满足不了,建筑通风、道路、上下水管道、防火等等,一律乏善可陈。新鲜食物的供应,当然更谈不到。简言之,生活质量城不如乡,这似乎是英国早期城市化的常态。那里的上流社会推崇田园生活,是不是也由此而来?《英国女王》说伊丽莎白得空就下乡,《凯恩斯传》说这位经济学的天之骄子隔三差五去伦敦郊外休闲,怕都是在那个时代城乡差距过大下趋利避害的行为吧。
城市偏向导致城市化滞后(2)
人们为什么还要在如此糟糕的城市里凑合着过?农庄之不容和不留是推力,向城镇聚集、需求集中刺激出来的分工细化,无意中创造更多的收入,就是拉力了。费雪讲得好,收入是经济活动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也是经济学的第一个字母和最后一个字母。既然都没有继承到土地,谋生当然以创造新的收入为要。人口聚集带来经济聚集,经济聚集又吸引更多的人口聚集—“城市的能耐”终于开始发力,这是我在本专栏以前的文章里讲过的。
把以上讨论抽象出来,最重要的法则是一条:社会总要承认—至少不禁止—人口在空间移动、聚集的权利,才有城市化,才有城市。其实,城市化的“推力”和“拉力”都是动力,重要的是城市化的动力要大于禁止人们择城而入、择地而居的阻力。很明白,恰好17世纪英国的习俗和法律不禁止人们从农村移入城镇,否则根本不会有“1800年英国城市化率达到25%”这回事。≈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深究下去,自由移民的权利常常在无足轻重的时候才容易被承认。不是吗?中世纪西欧的经济、财富、高品质生活的重点不在城市,而在乡村庄园。相比之下,“城市”反倒成为“没法子之人”的一个去处。所以打从一开始,很多“城镇”差不多就是“贫民窟”的同义词,又脏又乱又差的,绝不是世袭特权家庭的安身立命之处。也正因为如此,城市才与普通人的自由相连。至于日后的城市成为文明和财富极其耀眼的中心,那应该不是谋划的产物,而是自发的自由经济活动的意外结晶。
容忍向城市流动的自由,在中国遇到一个困难,那就是早在工业化之前,国家权力、财富和文明便集中于城市。说起来,农业文明并不需要空间上的高度集中,可是据一些学者之见,大规模的治水事业和面向骑兵的国防,离不开中央集权的国家机器。大一统中国应运而生,而国家运转的重心早就集结于城市。
远的不提,现代史上的“农村包围城市”,并不是说中国的城市不重要,而是很重要、太重要,只无奈敌强我弱,不可能在几个中心城市“一声炮响”就取得革命胜利,才下决心迂回曲折,先在农村搞几十年根据地,直到具备了实力,才把战略重点转向城市。电影《开国大典》里的进城前夜,毛泽东豪情万丈地说这是进城赶考,可见早知道城市重要。
城市被看明白绝非无足轻重之地,搞建设的时候开放自由流入就不容易。就当下讨论中国城市化滞后而言,不少意见指向一个关键的制度变量,即公民有没有宪法保障的“迁徙自由权”。据查,1954年我国第一部宪法是规定了公民的自由迁徙权的。后来此项宪法权利被删,且再也没有写回来。不少人大代表、专家和公众意见领袖,因此主张“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