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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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分，车子经过一个村落，一个他十分熟悉的村落。夕阳下，灰色的村庄和崭新的高速公路形成极大反差。亮甲村，有他童年的记忆。他启蒙的小学依旧如故，土坯垒成的围墙墙头，长满了干枯的稗草，放学晚归的小学生，正在操场上争抢一个泥蛋般的足球。他摇下车窗。眼前这一幕他太熟悉了，他从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泥泞的操场上，竖着一根木旗杆。在这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头顶上，一面鲜艳的国旗正迎风飘扬。看着看着，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他用力摇上车窗，转过头来，突然对小吴说：“马上给专案组打电话，立即‘双规’牛昕！”
　　走进办公室的刹那间，程海岩突然停下脚步。窗前那棵老槐树，让他猛然间明白了：《秋夜读书图》中困扰他很久的莫名之树，不就是老槐树投到他办公室北墙上的影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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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掌　第二章（1）
浑江市人民医院是一所老医院，几栋上个世纪70年代的建筑毫无章法地散落着，透出一股厚重的暮气。楼房都不高，最高的一栋才六层，是医院的主楼――住院楼。这栋灰色的主楼像一个披着蓑衣的老人站在院子里，显得很孤独。楼的外墙爬满了爬墙虎。夏季时候，蔓类植物尚能遮挡住楼宇的破败。秋冬交替季节里，这些藤蔓却如同楼宇褴褛的外衣，凸现了它的颓势。李子和就住在这栋楼的215骨科病房。
　　从车祸发生到住进这个病房，李子和的脑子始终水一样清，清得能映出人的影子。陡然被撞飞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像个鞍马运动员一样，在空中完成了一个高难度动作。他努力想让腰保持平衡，以便双脚先落地。但他的腰被右腿钳制了。右腿像灌了铅，如同一条失手的两节棍，甩到了头顶以上的位置。他知道完了，本能地将头一偏，左肩栽向地面。他听到一种核桃被碾碎的声音。这声音来自他的肩头，一排铸铁垃圾桶“挺身而出”，阻挡住了那辆呲牙咧嘴的吉普车。虽然躺在人行道上，李子和还是看到了风挡玻璃后那双菱形的眼睛。
　　车祸发生后，来医院看望李子和的人络绎不绝，主要是市管干部。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李子和一下子成了浑江市街谈巷议的人物。
　　小吴接到市委办公室通知，说市委书记方明要去医院看望李子和。小吴没有片刻耽搁，马上报告程海岩。他知道，市委书记的探视不止于探病，而是一种政治姿态的体现。探视会要见诸报端，还会配发书记和李子和握手的照片。
　　李子和遭遇车祸，犹如在浑江市政坛引爆了一颗埋藏很深的地雷。虽然不致屋倒楼倾，但人们还是感受到了脚低下的某种震动。一向平静的浑江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报复，这肯定是报复！市委机关里上上下下都是这种看法。几个老干部甚至联名给市委书记方明写信，要求彻查此案，严惩凶手。自建国以来，浑江还没有发生过类似针对执纪干部的报复事件。此头一开，浑江岂不是成了永无宁日的巴勒斯坦？
　　市委书记方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起车祸为什么会在浑江引发这么大的影响？是李子和的身份还是906专案组的原因？作为一把手，他对这个城市发生的所有涉及政治的问题都保持应有的敏感。他喜爱运动，尤其喜爱打太极拳。领导干部，尤其是一把手一定要有一种运动方式，融运动于工作，从中感悟运动和工作的要领。李子和出事后，他打拳时鼻子老是不自觉抽动，一股陌生的气味一直在困扰他。这气味像芒硝，又像硫磺，是随时都可能引爆的可怕气息。他对李子和并不熟悉，但从诸多议论中，对这个纪委干部多少有点马马虎虎的印象，知道他瘦高个子，目光犀利。他问过程海岩，车祸是否有报复嫌疑？程海岩回答说，已经刑拘的肇事司机还没有供出幕后指使者。但这好像不是偶然事件。李子和是有名的“一根筋”，办事认死理，说话嘴黑，办案不少，得罪人很多。这场车祸恐怕事出有因。程海岩还说了一个疑点：一个满身酒气的人，血液中又没有酒精成分，这能说明什么？无非是想转移交警视线，造成酒后驾车的假象。
　　去医院的路上，方书记问程海岩：“牛昕双规了，李子和现在又不能工作。这出戏你下一步怎么唱呀？”。　最好的txt下载网

鼓掌　第二章（2）
程海岩知道，方书记关心的是牛昕一案能否进展顺利，因为双规牛昕，方书记也是顶着不少压力的。“案子暂时由检查一室的副主任左黎负责，专案组组长还是李子和。”
　　“是那个女同志吗？”方书记显然对左黎有印象，“一个女秀才，办案能行吗？”
　　程海岩道：“她是李子和选的副职。李子和的意见由她来负责，要是拿不下来，我只能打李子和的板子。”
　　方书记沉思了一会，“这个李子和已经残废了，你板子往哪里打呀？我想，你还是要选精兵强将。既然捅了马蜂窝，就不要扔下棍子走人，打仗要打胜仗。办牛昕的案子要有政治家办案的意识，既要突破案件，又不能扩大范围，政治效果、社会效果和经济效果要统一起来考虑。”
　　方书记是省里派来的干部，人很帅气。五十几岁了还保持着骄人的身材，一丝不乱的三七分头，侃侃而谈的儒雅气质，处乱不惊的大将风度，让他在浑江市赢得了很好的口碑。方书记来浑江四年半了，市情了如指掌。双规牛昕他是点了头的。他手里关于牛昕的上访信并不比纪委收少，但他没有批转。他想，在他的任期内，浑江的干部最好不出事。出事也不能出大事，尤其是副市级以上领导干部和要害岗位的中层干部，要保证政治上的安全。至于视线外处级干部的查处，他过问并不多，在总的原则下放手由纪委去查办。牛昕的案子是个例外，因为是省纪委要求立案的，下级必须服从上级，这是不允许挑战的原则。
　　出乎意料的是，牛昕果然很牛。双规他惹来的麻烦，比副市级领导还要大。几天来，他的办公电话简直成了通报专线，一直响个不停，有本市的，有省城的，还有北京的。多年不曾联系的旧同僚这时都现身了，问题只有一个，就是牛昕到底出了什么事？问题大还是小？牛昕的问题会不会扩大化。他突然就想去看看李子和，看看这一根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215病房四人一室，拥挤不说，乍一看，就是刑讯室：有吊着的铁环，有牵引的钢丝，有捆绑的皮带。可怕的是，床头上还挂着一串铁秤砣。四张床都满了，四个病人再加四个陪护者，病房连下脚都要仔细了。听说市委书记要来，医院事先做了安排，特意腾出一间病房，想让李子和搬过去。可是李子和说什么也不同意。病房这么紧张，他没必要享受单间待遇。在这里还有人说说话，住上单间倒像关了禁闭，和双规对象有什么两样？
　　几天下来，他和病友就混熟了。三个病友，一个是年逾花甲的老蔡，在市商委机关食堂当过厨师，晨练时摔跤断了胳膊；一个是四川来的民工柱子，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失足掉下来，两腿骨折；再一个是城郊区蓝庄的果农蓝福生，黑黑的中年汉子，被人打伤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三根肋骨骨折。大家相处还融洽，有话就说。老蔡埋怨惠民社区路况不好，早晚遛弯要格外小心，老人骨头脆，崴一下就要出大事。柱子则说，现在的工头简直就是土皇帝，没人管，他怎么说也该是个工伤，可向工头借医药费就像借他的妻子一样难，没地方说理。
　　惟有蓝福生态度十分生冷。他瘦得狼见了都落泪，深陷的眼睛像窝着两团黑冰，寒光毕露。对李子和，他没有一句同情或安慰的话，偶尔搭上一句，也带着丝丝凉风。

鼓掌　第二章（3）
李子和主动和他搭讪：“老蓝，你一个开果园的，会得罪什么人呢？什么人对你下黑手你该心里明白吧？”
　　蓝福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头没脑地说：“我能得罪什么人？我得罪的是政府！”
　　他这么一说，李子和的职业敏感来了，吃力地翘起脖子问：“怎么回事？打你的人是政府的？”
　　老蔡在一边插话道：“蓝庄整体动迁，搞了房地产开发。老蓝的果园在山坡上，本来不用动迁，可偏偏有个开发商看上了这园子，要弄什么高尔夫。老蓝护着果园不让动，结果晚上就遭了黑手。”
　　李子和明白了，蓝福生肚子里的气生在政府身上不是没有道理。蓝庄整体开发项目的确是政府工程，他听说过，机关很多人都想到去那里投资买房。没想到一个改变农民命运的城市化项目，背后还有这么些不明不白的事情。他劝蓝福生不要赌气，对政府不要有成见，现在关键是要协助公安机关抓住打人的凶手。
　　蓝福生瞪着两只眼睛说：“抓住了又能怎样？人家有钱有势，路早就铺平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不就一条命吗？”
　　李子和的心顿时揪紧了。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蓝福生满肚子的气越鼓越大，说不准哪天就会爆，弄不好，这个索马里难民一样的汉子就会是一枚定时炸弹。李子和发现，蓝福生的坏脾气和医院总来催讨医药费有关。他三天两头欠费。每次，病房门口总会有五大三粗的护士大声吆喝：三床，蓝福生！又欠费了，催款单！这一声吆喝之后，蓝福生的妻子就会红着眼睛接过催款单，然后长叹一口气。床上的蓝福生则冷冷地盯着那张单据，好像它是杀父仇人。挂着吊瓶的时候，他发现，蓝福生总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他猜那一定是上访信。大概是很用力，有时候圆珠笔都能把纸划破了。因为肋骨骨折，蓝福生写不了几行字，额头就要冒汗。他歇一会儿，写一会儿。转眼又撕了重来。很多时候，他都默不作声，对李子和更是有着明显的敌意。
　　其实，李子和自己也有解不开的疙瘩。实在忍不住了，他对陪伴的妻子说道：“我越想，就越能肯定，车祸就是有意而为。可是，我李子和死了，这案子能不了了之？他们狗急跳墙，说明他们害怕了。要是没有问题，他们害怕什么？”
　　妻子是社区的家政工人，是个坚信凭勤劳就能改变生活的女人。与同龄女人最大的区别是，她从来不在头发上下半点功夫。一年四季，她手指上总离不了飞了毛边的创可贴。李子和每次抚摩这双手，总是沉默不语。他知道，这创可贴的位置本该是铂金戒指。工作辛苦她无所谓，但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让她不无怨言。但李子和每每给她，也给自己打气说，谁能把我怎么样？我就不信天狗真能把日头给吞了。对李子和的执拗，她有时也会顶撞两句：“现在人人都奔着钱使劲儿！就你，还在奔着人使劲儿！你这一根筋又不是缆绳，拴个舢板还凑合，还能拴住大船？”
　　李子和梗着脖子道，“拴不住也要拴！总不能眼看着风浪把船刮跑了。”
　　妻子不高兴了：“你想没想过，要是这根筋扯断了咋办？孩子就要考大学了，我一个月就几百块钱。你上了‘光荣榜’，我和孩子怎么过？”
　　李子和沉默了。他们的对话，病友都听到了。室内空气陷入凝固。直到护士进来送药，才打破了这沉默。　txt小说上传分享

鼓掌　第二章（4）
护士告诉大家，医院接到通知，市委方书记一会儿要来看李主任，请大家配合一下，整理一下卫生。两个护工进来，又是擦地，又是整理被褥，还在窗台上摆了两盆君子兰。
　　老蔡说：“以前只在电视里见过方书记，很有风度的。这回借李主任的光，可以和市委书记握握手了。”
　　在程海岩和院长的陪同下，方书记来到病房。问了病情及治疗方案后，方书记要求李子和安心养伤，工作先放一放，让其他同志来做。李子和却想借机夯一夯领导的办案信心及决心，“906案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豁出去了！不查个水落石出，我这条断腿会疼上一辈子！”
　　程海岩为他的这种执着心生感动。这个李子和，真是一把好剑，一把不会卷刃的好剑啊！他按了按李子和的肩说：“方书记是希望你早日康复，身体养好了！你一个检查室的主任还怕没活干？”
　　方书记微笑着道：“咬住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锤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记住吧！只不过你立根不是破岩，你有着坚实的基础，坚强的后盾。”
　　之后，方书记和三位病人一一握手。到了蓝福生这里，他对方书记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转过身去，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双手呈给方书记。方书记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信封。凭多年的工作经验，他知道，这一定是上访信了。院长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正要跨前一步，被程海岩一把拉住了。方书记接过信封，接着将手伸了过去。蓝福生冷冰冰的目光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了书记的手。方书记说：“这是上访信吧？我会认真看的。你的时机找得好嘛！”
　　老蓝没有说话，走廊里他的媳妇却一头扎进来，“扑通”跪倒在地，“方书记！方书记要给我家福生做主啊！”说完，抱着方书记的腿大哭起来，灰发的头如同触电一般，在方书记的膝盖上一阵猛磕。谁也没有料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她会有这样的决心。
　　方书记弯腰扶起泪流满面的女人，觉出了她的决绝。拦路喊冤的镜头他以前只是在影视作品中见过，今天，竟在这样一个场合撞上了，撞得他措手不及。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方书记迎着大家的目光，诚恳地说：“同志们，看来，我这个市委书记的工作还没有做好啊！病房里都有上访的，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群众的诉求渠道还不够通畅，群众的意见、想法，不能很快地反映上去。”他转向程海岩，“海岩同志，你是分管这方面工作的市领导。我们要拿出时间，好好研究一下这个问题。中医不是讲通则不痛吗？我们党、政府和群众的心本来是相通的。但在一些地方出现了肠梗阻，上下不通，气怎么能顺？让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治好这个肠梗阻！”门口和走廊里的人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