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记-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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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荷再一次成为书院,尤其是农院舆论的中心人物。
季考得过一次榜首后,如今已经没有人拿学识等来攻讦襄荷,农院学子对襄荷的敬佩更是到达了一个顶峰,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襄荷的人缘在整个农院中都是最好的。
因此这次舆论刚开始还是朝着良性发展的,大多数人都在感叹她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能干,虽然也有质疑她只是个噱头,花铺的背后操作之人定然是兰家的大人这样的猜测,但也是很正常的猜测,并没有什么主观恶意。
但不久,舆论悄悄出现了变化。
“花草终究是赏玩狎弄的玩物,怎么能因此忘记了咱们农家之人的本分呢?”
“农为本,说的是粮为本,百姓为本!痴迷花草这等偏门左道,于国家社稷有何益处?于黎民百姓又有何益处!”
“花草窃据良田,花农不事稼穑,废了这许多人力物力,所得不过是供权贵赏玩!”
“虽说自前朝起边有兴商的势头,但买卖之事终究比不上农事。身为农院学子却汲汲于铜臭,未免本末倒置。”
……
诸如此类的言论层出不穷,刚开始不知是从哪儿传出,虽然因着襄荷的好人缘,许多人都未加以附和,但身为农院学子,他们心底里对这样的话其实也多少有些同感。
襄荷自然不可能得到全院人的喜欢,因此,这种舆论终究占据了一定市场,且不知怎么越闹越大,襄荷这几日忙得要死都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高|潮是在季考前一天下午下学,学子们正在收拾笔墨却还未离开的时候。
“兰学妹,请留步。”
沈知节高声喊道,声音一瞬间盖过所有人的吵杂喧闹。
众学子惊诧地望过去,襄荷也迷茫地抬起头,见是沈知节,脸上神色就更加迷茫了。
虽说入院时有着同车之谊,但如今这一干同窗中,她跟沈知节却是最不熟悉的。沈知节为人高傲,加上肚子里也的确有些墨水,又擅长言语煽动,时常侃侃而谈,因此还是有一些拥踅的。物以类聚,沈知节的拥踅跟襄荷也不太熟,可以说,除了沈知节以及以沈知节马首是瞻的那一小撮人,都是与襄荷相处地极好的。
平时虽然不太熟,但起码井水不犯河水,沈知节这是要干嘛?
襄荷有点纳闷。
没等襄荷纳闷太久,见众人将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沈知节心下得意,脸上却不露声色,相反的,还迅速凝肃了面容。
然后,一连串的诘问便在众人耳边响起:
“身为农院人,为何汲汲于名利?”
“既知农为国本,又为何本末倒置?”
“可知莳花弄草非正道?可知力田之苦辛?民生之艰难?”
……
这诸多指责冰雹似地朝襄荷一股脑儿砸了过来,字字饱含痛惜,句句掷地有声,再配上那十足沉痛惋惜的表情,活脱脱一位明智长者,仿佛是不忍见小孩子走错路,才好心地诤言相劝。
襄荷有些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来,脸上表情立即像是被吓坏了。
“沈、沈学兄……”像只受惊的小白兔,襄荷红着眼睛颤声说道。
沈知节一愣,觉得有点不妙,眼神一扫,果然,围观的众人中不少都皱起了眉头,正面露不满地望着他。
“沈知节,兰学妹还是个孩子,你这么凶做什么?”一位学子不满地说道。
沈知节脸色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他一心向先声夺人抢占上风,因此口气便显得咄咄逼人,若对方是如他一般年纪的学子,这做法自然没问题,但对方不过七八岁,还是个女孩子,这样的做法便显得像是以大欺小。
她才不是小白兔呢!
沈知节心里暗道,只觉得其他人真是瞎了眼,都忘了她入学时的彪悍事迹了?敢当着众人的面打其他各院学子的脸,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怎么会被因为他语气稍稍重了些便被吓到?
怪只能怪她的外表太有欺骗性!
看着襄荷一副吓坏的模样,沈知节差点没咬碎了牙。
但即便心里怎么恨,面上也不能露出来。
他赶紧调整了下语气,同时,脸上沉痛的表情更加情真意切。他拱手朝那出声的学子道:“李兄说的是。只是我实在不忍心见学妹走上左道,仓促间言语便有些情急了。”
那李姓学子撇了撇嘴。
襄荷则继续扮作无辜柔弱小白兔。
她眼睛一红,话里带着十分的委屈:“学兄,你为、为何说我走上左道?”
沈知节微微皱眉,随即缓和下面容,语重心长道:“学妹你年纪还小,走错路也是寻常,只是以后切莫再如此汲汲营营,专心学农才是正事。”
襄荷心里默默朝他比了个中指,脸上却露出惊讶的表情:“学兄为什么这样说?我一直专心学农啊,山长教的东西我都仔细听了的!”
沈知节额上青筋一跳,觉得这话简直就像打自己的脸。
他那话重点明明在“走错路,汲汲营营”,专心学农什么的不过随意一提,再说那句本意也是想说她不要不务正业,专心二字意在不分心,又不是说她不认真听讲。笑话,不管她是否认真听讲,如今她都是新生里的头名,还牢牢压在他头上呢,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她的学业?
襄荷才不管他什么反应,说完那些,她又低下头,话里带着无尽失落:“至于花铺一事,学长要说我汲汲营营……那我也认了。我年幼失母,爹爹一手将我带大,其间爹爹不知为我吃了多少苦,如今我常住书院,不能奉孝于爹爹膝下,心里如何能不内疚?且我读书的一应花销也不少,爹爹那么大年纪,身上又有旧疾,却还要为了供我读书而终日劳碌。身为人女,我又怎么忍心看爹爹如此辛苦?因此我想要挣钱,挣好多好多钱,这样爹爹就不用辛苦了……”
襄荷说这话愿意不过是为恶心他,但说着说着,想起以前日子艰难时兰郎中为她付出的一切,眼眶便不由湿润起来,原本半真半假的话看起来竟是十足的真了。
周围学子听了这话,不少都唏嘘起来。
先前说过,农院寒门出身的学子比较多,因此对襄荷这番话感同身受的人不在少数,而即便是家境好的,听到一个小姑娘这般为了父亲努力,也在不忍心苛责什么,反而报以敬佩和同情。
眼见众人的反应跟自己的预料不同,襄荷又乱扯些有的没的,就是不直面回答问题,沈知节便有些急了,正要说话。襄荷却又给了他迎头一击。
“……学兄应该明白我的心情吧,还记得那日看榜,你我有缘同乘一辆车,伯父伯母就是自己吃黑面窝窝,却将唯一的白面馒头给你吃呢。我爹也是这样,还骗我说他不喜欢吃白面就喜欢粗粮,我那时候小,居然就信了……”
这话一出,围观学子们的目光立即变了。
“做儿子的吃白面,做爹娘的却要吃黑面,又不是像兰学妹那样的孩子,做儿子的是吃得下去的!”
“沈家还要吃黑面窝窝?我看他平日吃穿用度还挺大方的啊?”
“不是说世代耕读,虽不富裕但也不愁生计么?”
“说起来还从未见过他爹娘呢,有次碰巧门人说他爹娘来看他,我说要拜见一下,他却百般推脱不让我见呢。”
……
无数议论声响起,而听着这些话的沈知节,额头上冷汗都快要落下来。
不孝可是个大罪名!
他慌忙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爹娘何时吃过黑面窝窝!”
襄荷瘪瘪小嘴,委屈地道:“我从不说谎的,不信的话,儒院的李可儒学兄可以作证啊,那日他也在车上的。”
如果不是之前对沈知节为人有所了解,兴许襄荷还真的以为他那番话只是因为与她理念不同。但细处见品格,襄荷记得清清楚楚,那日车上,沈知节一不敬父母,二不珍惜食物,平日也是好高谈阔论吹牛皮的,这样的人,说出上面那番话真的只是因为重农轻商?怕她走了歪路?
联想到这几日偶然听到的风言风语,以及那奇怪地、似乎有人背后推动地传播态势,襄荷心里便有了谱。
所以她并不与他正面争辩,而是模糊焦点,掌握话语主动权,随即反将他一军,让他自顾不暇,这样也就没空来找她的茬了。
反正她说的也都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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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怀疑襄荷说谎。
人们总是相信孩子天性无邪,而襄荷一贯的形象也让人不自觉地相信她。更何况,她还有人证。
尽管还没有听到证人的说法,但在场之人几乎全部相信了她的话。
明明家境贫寒却假装阔绰,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父母却啃黑面窝窝……虚荣,不孝,这样的人居然入了书院的门,还与他们一起求学!
瞬时间,在场学子都将愤怒地目光投向了沈知节。
沈知节心慌了起来。
这与他料想的完全不同啊!
那日马车上吃了什么他早已不记得,但平日里他的一应吃穿确是比父母家人好上许多。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是读书人,是沈家一家的希望,整日劳心费脑的,吃穿好一些又如何?
但是,他也知道这只是他的想法。外人可不一定会这么想,尤其是在这对学子品德要求十分苛刻的书院。
村子里知道他平日行事的人不少,但村人没有途径接触书院的人,书院之人也没有谁会特地去他家调查,但如今经那死丫头这么一闹,一旦闹大,书院的山长们肯定会去查证,而那时……
不孝之人可是会被逐出书院的!
被逐出书院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一个读书人,若背上不孝的名声,那他一辈子的前途就都毁了!
想到那可怕的情形,沈知节面色苍白如纸,大汗淋漓而下,张张口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慌乱间眼神飘到那个子矮矮的女孩儿脸上,正正对上她的眼睛。
漆黑的眸子如淬了寒冰,冷冷地望了过来,与方才那天真无辜地神情全然不同,见他看她,那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
明明是笑,他却忽然打了个冷颤。
威胁,这是威胁!
不要再惹她,不然——
沈知节陡然激伶伶打了个寒颤,膝盖一软,眼里朝那双眸子露出哀求来。
求求你,再也不敢,我再也不敢了!
周围喧嚣的议论之声还未停歇,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咳。”
突然一声尚带稚嫩的轻咳响起,随即女孩子柔和清亮的声音响起:“不过,学兄那日是不是身体不适啊?我记得你那天脸色很苍白呢,还不停咳嗽,所以伯父伯母才把白面馍馍让给你吧?我生病时爹爹都给我吃最好的,说是病人就该这样呢!”
随着这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愤怒和批判之声稍减。
“原来是病了?虽然还是有些不妥……不过,倒也情有可原……”
“即便如此,也称不上孝子所为!”
“唉,只可怜天下父母心……”
……
襄荷瞥了沈知节一眼。
梯子搭好了,就看你怎么下了。
沈知节面色惨白,突然抱拳朝四周道:“诸位学兄说的对,沈某确是不孝。”
众学子都看向他。
他脸上露出自责与愧疚的表情,沉声道:“那日我确实身体不适,爹娘担忧我身体,才处处以我为先,但我不该,不该如此接受!”
他的自责情真意切,发红的眼眶和苍白地脸颊无不表露了他内心的煎熬与苦楚,加上方才襄荷所说,在场学子便几乎全信了他的话。
仍旧有学子不满地望着他,但大部分人看他的目光已经缓和,起码相比方才,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说孝字当头,但那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太苛刻的人,都会觉得情有可原。
听着耳边逐渐缓和的议论声,沈知节麻痹的身子才恢复了一点知觉。
他知道,这一难算是过去了。
但是,他并非毫发无损。
人的疑心一旦被勾起,那么真相便总有暴露的一天。谁又能肯定在场众人都信了他那番话?且即便有病,让父母食粗食也终究当不得一个孝字。
所以,如今他要做的便是老老实实做孝子给众人看,这样即便再有人疑心,再去他家里查看也查看不出什么,因为那时他已经的的确确是一个“孝子”了。
襄荷给他的不只是一个梯子,更是一段缓冲时间。
学子们渐渐散去,学堂中只剩下两人。
襄荷目不斜视地从呆立的沈知节身边走过。
“兰学妹!”沈知节不由叫道。
襄荷转身,伸出食指,摇了摇:“别这么叫我,我听着恶心。”
沈知节噎了下。
“你不会以为,方才帮了你就是原谅你了吧?”襄荷自顾自说道,“想得美,我很记仇的。”
“事不过三,”她比出三根手指,“恩,看榜那日算一次,今日算一次,下次嘛——”
她拉长了声调,后面的话虽未说出,但其中意味却不言而喻。
沈知节脸上现出愤怒之色:“看榜那日?看榜那日我哪里得罪过你?!”
襄荷哼了声:“你是没得罪过我,虽然狗眼看人低了点,但也算不得得罪。不过——”
她脸上露出嫌恶:“我最讨厌不孝顺的人了!”
“你——这与你何干!”沈知节怒声道。
“我看到了就跟我有关。”襄荷丝毫不受他怒气影响。“我真不明白你怎么那么蠢,一边想着害人,一边却留着这么大的把柄让人抓。”
沈知节面色灰白。
“即便你今日不惹我,若有人看你不顺眼,又得知了你对待双亲的态度,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
“我自会善待父母!”沈知节咬牙道。
“那就好,你最好记得这句话。”襄荷露齿一笑,随即转身。
她讨厌沈知节这个人,如果按她心意,当众揭穿他的真面目,使得他无法立足书院,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