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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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襄荷在还是婴儿时,便达成了“秀水村及周边花草全收集”成就。
村民尚且如此,女儿控兰郎中更是不甘落后。兰郎中见女儿这么喜欢,自然也跟着上心,无论是上山采药,或是出去行医,看到什么家里没有的好看花草,或挖或买或讨要,总是竭力给襄荷弄来。
可是天下花草何其多,想将所有襄荷喜欢的花草收集都起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代,花卉消费几乎只在上层阶级中流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除了襄荷这样爱花成痴的,再好看的花也比不上一个杂面窝窝。不是普通百姓不会欣赏花草之美,而是艰难的生计使他们无暇欣赏,也无心欣赏。
正如孩子眼中的世界是风、是雪、是空中飞鸟,大人眼中的世界则是油、是盐、是仓中之粟,出生时,每个人都是浪漫派诗人,而随着岁月流逝,有些人却被打磨成了现实派。
只流行于上层阶级的交易,无论交易物为何,身价都定然不菲,就比如如今最受权贵追捧的牡丹。
襄荷自然也喜欢牡丹。前世的时候,几乎每逢牡丹花节,她都要坐上几个小时的车,就为去隔壁市看一次牡丹,哪怕去的时候牡丹园人比花多,每次回来时都挤得满身臭汗,也依旧兴致勃勃。
那时的牡丹已是寻常物,只要不是想将所有品种集齐,花费尚在普通人的承受范围之内。但即便如此,襄荷上辈子却一直没养过牡丹。只因花苗买得起,有足够空间种牡丹的房子却买不起,她又不想将牡丹种在盆里,只觉得牡丹这样的花儿,就应该地栽才好看。
没想到重活一世,房子有了,院子有了,花苗却买不起了,只要稍微名贵一些的牡丹品种,都不是兰家可以负担得起的。
不过,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嘲讽,襄荷最终还是如了愿,只因牡丹也因人的喜好有了贵贱之分,有纷繁千叶,一芽千钱,如姚黄者;也有瓣少色素,不为人所重,只能剥皮入药,如凤丹者。
刘寄奴没有认错,兰家院中水井边那一丛的确是牡丹,但却是最最常见,通常做药用的凤丹。
凤丹又称铜陵牡丹,因铜陵凤凰山所产丹皮最佳而得名,凤丹花色有白有赤,白赤丹皮药效有些微不同,《本草》有曰:“赤花者利,白花者补”。兰家这丛凤丹花色雪白,便唤作凤丹白,时下药铺中所用的丹皮,即多为凤丹白或凤丹粉的花根炮制。
但即便是这样一株普通的凤丹白,得来的也不是那么容易。
襄城及周边并不产牡丹,连用作药用的牡丹也不产,丹皮俱是从外地以车船运来。
兰郎中跟药铺进货的人相熟,托其进货时从千里外的牡丹花农那里捎来了一小株凤丹苗,为此费了许多好话和二两酒钱。
不止是这株凤丹白,院中除却菜蔬,几乎每一株花草都有其来历。有襄荷或兰郎中亲手在山上挖的野花,有自村民及村民亲戚家得来的寻常家花,更多的却是在游医途中,或以诊费相换,或以银钱购得的各色杂花。
不拘贵贱,不拘来处,俱都汇集在兰家这座小小院落中;若只论品种多少,许多寻常富贵人家的庭院也不及。
在襄荷心里,除了兰郎中,这一院子花草就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但是,这一院花草不仅她喜欢,村里小孩也喜欢,可他们的喜欢显然跟襄荷的喜欢不一样。
花在枝头开得正好,只要稍不注意,便被不知哪个熊孩子摘了。襄荷不是不让他们摘花,她有时也好剪些盛开的花插瓶,几枝花便可让卧室盈香数日。但熊孩子之所以熊,就是因为他们纯粹是摘着玩儿,没一会儿玩腻了就随意扔弃。且摘花时粗鲁堪比真熊,所到处花枝尽伏,花叶俱落,有如狂风骤雨袭过,一眼望去残花遍地,四处可见猩红点点。
看得襄荷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吊起来,狠狠揍上一顿屁股!
所以,能有只镇宅丑猫将那群熊孩子吓住,她简直想要放鞭炮庆祝。
父女俩默认了包子的存在,也就任它来去自如,有时碰上饭点,兰郎中还会招呼它一声,刚开始自然是遭到包子大人无情的目光蔑视,但兰郎中素来不屈不挠百折不弯——或者说脸皮厚,顶着包子的蔑视目光,一次又一次将热脸贴上包子的肥屁股。
终于有一天,兰郎中嘴里叼着个肉包儿,第一百零八次冲着屋顶上那孤傲卓绝的身影喊道:“丑猫,吃包纸?”
话声方落,就见那丑猫抖抖土黄色的短毛,迈着优雅的猫步,缓缓走下屋顶。
从此,兰家多了个叫“包子”的编制外成员。
第6章 桃花源
那边包子肥硕的身影消失在小玉峰的黛青山影中,这边兰家人也各自去休息。
堂屋西间还堆放着杂物,今日天色已晚,来不及收拾,因此刘寄奴便暂时与兰郎中一起睡在了东间,与襄荷睡的东厢房不过一墙之隔,墙壁隔音效果差,若一边声音大一些,另一边都能听到。
兰郎中向来是沾床就倒,即便床上多了个人也毫无影响,此刻已经鼾声大作。
刘寄奴睡在靠墙的一侧,他睁大眼睛,却只看到黑魆魆的墙壁。身上的薄被所用布料并不好,但摸起来却很柔软舒适,还带着日光的气息。
来兰家的第一天,他原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但事实上,在兰郎中近似噪音的鼾声中,他竟很快就睡了过去。
隔壁东厢房,襄荷听着那边没了动静,便摸索着将桌上的一盏小小的油灯点了起来。
油灯灯光微弱昏黄,摇摇晃晃地驱散了四周的黑暗,照亮了这小小一方斗室,襄荷将右手手掌伸到灯光下,一脸郁闷地看着掌心处。
早在晚饭的时候,她就感觉到掌心一阵阵发烫,像被一根小小的蜡烛炙烤着,灼痛倒不至于,但的确有些难以忍受,只是碍于兰郎中和刘寄奴,她也只得先忍着。此刻在灯光下细瞧,只见右掌心正中,原本有着一块指甲大伤疤的地方,渐渐浮现出一枚淡绿色的树叶图案。
是最常见的长椭圆形叶,叶端钝圆,叶脉清晰,下端的叶柄恰好与中指成一条线。此刻叶柄与叶脉处如血管般微微鼓起,仿佛有什么液体,顺着叶柄流向叶脉,又由叶脉扩散至整片叶子。
看着手心的异状,再想想其来历,襄荷眉毛皱地简直能夹死苍蝇。
襄荷五岁那年,兰郎中带着她去南边游医。行医时,两人通常是在村镇间游走,绝少去往深山野林,夜里住宿也一般是住客栈或借宿农家。偏偏那一次倒霉透顶,直走到天色黑透也没见一个村子,天又下起了雨,兰郎中怕襄荷生病,抱着她加快速度赶路,谁知忙中出错,居然走错了路,村落没找到,反而误入了茫茫大山之中。
在山里乱转一通,发现彻底迷失方向后,兰郎中只得放弃赶路,与襄荷找了个树洞钻进去,暂且过了一夜。
翌日醒来,发现天已放晴,而他们所处之地,竟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山谷。
适时正值深秋,山谷外早已草黄花凋,然而山谷内却依旧郁郁葱葱。四处可见繁花盛开,蜂蝶乱舞,碧绿的藤萝自高崖直垂而下,仿若一道道绿色瀑布,氤氲的雾气似有若无地在谷中缭绕,无人声,无兽语,唯有啾啾鸟鸣,幽幽虫唱。
简直恍如仙境。
兰郎中和襄荷一时都看呆了。
待回过神来,仔细一瞅,才发现花木乱石之下竟藏着一眼温泉,雾气就是从温泉中冒出,又升至上空,才使得山谷内云雾缭绕有如仙境。也正是这眼温泉,以及山谷闭合的地理环境,才使得谷内的植物在深秋仍然生机勃勃。
再仔细看谷中植物,兰郎中便“嗷~”地一声扑到了一株结着红果子的植物前。
是人参。
且看枝叶果实,以及少数露在地表的根须,肯定是上了些年份的人参。
另一边,襄荷正双目放光地趴在一丛各色杜鹃前。小玉峰上也有野生的杜鹃花,但花色只有朱红一种,而眼前这丛杜鹃,每一株颜色都不尽相同,仅红色系就有朱红、玫红、桃红、紫红四色,更有粉色系、白色系和黄色系数种,甚至还有比较罕见的蓝色系和绿色系。
但奇怪的是,无论哪一种颜色,每种颜色的杜鹃都只有一株。再看谷内其他花草,虽然种类繁多,但几乎每一种都只有一株或两株。
兰郎中很快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继人参之后,他又发现许多药草,有名贵的也有不值钱的,但无论值不值钱,每株草药都是只有一两株,至于人参,恰好是只有一株的那种,兰郎中跟襄荷一起将整个山谷都翻遍了,也没找到第二株人参。
没找着人参,却找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看上去像一株小幼苗,长相颇为奇特,有些像一种叫山乌龟的植物,底下俱是圆圆胖胖的球茎,球茎上顶着嫩嫩的小芽,小芽上生出两枚嫩嫩的叶子。但是,襄荷和兰郎中却都是只看了它的小芽一眼,便断定:这株植物,绝不是山乌龟。
山乌龟是藤本植物,球茎上长出的小苗十分细弱,需要依附附着物才能向上爬。可眼前这植物虽只有不到一指高,黑乎乎的球茎上只顶着两片娇嫩的叶片,但只从这两片叶,也看得出它并非藤本。
但藤本与否甚至叶子形状都不是兰郎中和襄荷判断的主要依据,主要依据是一种感觉。
那两片小叶的颜色清透碧绿,看着它时,眼睛就像是被清清凉凉的水浸润了一遍似的,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两人都觉得,那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绿色,不,或许应该说,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颜色。
那是一种,只需看上一眼,便让人生出无限希望和无限勇气的颜色。
襄荷想将它带回家仔细研究一下,但在手即将触碰到它时,却莫名地心生不忍。它只有两片弱小的叶子,此刻微微颤动着,像是小孩害怕时忍住哭泣的样子。
算了,世界上不认识的植物多了,她又不是立志做植物学家,干嘛非要刨根问底呢,就让它继续长在这儿吧。
打消了注意,她又将心思转到谷内的其他植物上——她想挖几株移植到襄城的家里。
但是,每一种植物几乎都是只有一两株,而且是还都是生长了多年的大株,移植本就不易,又要跟着她跋涉好些天才能回到襄城,最后能活下来几株很是问题。
而且,即便以上问题都解决了,她似乎也下不了手。谷中植物位置看似杂乱无章,但却给人以十分舒适自然的感觉,仿佛一幅笔锋流畅、构图紧凑的画,缺一笔少一笔都坏了意境。
如果她将谷内植物移走,那原来的位置有谁来填补空缺呢?且这谷内每种植物几乎都是只有一棵,若她将它们移走,谷内就不剩下什么了。
无论是襄荷还是兰郎中,无论是上山采药或挖掘野花野草,向来是取一留一,从不一股脑儿地全自己拿走,总要给山林留下一些,以使山林有自己恢复的空间。两人从未为此讨论过,但一直都是按如此准则行事。事实上,靠山吃饭的人们也都是依着这个准则行事的,如猎户的不打春猎,打大留小,无不是给自然,也给自己留一线生机。这是这些淳朴的人们自己摸索出的天人相处之道。
小玉峰上的草药大多是常见且量大的,兰郎中尚不肯一直守着一个采药的地儿不挪地儿,而是放牧一样依次改变采药的地点。而在这个山谷中,所有花草也好药草也好,数量都极少,若他们都拿去,这个仙境般的山谷也就不复存在了。
但说是这样说,当切切实实的利益在眼前时,很少有人能够坚守心中的准则。
不巧,兰郎中和襄荷都属于能够坚守的少数人。
兰郎中虽半生从未大富大贵,却颇能自得其乐,除了有时想要给女儿更好的生活时对银钱有丝渴望,平时却是万事不走心,说好听点是大智若愚,说难听点就是没志气。相比起来,襄荷反而对钱更加看重一些,但她前世刚毕业不久就死了,今生又被兰郎中护着长大,终究没有经历过多少磨砺,骨子里还带着股执拗的天真和固执,说好听点叫尚存赤子之心,说难听点就是二缺犯傻。
这样的两个人,常常会干出免费为穷人诊治的事,见到可怜的人也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两人心中都有一杆秤,知道起码要先把自己顾好,才能说帮不帮其他人,以及什么人值得帮,什么人不值得帮,也是需要仔细斟酌辨别的。
最终,兰郎中和襄荷只是采了一些种子,并未破坏这片山谷,甚至连那株人参都未动,而只是采了它的种子。
临行前,襄荷摸了摸那株古怪的植物,也不管它一棵植物怎么会听懂她的话,兀自笑着跟它告别。
离开时十分顺利,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他们走出大山一般,转了半个时辰便转出大山,来到附近的一个村落。
向当地百姓打听,才知道那片大山叫*山,许多当地人都不敢轻易进去,只因出山途径太过难辨,许多人进去了便再不能出来。
而这时的襄荷才恍惚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在山谷里时,她和兰郎中的决定也未免太草率了吧?虽说两人平日就常干一般人口中的傻事儿,但“随手帮人”的傻事儿和“入宝山而空手归”的傻事儿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
襄荷回想起在山谷的那种感觉,那种松快的、向上的,仿佛春天小苗破土一样的感觉,那感觉好像能将人心中所有美好而正面的情绪都激发出来,一切丑恶而负面,比如贪欲,都被压制了一样。
如果是平时,经过深思熟虑后,襄荷也许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这选择绝不会那么痛快。如今回到现实,襄荷虽不至于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却对当时那种仿佛圣母光环笼罩一样的状态有些耿耿于怀。
因此,襄荷决定再回去一趟。但是,就像欲要重返桃源的武陵渔人一样,虽然离开时襄荷做了记号,却再也没找到当时的那个山谷。
怏怏地返回襄城,襄荷将自山谷中采得的种子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