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人家-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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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霞奴见了这样的惨状,恨不得把身子不要了替闺女受罪,把孩子搂在怀里紧紧的护住,嘶哑着嗓子替她叫魂儿。
就是张三郎这般直性的汉子,如今见了妻女这样的惨景,也是忍不住滚下泪来,搂着碧霞奴在怀里柔声安慰,到了天色将将平明的时候,只见雪姐儿的小身子狠命抽搐了两下,倒在亲娘怀里,不动了……
碧霞奴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一头撞在三郎怀里,只说“带了我去吧”,三郎何尝不是泪如雨下,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知道这会子浑家没了闺女,全靠着自己撑住,自个儿若是这会子倒了,才真是房倒屋塌。
伸手要把雪姐儿的小身子接过来,碧霞奴撞客了一般,娇躯玉体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狠命推了一把张三郎,倒把他一个壮实汉子推了个趔趄。一面紧紧护住雪姐儿渐渐冰凉的小身子不肯撒手。
三郎叹了口气,试探着伸手搂了浑家在怀里,声音哽咽的说道:“你留着她在这屋里,她遭了好些日子的罪,如今正在天上瞧着咱们,小人儿平日里那样活泼,不哭不闹,最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如今你不叫她安生,又折腾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咱们雪姐儿瞧见了,岂不是要怪罪自己不孝么?”
碧霞奴甫经丧女之痛,心智已乱,可她到底是大家闺秀,自幼饱读诗书,比一般的妇道更有见识,如今听见丈夫柔声相劝,心神渐渐的明白过来,可心里头的苦处就好比钝刀子杀人,比起方才剧痛更是肝肠寸断,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丈夫一个可以依靠,忍不住拽着三郎的胳膊,夫妻两个抱头痛哭起来。
整哭了半日,三郎家里如今不是深宅大院儿了,街里街坊的住着,一家子出事别人家怎么不知道?况且又供着痘疹娘娘,附近有孩子的人家儿早早得了信儿,都把娃儿送到亲戚家里去养。
如今听见二荤铺子里头传出哭声来,知道他家那个刚刚落草的姐儿是不中用了,街坊几个婶子大娘们也是热心肠儿,带了针黹笸箩白布绒绳儿,拍门来与他家道恼。
三郎见女眷们上来,只得回避了出去,几个过来要接雪姐儿,碧霞奴哭得撕心裂肺的不肯放手,内中一个老成一些的妇道抹了泪儿道:“大奶奶,你莫要恁的,妇道人家开怀一年之内可不能这么着,哭坏了身子,日后就不好生养了,你们小夫妻两个还正当年,往后两年抱三都不是难事,你只管这么糟蹋自个儿的身子,岂不是叫你男人不孝有三啦?”
碧霞奴原本捶胸大恸,听见这话倒给她糊弄住了,咬碎了银牙把眼泪儿往肚子里咽,一面咬住了唇儿把雪姐儿放开,小身子搁在了炕沿儿上。
婆娘们内中有一个家里就是杠夫的,常做这样换装裹的勾当,一个小女娃儿,面目如生白白嫩嫩的也不吓人,接过来顺溜了两把,赶着给换了一身儿从家里带来的装裹,一面朝她小屁股拍了两巴掌。
碧霞奴瞧见了连忙按住了道:“她婶子,你还嫌我们姐儿遭罪不够么?”
那妇人叹了口气,眼圈儿也红了:“大奶奶,我们行当里头有个规矩,没成丁的童男童女回去,都要作势拍两下,这不该是你家里的女孩儿,原是上辈子没还清的讨债鬼儿,打两下,叫她知道爹娘的恩情还了,好上路……”说的碧霞奴又滚下泪来,只得收拾精神,与这几个妇道一处裁纸糊棚。
本地风俗没成年的男娃女娃没了,不用停灵出殡,择日选个狗碰头的棺材往义地里头一埋也就是了。
三郎夫妻执意不肯,定要发丧解解心疼,那家里是杠夫的婆娘摆手道:“没有这样规矩,我与你们小夫妻说,就是京城里头的皇子公主尊贵不尊贵?若是夭折的都不进皇陵,自有他们自个儿的化人场去烧了的,何况咱们寻常人家?
这不是花钱解心宽的地方儿,为的是别绊住了娃儿的脚步,叫她贪恋这辈子的爹妈,人家来讨了债就该去投奔大好前程去了。听我们当家的说了,这样的娃娃来世投胎是自个儿带着真金白银去的,一路上小鬼儿判官都回护,自然给送到衣食富足的人家儿,错不了,你们两口子就放心吧。”
碧霞奴夫妻两个听见这话,虽说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是街坊说句便宜话儿罢了,心里还是略觉宽慰了些,只是不忍心这就往坟地里头送,就是那口材也不能当真挑个狗碰头。
这狗碰头是个诨名儿,说的是棺材木板子稀松平常,若是寻常夭折的娃儿,爹妈没钱雇人深葬,就浅浅的挖一个坑给埋了,到晚间坟地里多有野狗前来觅食,闻见新鲜味儿,拿狗头撞了几撞,就把棺材刨出来,吃里头的尸首。
那扛夫家的婆娘家这两口子是真心疼雪姐儿,倒也是难得不是那样重男轻女的人家儿,他家里家道不难,就答应家去叫丈夫和棺材铺说一说,弄一块好点儿板送过来,挪出去的事儿也都是他家里操办,不叫这两口子费一点儿心。
三郎夫妻谢过了,送走了几个妇道,回屋坐着,就瞧见雪姐儿的小身子已经换好了衣裳躺在门板上头,碧霞奴哪里见过这个?忍不住扑在丈夫怀里又哭了,三郎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见了孩子孤单单地躺在那里,心里也好似吃了黄莲一般的苦处。
夫妻正在相对垂泪,就听见外头打门的声音,一开门原是地保听见街坊上头死了人,论理要来问一声的,碧霞奴见是公干的人过来,转身进屋回避,三郎在外头堂屋里头应酬来人。
地保知道三郎有个黉门秀士的功名在身上,倒也未敢高声,因搭讪着道了恼,一面说道:“听见街坊都说,姐儿是伺候痘疹娘娘去了,这也是姐儿命里的造化,想着成了仙童,心里倒也好过些。”
三郎忍着悲痛略做答谢,一面说道:“不知长官此番前来有何指教,我学生也好预备。”
那地保面带难色道:“这出花儿可是时疫,可大可小,这一条巷子里头有小娃娃的就有好几家儿,人家都是街里街坊的,嘴上不说,心里倒还是巴望着三爷您家里早点儿打发了姐儿出去,巷子里的热毒也好略散一散……”
三郎听见是要来撵雪姐儿的,登时脸上就拉下来,虎目含嗔盯着那地保,地保也素知这人原先是开镖局子的江湖道出身,给他一瞪,浑身打个激灵,陪笑着说道:“三爷是念书人,知道好歹,不用我们多说,您老如今有功名,又开着买卖,已经是客气的了,寻常人家儿这会子化人场可就要踹门进来抢孩子了。”
正说着,就听见门首处碧霞奴抱了雪姐儿的小身子进了房门,也顾不得避讳,带着哭腔骂道:“孩子还没凉透呢,就要赶着撵出去,这样没有天理人情,是哪家的王法,我怎么不知道!”
☆、167|大难不死有后福
那地保见妇道抱着孩子撞了进来,虽然生得娇弱,看样子就是要拼命的,也有些怕逼死人命担着责任,他是就在地面儿上办理公干的,这样的事儿不新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赶着上来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假门假事瞧瞧了孩子叹道:“可怜这白胖的姐儿,还没满一周儿呢,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唉,不瞒大奶奶说,小人家里也是生儿育女的人,做爹妈的谁乐意这样的事儿搁在自个儿身上。只是奶奶如今疼小的,难道大的就不顾了?”
碧霞奴如今刚刚没了闺女,冰姐儿就成了唯一的宝贝疙瘩,听这地保话里有话,话头儿就和软了一点儿,也不凝眉瞪眼的,赶忙问他道:“老爷这话怎么说?我们大姐儿已经送到隔城亲戚家去了,那边儿亲戚也请了大夫瞧过,说准了没事儿的。”
地保见兜揽住了话头儿,近得前来神神秘秘的说道:“奶奶一家子算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坊间传言,这夭折的娃儿留在家里过了夜,就成了家中的金童子,恋着这一辈子的爹妈,不肯走,抱住了爹妈的腿就不撒手了。”
碧霞奴听了全无惧色,反而怜爱地搂了雪姐儿的小身子道:“那又怎的,若真能这样,哪怕隔三差五拖个梦给我们,倒还算是我没有白白养下这小冤家一回呀……”说着又掉下泪来。
那地保见碧霞奴这般反应,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子,只好接着叹道:“话儿也不是这么说,爷和奶奶正在春秋鼎盛的年纪,阳气儿足,一个小孩子便不肯放在眼里,可是家里的大姐儿年纪幼小,眼睛干净,什么都瞧得见的,若是给这小妹子的阴灵勾引住了,要引着她姐姐往那世上玩耍去,一时回不来,岂不是两头儿都落了空?
我做地保的起五更爬半夜,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见,这样的事儿可不新鲜,奶奶信不着我们,只说是暂且拿这些鬼话来搪塞,骗了姐儿的身子去,就只管问问前来帮衬的婶子大娘们,夭折的娃娃常回家来引逗家里的哥儿、姐儿的,更有新落草的弟弟妹妹们遭了他们的嫉恨,得空儿就要掐一把,绊一跤的,多有长不大的呢!”
碧霞奴万事不怕,倒是冰姐儿的事情戳中了心窝子,瞧着怀里的雪姐儿已经凉了的小身子,又不信她那样狠心竟要带了她姐姐去,可是这地保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因为自个儿溺爱不明耽搁了入土,竟把个大姐儿也给断送了,心里可怎么过得去,一家子岂不是要死走逃亡再没个念想儿?
想了一回,和三郎两个又哭了一暴儿,只得答应今儿晚间入葬,那地保听了大喜,心中暗暗的佩服自个儿巧舌如簧,一面就张罗出去往巷子口儿的扛夫家里挑板材。
可巧那家的汉子温二爷给办好了一口开,倒比别的狗碰头棺材强些个,终究有限,都是市井人家儿,谁家也不会为了个夭折的娃儿花大价钱买棺材,一来没用处,二来也怕孩子消受不起。
两口子含着泪把雪姐儿的小身子搁到棺材里,又要跟着温二爷送到坟头儿去,那温二是个实心眼儿的汉子,有啥说啥,因拦住了道:“两位高邻,如今你们二姐儿交给我就算是放心吧,都是街里街坊看着长起来的,还能错带了她不成?我是个杠夫出身,凡事有讲究儿,你们两口子坐在炕上,拿一截儿红线系住了腿脚,绑在桌子腿儿上。若是跟着送了去,姐儿舍不得爹妈,是要跟着回来的,只怕对大姐儿有妨碍。”
一席话合了方才地保所说,也由不得两口子不信,碧霞奴扒住了门框眼瞧着温二爷驮着雪姐儿的小棺材走出了巷子,直等到瞧不见了,也不肯进屋,还是三郎柔声劝了一回,滚下泪来道:“你心疼闺女,也要保重自个儿,儿女缘分都是上天注定,只是姐姐儿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张三我就不能活了。”
碧霞奴知道自个儿也不能任性,只好勉强收敛了眼泪,和丈夫互相搀扶着进了房里,按照温二所说,拿红线系住了,枯坐在炕上,也懒得吃喝,两口子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从黄昏坐到了半夜,只管伤神。
外头敲了三更,渐渐的有些倦了,正在迷蒙之中,忽听得外头街门拍的山响,两口子浑身一激灵就行了,碧霞奴这一回丢了雪姐儿,精神竟不大好,拉住了三郎道:“可是雪姐儿找回来了!?”
三郎到底比妇道人家沉稳些,按住了碧霞奴道:“你在房里莫要动,我去瞧瞧,断不能是雪姐儿,只怕是街坊有事。”
一面出去开了街门儿,就瞧见莲哥儿背着小箩筐,里头满满的都是草药,一进门就问道:“二姐儿呢?”
三郎见他走的时候雪姐儿还是欢蹦乱跳的,如今人去楼空,就算是坚毅汉子也忍不住哽咽道:“没了……”
莲哥儿登时就滚下泪来,雪姐儿虽说也是碧霞奴精心养大的,到底生得壮实,家里又不像当日冰姐儿出生时候恁般富贵了,难免要操持家务,雪姐儿倒有一半儿是莲哥儿带大的,说是主仆,就好似亲妹子一般,如今听见没了,虽说比不得三郎夫妇,也是肝肠寸断,因连声问道:“妹子现在何处?”
三郎摇了摇头道:“地保几次三番来闹,说是不能过夜,已经烦请了街坊温二爷送出去,到了城外义地下葬了。”
莲哥儿呆呆地抱了小箩筐,怔怔的说道:“那地方小的认识,以前帮衬着温二爷抬过几回杠,我去瞧瞧雪姐儿。”说着扭头就走,三郎在身后唤了他两声,只当做是没听见,飞奔而去。
到了城外义地,坟头儿千里磷火幽幽,莲哥儿原先仗着一股子悲愤劲儿,也没多想就跑了来,如今见了这个排面儿,到底还是八、九岁上的小娃娃,心里就有些胆怯,待要回去,又不甘心想见雪姐儿最后一面,只得拿了火镰火石,打着了火折子,哆哆嗦嗦的挨个儿墓碑寻找起来,一排排的走过去,都不是。
远远好像竟听见婴儿的哭声,莲哥儿心里一惊,莫不是雪姐儿舍不得自个儿,竟来勾魂儿了,转念一想原是往日里常在一处的,怕她怎的,就大着胆子往哭上处走过去。
手里火折子照亮了前头一片空地,远远的看着好像是鬼火,离近了一瞧敢情都是野狗的眼珠子,少说也有三五头,莲哥儿自小常跟着爹妈流落四方,没少住在荒郊野外的,见了野狗倒也不怕,点着了几个火折子一丢,畜生怕火,扯着脖子嚎了两嗓子,就纷纷跑开了。
莲哥儿举着火把往近处一瞧,地上一个小小的棺材,埋得也不浅,想来小人儿家血甜,才招来三五成群的大狗拿脑袋拱地,竟把个结结实实的小坟包儿给拱开了,里头露出半个棺材头,且喜不曾拱破了,看着倒是崭新的,心里就猜测这是雪姐儿的坟头儿。
正想着,忽然听见棺材里头隐隐约约的传来婴儿的哭声,莲哥儿唬得火折子都掉在地上,待要跑了,转念一想,自己和雪姐儿原本认得,她就是显灵怎么,也不会害了自个儿,只怕是小人儿的魂魄不远,如今给野狗撞了坟头儿,觉得委屈,见着家里来人了,才哭两声泄泄委屈。
想到这儿便不怕了,上前来把小棺材拖了出来,拔去棺材钉儿,拿了火折子往里头一照,但见雪姐儿穿着一身儿鲜亮小衣裳,正躺在里头哇哇大哭,小脸儿憋得通红,额头上都是汗珠儿,哪里是个小鬼儿,分明是粉妆玉琢的女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