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学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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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的这番话,学生们便自然将他看作是自己的精神领袖了,高山仰止!
“很多人在生活上是有定式的,心灵却没有指向一个特定的方向。”尚金堂这么告诉学生,笑盈盈地。
尚金堂在事业上已经开始全面起飞,而国家教育委员会颁布的一纸明文——“凡工农兵学员一律不得任教”对于已经硕士毕业的尚金堂而言根本不能形成任何程度的宰制力。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尚金堂便开始进入阳光灿烂的季节。
但凡听过尚金堂讲课的,大都记得他的招牌形象:他油头却不粉面,他长吁却不短叹,乳黄色的真丝长袖衬衫空落落地挂在他瘦削的肩上。他还没有当上教授,就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的典型代表。在他走马上任副系主任的半年之后,气色才渐渐地一日好过一日,也不像从前那么瘦精精的了。
在大学一年级新生的第一节课上,他总要点名,点名的时候总要抓住一两个在他看来有歧义的名字,狠狠地发表一番议论。
一九八三年秋季开学后的课堂上就有这么一番场景:
“你怎么能叫杨伟呢?告诉你父母,无论如何得把这名字给改了。大男孩,叫杨伟,不好,十分的不好。你长得倒是挺帅气的,够得上是好莱坞牌的。不过,这个名字所产生的意象可没有你本人那么英俊阳刚了。而且,名如其人,名字是有暗示作用的。”八三级的新生绝大多数是高中应届毕业生,或许都还有几分羞涩,没有呈现集体性的表情反应。有个男生大笑两声便戛然而止,几个男生小声嘿嘿相视而笑,女生的脸上大多没有显现出任何特别的表情,像是没有听懂,只有一个前排的女生不住地回头,摇摆身体,左顾右盼,想看看究竟谁是杨伟。
与他们目光接触,却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可交流的潜力。于是,他接着说:
“这样吧,你们听听这些名字:夏剑、武建民、盛凡、郑建、胡恩、金晔、倪悲苾、殷慧、宋忠、钟峰、费言,感觉不怎么样吧?”他在黑板上写了一栏同音字:下贱、贱民、剩饭、证件、混、精液、卑鄙、*、送终、中风、肺炎。整个阶梯教室开始有些骚动。在他看来,这表明学生们已经开始进入他所设定的话语体系之中。于是,他又接着说:
高等学府 第五章(6)
“他们都是我教过的学生。你们一定要有这方面的意识,这个方面可以算作整个汉文化中的一个不可小觑的颗粒。记住,语言的本质就在语音!再有,与他人交往的时候,也要特别注意。一个比你们年长一点儿的女人姓李,你们可以称呼她‘李姐’;姓陈,可以称呼她‘陈姐’;但是,如果姓姚……”学生们会心地大声笑起来。他扫视整个教室,开始找到了操纵课堂的感觉,“是不是啊?还有,如果别人问你姓什么,你姓李,可以回答‘我姓李’;你姓赵,可以回答‘我姓赵’;但是,但是——”他提高了嗓门,刻意地强调,“但是,听好了,但是,注意——如果你姓焦裕禄的焦,可不能回答说‘我姓……’是不是?哈哈——还有,我们以后会讲到《诗经》,你们听到别人说《诗经》的时候,一定要区分是湿毛巾的‘湿巾’呢,还是诗歌总集《诗三百》的《诗经》……”
这位老师的声音浑厚而洪亮,笑声也爽朗。很难想象这样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竟是出自他那单薄得让人心疼的小身体。没有“音箱”的声音怎么可以这般的迷人!毕竟是汉语专业的老师,对汉语的同音歧义颇能发挥。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出声地大笑,尽管仍不无拘谨,但觉得这位老师和高中的老师实在是大不相同。第一节课,他不讲授学习汉语的目的和目标,不讲授汉语课程的总体安排或学习方法,不给学生提供应该阅读的书目,也不讲授汉语的语音、语法、语义的总体特征概要。其实,学生们很难一下子就适应他的表述和思路,自然也就不会与他就这方面的话题进行对话。偏偏杨伟不服,腾的一声站起来:
“老师,您叫什么名儿?”北京人,一口漂亮的京腔,却是气呼呼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哈哈——你请坐。”他最怕教室里没人跟他对话,越是有学生提问,他讲得就越是亢奋,“是这样,嗯——我应该做个自我介绍。我的本名叫尚金堂,读书的时候就有人给我起外号,叫金螳螂,这不大好。但也怪不得别人,首先是我自己的名字让人家产生了联想。嗯——我今天有兴致,告诉你们个小秘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我有个笔名,叫‘萨埵’,现在,我发表文章基本上就用这个名字了。就像中国独一无二的文学家、思想家鲁迅,他本名是周树人,字豫才,‘鲁迅’只是他的笔名,但我们都称他为鲁迅。这样讲,你们就好理解了,是不是?嗯——我名字中的‘埵’,这个字不常见。”他从讲台上红色的纸盒里取了只粉笔,细瘦如柴的手在黑板上快速写出“埵”字,后退半步,端详、欣赏片刻,才转向学生,兴致颇高,字正腔圆地说:
“这个字读作duǒ,与花朵的‘朵’同音,意思是‘坚硬的土’。但是,‘萨埵’取了佛经中sattva的音译,意思是‘有情’或者‘众生’。在梵语中,它与bodhi(菩提)连用,构成‘菩萨’bodhisattva。”他边说边在黑板上写画,自信而不失风度。学生们嘘声一片,好生佩服这位博学的老师,竟然还懂得梵语!
杨伟却大声地喊道:
“老师,您,您用一个冷僻的字作名字,那是您有学问,可您也不能总把别人的名字往沟里带!我们尊重您的名字,也希望您能尊重我和其他人的名字。”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讨论。比方,在农村,很多人家生了六七个女孩,最后才得了个男孩子,这男孩子宝贝,按照汉族的习俗,他们就会给他起一个卑贱的名字,像什么狗剩啦,小狗子啦,泥垢啦,粪桶啦。我是从安徽农村出来的,我老家的村子里就有叫这些名字的,哎——”不顾学生们的哄堂大笑,尚金堂继续有滋有味地说着,“这些名字都是值得尊重的,因为,它们都有足够的文化背景在后面做支撑。而我刚才举的那些例子,那都是因为缺乏汉语基本常识而……”
“老师,您这么说不合适。任何一个名字都值得尊重。”杨伟打断尚金堂,依旧大声。
这番话让尚金堂觉得有那么一点儿意外,也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尴尬。
“呵呵——这位同学,你太紧张了。我们提出问题,未必就是在表示不尊重。就像我们的学术批评,批评是最大的尊重。我们人人都会说汉语,但是,又有多少人对汉语有深入的研究呢?我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启发你们,养成怀疑、追问、颠覆的习惯和能力,是不是?你们都是刚从高中跨进大学校门的,要改变你们在应试教育模式下所形成的肤浅意识,这一点很重要。是不是?”他循循善诱,心里却嘀咕:这群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全都愣头愣脑的,就没有一个精灵俏皮得能让我看得上的,没劲!
高等学府 第六章(1)
课后,尚金堂并不愿意与学生交流,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跟刘师傅聊天,而他喜欢刘师傅的又一个原因是他极其懂得事理,为人处世也极有分寸。
尚金堂在职攻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就承蒙雷一鸣提携而成为汉语教研室的副主任,主要负责安排课程和一些教研室的行政事务。他和当时的办公室秘书杨小兰多有工作上的联系。杨小兰是苏北淮阴人,一九七九年,她年轻有为的丈夫段龙山从淮阴市委调入省委当办公室主任,她便随丈夫调入南京,被安排在东方大学中文系办公室。夫妻俩一九七五年结婚后就想着早早地生个儿子,却一直没有能够如愿。有朋友劝他们先领养一个,而后肯定能自己生一个。他们倒是没有接受。两人都属于工作狂型的人物,说不清是因为没有孩子所以全力以赴地工作,还是因为全力以赴地工作而改变了当初想要孩子的想法。
杨小兰调到中文系的第二年,尚金堂升任教研室主任。不知怎么的,尚金堂总觉得面前这位比他小七岁的杨小兰就是自己的福星。她人长得并不漂亮,但是,她那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热情而又机灵,尚金堂总想走到那双眼睛的后面,想看看是什么让它们如此生动。对待尚金堂,杨小兰多有顺从。只要是尚金堂交代的,她都出色完成任务,而且,从来都没有例外。
最初,为了工作,他们两人在办公室里工作到晚间,可谓废寝忘食!以后,他们常常等晚间系里的人都散了才开始工作。他们若超过九点,刘师傅便会关门、关窗,然后,从大门里面给门上把锁,钥匙就留在锁孔里。他们若超过十点,刘师傅便会轻手轻脚地关了自己的门,熄灯。他们随时离开,他随时起身,过三五分钟后再去锁上大门。若是到了早晨五点,他会开窗、开门,并故意弄出点儿响声。刘师傅从来没有在任何不合适的时间遇到尚金堂和杨小兰。这一点让尚金堂感觉非常舒服,对他的关照也更加的多。系里分水果,发小家用电器,到后来的购物券、电脑,从来也都没有亏待过他。
“刘师傅会说我们吗?”最初,杨小兰有些担心。
“不会的,他其实水很深,只是没有学历,没有读到很多的书。否则,他可不得了,是个人物!”
“我们暴露了怎么办?”
“不会呵。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谁会知道呢?重要的是,我们俩越是好,心情自然越是愉快,我们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家,也应该会好好地待他们的,你说呢?”
平常,尚金堂喜欢跟杨小兰讲历史,讲文化,曾经跟她说起南唐二陵,说好了要带她去看看的。时隔半年,想起了这份承诺,又难得赶上一个大雪初霁的日子,在银色的世界里,杨小兰便跟着尚金堂,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出租车,便往牛首山方向去了。这是一九八三年元旦后的第三天。
南唐二陵位于祖堂山的西南麓,到南唐二陵的山顶上,远远望去,山脉层层叠叠,环绕而相连,犹如一条长长的巨龙盘卧而居,而祖堂山恰恰就像龙首,南唐二陵正位于龙口位置,从风水来看,这两座比邻的陵地是精心选择的皇家风水宝地。它们的南面是开阔的山坡地,北面靠着白山,东面依着红山,西面临着山谷。
南唐二陵相距大约只有一百多米。李昪及其皇后宋氏的合葬陵在东侧,称为钦陵,建于公元九四三年。李璟及其皇后钟氏的合葬陵则在西侧,称为顺陵,建于公元九六一年。李昪陵建于南唐国势强盛时,所以,规模较大,随葬品也特别的丰富。而李璟陵则建于南唐国势衰弱时,规模略小,相对来说,随葬品也算不上丰富。五代十国时期,南唐是南方的一个经济、文化都相当发达的国家,建都于金陵(九三七——九七五年)。中主李璟和后主李煜还都是我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词人,南唐画院也著称于世。但南唐的遗迹留存者很少,而这两座地下宫殿罕见的建筑、彩画、雕刻以及陶俑等*在建筑史和艺术史上具有极高的价值。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高等学府 第六章(2)
“喜欢这儿吗?”尚金堂问。
“喜欢。”
“很开阔,对不对?看远山如黛!看山峦的层次!可惜我不是个画家,否则,我就在这里搭个小木屋,写生,画画。”
“我陪着你,要不要?”
“当然要啦!”尚金堂伸出两手,捧着她的脸。
“真的要啊?”杨小兰撒娇。
“要——怎么能舍得不要你呢?”
“看,蝴蝶!真好看!黄蓝白三色的。”
“嗯,真是个不怕冷的家伙!”
“在山顶上好像并不怎么冷呵?”
“这可是风水宝地。知道这南唐二陵是谁最先发现的吗?是曾昭燏。她可是个大才女,主持南唐二陵发掘,了不得的人物!一九五〇年三月,国立南京博物院一成立,她就是副院长,很快,就当了院长。她是胡小石的弟子,可惜一九*年,十九年前,大年初三,她要了辆车,到灵谷寺北塔,就是那座我们去过的九层塔。记得吗?”
“是不是有玄奘半块头顶骨的,叫什么来着,对,灵谷寺,是吧?”
“对对。她就是从塔顶跳下自杀的。就埋在这附近。我带你去看看她的墓。”
“还有半块在哪里?”
“什么半块?啊哦,玄奘半块头顶骨,是吧?不记得了?九华山三藏塔。”
“唉——她为什么自杀呢?”
“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她厌倦政治虚伪。有的说是她爱上了一位考古学家。”
“她家里人呢?”
“她终身未嫁。”
“过年的时候可能她一个人太孤独了。”
“胡小石死了两年之后,她才自杀。她的死好像跟胡小石关系不是太大,这种事情,还不能完全听信传言。不过,胡小石在临终前把几乎所有的收藏都捐给了南京博物馆,当时南博的院长正是曾昭燏。胡小石对她的学术影响是非常深刻的。据说,他们两人还留下了百来封信,两位书法家、考古学家漂亮的小楷,偶尔还夹有季节的信息,像一片桃花瓣、一片玫瑰花瓣、一片银杏叶、一片枫叶,多了去了。应该是有感情的,我想,至少他们之间是有一份珍藏的。胡小石的碑文就是她给写的。不过,胡小石给其他学者写信,无论男女,也都会夹带季节的信息,这都是有据可考的。”
“从灵谷寺把她运过来,埋在这山冈上,那多不容易啊!”
“是啊,不过,那个时候,曾昭燏身边的人熟悉路,也知道她愿意待在这里。据说,是胡小石的学生们为她掩埋的。哎,哎——我来看看,嗯,好像就是在这里。”
“那她为什么到灵谷寺自杀呢?直接到这里不就可以了嘛?”
尚金堂笑笑,不知如何回答。
“那个时候的人,名字里怎么都有个‘石’呢?你看,胡小石,齐白石,傅抱石,唉?是不是名字里有‘石’就容易出名啊?假如我有儿子,就管他叫‘大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