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学府-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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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玉比梦飞年长十四岁,还没有到四十岁,却已经白发丛生,身体也开始有些臃肿。梦飞一直觉得沉稳儒雅的蓝天玉是一位难得的可以依靠的朋友。
“找我干什么呢?真是这样的,没有人会原谅你的!”梦飞不高兴。
“只想找你聊聊。”蓝天玉走到一株银杏树下,“我想跟你解释,我——”
“我不是当事人啊,你跟佟竹老师去说吧。”梦飞打断眼前这位自己曾经非常敬重的学者。
“帮帮忙,你就听我解释一下,我还能跟谁去说呢?”蓝天玉几乎是在哀求,见梦飞不再坚持,他赶紧说,“黄老就交给我个初稿,我联系出版社,排印之后,亲自校对,这么上百万字,我做了四校,还补充了大量的内容和注释。出版社的编辑杜光奇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劳动。我考虑黄老师已经没有职称问题,而我还要申报职称,我也就是把我的名字放在了他名字的后面。报职称,第二作者没有任何分量啊!不过,做黄老这部著作的第二作者还是很有分量的。”
“你一定是付出了很多,但原稿毕竟是黄老的呀。”梦飞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倒也觉得他所付出的应该有某种形式的回报,“我要去佟竹老师家,我们走着说吧。”
“你年轻,不知道我们这一代真的是在夹缝中生存。从七八年跟黄老读研究生,这十年,不知道为他做了多少事情,帮他抄文稿是我,帮他跑图书馆查资料是我,你都不知道,帮他校对、跑出版社全是我,我像龟孙子一样忙前忙后,他什么也没给过我,连后记都没有提到我。佟竹还时不时地差使我买米、扛煤气包。你知道吗,他家下水道堵了,马桶堵了,他们不找后勤,专门找我去通。我到处找毛竹片,从城东扛到城北,给他们家通下水道。他开痔疮住院,我昼夜值班。什么脏活、累活我没为他们家干?我就是他们家的一个活保姆,我就是他们家的一个活长工。我申报副教授,连续申报了六年,他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他是我导师,他不为我说话,我还能指望谁为我说话呢?最后,李崇霄看不下去了,替我说话。我跟李崇霄只是前后师兄弟,往来并不多,谈不上有什么私人交情,他都能为我说话,黄光年凭什么就不能为我说句话呢?到现在,我职称问题还没解决。他们老一辈成天就只知道说自己在‘*’中如何如何遭受*,其实,我所遭遇的暴力比他们更惨烈,你知道吗?我甚至都无从说起,它真的就像一只巨大无形的手,我时刻都能感受到它对我的摧残、对我的暴力,可我就是抓不住它,就是不能拿出来展示给世人,我只能跟你私下里说说,我能写篇文章控诉他吗?我连写的权利都给无形地剥夺了。太无聊!谁信呢?谁听呢?不是集体的悲剧,是我个人的悲剧。我副教授申请了六年,六年!我再不考虑着点儿我自己,那我要等到猴年马月?谁管我呢?就算我认认真真地给他当了十年的活奴隶,总该给我一个名分了吧!我老婆都跟我说了多少回,让我调到省广播电视大学,与其在东方大学给人当跑马仔,不如去省广播电视大学当系领导。唉——我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我最恶心佟竹了!你们只知道她表面光鲜,她其实最贪婪,从劳改农场回来以后,不停地伸手向学校要这要那,从来就没有消停过……”蓝天玉确实是有些不能控制情绪
高等学府 第十九章(3)
“别这么大的声音。其实,你跟我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佟竹老师的学生,我并没有能力为你做任何事情。我就是觉得你这事做得不太合适。”一向温和的梦飞此时嘴角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却不觉加快了步伐,“先这样吧,我赶时间。”
她没有看蓝天玉,快步转向弓箭坊街。
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背影消失,蓝天玉比失去黄光年还要难过,还要失落,他对黄光年是有些怨气的,而他对梦飞则只有关爱,一直很呵护梦飞如同呵护自己的小妹。而蓝天玉更为珍惜的则是他们之间学术思想的理解与默契,他最欣赏梦飞总能把他还没有完全考虑清楚的问题道出个明明白白。他几近崩溃!
蓝天玉终究是失去了,失去了梦飞,失去了朱天金,失去了徐儒生,失去了黄光年,失去了所有曾经给予他友情和信任的人们。他没有脸面去参加黄光年的追悼会,也没有脸面去参加他的葬礼。佟竹见不得他,见到他犹如见到魔鬼,两眼直冒火,无论何处,无论何时,都大骂他是夺命贼。
《尼采的自由与背叛》这套书原本卖的就是黄光年的大名。两个作者,一个大家,一个弟子,多半是弟子之作冠以大家之名,对这样的书,学界并不看重。署蓝天玉的名,出版社原本以为是黄光年的意思,也不好多说什么。那么,现在,问题出来了,这套装帧精美的著作必须停止销售,出版社必须重印封面和扉页,必须重新装订,必须再度消耗人力、物力、财力。东方大学出版社对蓝天玉颇为恼火。
十六天之后,司马红革从美国访问回来,便跟唐宇阗、李崇霄开碰头会,专门讨论处理蓝天玉的问题。会前,司马红革专程去见了佟竹,要听听她的意见。佟竹倒是大度,提出三条意见:第一,将署名更正为黄光年一个人,但在编者后记中写明蓝天玉为这项研究做出的具体工作;第二,黄光年本身患有高血压、高血脂,血管壁也比较脆弱,不能把他的离去归咎于蓝天玉的署名问题,过生日,学生来得多,他也太兴奋了;第三,蓝天玉还年轻,也很有才气,不要处理得太严重,还是要给他机会的。
司马红革把佟竹的意见带给唐宇阗、李崇霄。唐宇阗笑了笑,随意说道:
“那就按照她的意见办吧。”
“怎么处理呢?”司马红革追问。
“你跟他谈谈就是了。就直接把佟竹的意见转给他。”李崇霄叹了口气,面部表情凝重,“违反了法律,由法律制裁;违反了党纪有党纪制裁。我们处理他,有什么依据呢?”
司马红革茫然。回到家中跟尚金堂聊起蓝天玉,聊起佟竹的意见,对佟竹颇有几分钦佩。尚金堂却不以为然:
“你的脑袋什么时候能转动转动就好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想想,他黄光年就因为在他名字后面添了个学生作者就一命呜呼,那他也太没气度了!佟竹这人,可不是一般的,她比你要复杂、阴险十倍的十次方!”尚金堂见司马红革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便又说,“你就直接跟蓝天玉交流,告诉他,他帮黄光年干了那么多事情,署名是应该的,不过就是个第二作者,应该的。但这是黄光年最看重的终生项目,在署名的问题上,黄光年肯定排斥任何人,什么人都不能跟他的名字并列。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不署名对他蓝天玉也不公正啊。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事情就是他事业上的疮疤。你们系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想揭,随时都可以撕开这个疮疤。所以,他如果继续留在哲学系,他死定了,而且永世不得翻身。你就这么跟他推心置腹,如果哲学系还有一个他愿意信任的人,那就是你了。让他走,走了,那是佟竹容不得他,对于哲学系,真真正正维护学术正义的铁腕人物就是你司马书记。行了,你不管明白不明白,就这么跟他说……”
司马红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终于,蓝天玉离开了东方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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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学府 第二十章(1)
如果说东方大学还有什么人值得蓝天玉信任或者惦记的话,那一定不是司马红革,而是梦飞。但对于蓝天玉的离去,梦飞只有遗憾。
其实,德语专业出身的梦飞让周围的很多人都看得不是太明白。校园里不少人都知道她的外号叫“大三缘”:
第一,她特有学生缘。但凡她教过的学生,没有不喜欢她的。一九八八年的时候,东方大学曾经追赶时尚,和其他的院校一样,请学生给老师打分。结果,梦飞的均分是十分,也就是说,所有她教过的学生都给了她满分。她是惟一获此殊荣的。可是,宣布结果的时候,系主任刘一先偏偏表示学生给的分数并不能说明什么,其中所涉及的因素太复杂。他明确表示,他反对让学生给老师打分这一违背教学规律的做法。
第二,她特有男人缘。校内校外的不少男人,大大小小的,都特别喜欢与她交往。一九八七年春天,她因为遭遇盲肠炎手术,在鼓楼医院小住十天。这十天,她的病房几近成了花房,来探望她的除了学生,大多都是男人。病区的护士、医生还有同病房的人和家属背地里少不了议论她:这个女人可不一般,身上没有一点点妖气,但是肯定有“腥味”,把那些个男人一个个逗得像馋猫似的。住院的第四天,来了一位颇有高官模样的男人,气势非凡,在病房交代前来陪同的院长,请他尽快把她安排在高干病房。
第三,她特有快乐缘。她总是笑眯眯的,像是心里每时每刻都装满着快乐。一九八八年黄光年去世的当年年底,佟竹办理了退休手续。七七级的罗援朝继任,成为德语教研室的主任。校外有人跟他提起梦飞的才气,他都点头说是,偶尔也会夸她两句,但是,在教研室,他从没有给她评先进的机会,没少给她下绊子,也没少给她脸色看。曾经专门到梦飞教的班里去调查她是不是对哪一个男生特别的好,是不是跟哪个男生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这些,梦飞都知道,不过,看到罗援朝的时候,梦飞总会远远地就向他打招呼,像是遇见还算投缘的朋友。只是在日记中,她写了个感叹句:人与人竟然如此的隔离!她的学生最喜欢赏玩她的两句话:快乐是一种需要历练的能力;学会旁观并欣赏讨厌并且排斥自己的人。
说来有趣,“大三缘”叫起来顺口,它应合南京赫赫有名的“大三元”酒店。这座创建于一九四六年的南京“大三元”是指状元、会元、解元,坐落在国民党总统府附近的大行宫,当时的股东都是国民党政府官员,店面的招牌是由国民党十九路军军长陈铭枢书写的。店内设置又高雅又别致,疏朗地挂着名人及政治要员的书画。师傅都是清一色的广东人,厨师长是显赫一时的名厨刘苏。店里经营粤菜和广式点心、面食小吃,文人和普通百姓都喜欢去聚餐,讨个吉利。国民党垮台后的“大三元”自然有了不一样的风貌,原本精致的酒店,扩建成为可容纳千人的大食堂。好在,后来在二楼开设了几间雅座,否则,喜欢安静的人们大概是不会去光顾了。有梦飞参加的聚会,首选大三元酒店。她喜欢吃鸡,最要吃大三元里的“广州茅台鸡”和“红棉嘉积鸡”。她喜欢吃甜点心,最喜欢吃大三元里的“萨其玛”和“马蹄糕”。
梦飞在南京相对比较贫穷的下关区长大。
下关区紧邻长江,曾经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是华东地区重要的物资集散地,是盛极一时的码头商埠。现在,走在民国所建的大马路上,依然可见当时的繁荣与兴盛——南京西站候车楼、下关电厂、汪精卫办公楼、招商局候船楼、扬子饭店、和记洋行、省邮政管理局大楼等。只是因着公路和航空系统交通的不断发展和完善,下关的码头日渐冷落,整个区域显得有些萧条。 。。
高等学府 第二十章(2)
当初繁华之时,下关区东炮台街是个后街棚户区,居住的大多是挑夫、脚夫、三轮车夫这些干力气活的人家。虽说都是穷苦人家,但是,两三代人忙活下来,斜棚披屋渐渐地少了,先是黄泥打墙,后来又是砖瓦砌墙。房子也越来越高,三层之上,还有阁楼。两三代人拥挤地住着,相处得倒是十分的融洽,家家户户都没有什么秘密,有困难了,十多户人家都会一齐上阵,出力帮忙。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东炮台街三十三巷有一户卖酱油的夏叔和刘婶。这对夫妻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孩子。见谁家的孩子,都要抱一抱,逗一逗。邻里都知道,孩子去打酱油,总能便宜一两分钱的。邻里也都知道夏叔和刘婶想要个孩子,早些年就开始到处打听,想给他们抱个孩子来养。在南京,抱来的孩子叫做“压子”,有了“压子”,日后他们应该能有自己的孩子。自己会生了,那抱来的孩子就是个“宝压子”了。
夏叔是随着爷爷和父亲从安徽大别山过来干力气活的,做过挑夫,也做过泥瓦匠。二十岁的时候娶了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刘婶,便把刘婶家的生意给接了过来。
一九*年二月十二日,除夕,小雪。两人孤单地去江边,看孩子们点花炮。听到了午夜的钟声,他俩才慢慢慢腾腾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半道上,邻居宋妈急急匆匆地拦住他们,说是给他们抱来个“压子”。两人惊喜,来了兴致,一路奔跑,夏叔几次都差点儿滑倒。还没掀开宋妈家的厚棉门帘,就听见新生婴儿的哭声。刘婶乐得冲进屋,从宋妈女儿的怀里一把抱起那褓被里的孩子,直喊:“她饿啦,她这是饿啦!”宋妈递过奶瓶,刘婶就那么站着,一手抱着,一手喂着,怎么劝,都不肯坐下来。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喂完奶,孩子安静地入睡了。
“上你家去吧,我有话跟你说。”宋妈提着个满满的大篮子。
“好!好好!”夏叔高兴得合不拢嘴,乐颠颠地掏出钥匙开门。进门便是堂屋,用来吃饭和做生意的,堂屋的后面有一个不到两平米的厨房间,有只砖垒的锅和一个小桌台,小桌台上还有一只小碗橱,橱门歪斜,已经关不拢了。堂屋的左面是一间不足六平米的小屋,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酱油缸。堂屋的右面是一间只能放进一张大床的屋子,是夏叔和刘婶的卧房。
“我跟你们说啊,这孩子生出来还不到八个时辰。小姑娘,没结婚,是个演员,一直躲在外面,跟一个男的乱搞。临要生了,没办法了,她才跟家里人讲。家里人气嘛气得个要死,他们哪肯把这个野种给留下来呢!这么大了,做肯定是做不掉的。姑娘家家的,留下这个私生女不是祸害嘛?人家男的是结过婚的,有老婆,有儿子,是个当兵的,是省里大官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