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学府-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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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怎么就不可以这样行政化?怎么不可以这样官宦化?没有行政化的管理,我们东方大学能如此秩序井然吗?能成为省重点大学吗?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不用行政化的手段管理,个个都是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的自由分子,那还了得!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就被打上了被管理的烙印,是个有标记的群体。这个群体就像……”李崇霄的嘴角露出一丝冷意,“我一直在想,咱们中国有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吗?”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从前,学统和政统还是分开的。”左南山也低下声音,“这世界上的事情,有的时候还真是很难说得清楚。当下,我们的同事、同行们已经开始急剧分化,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这已经成为我们这些所谓知识分子丧失独立思考能力、丧失社会责任意识的最完美、最得体的借口。想想看,是不是这样?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从创新时代不自觉地跌入荒漠时代,却自觉自愿地、迫不及待地挤入合群时代。”左南山突然变得有几分慷慨激昂,“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在职称竞争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悲哀、羞辱、无奈,一切的一切,统统让当权者获得了视觉和心理上共时的享受。掌握话语权的人,他们对这份享受也开始了期待,而且是永无休止的期待,信不信?”左南山抬起右手,理了理已经稀疏的头发。
“现在,我们学校,一面搞职称评定,一面还要搞工资改革。”吴戈畅取出香烟,递给左南山和李崇霄。
“这里不能抽烟。”左南山摆摆手。
“没事,就来一根。”吴戈畅四下看看,好像并没有禁烟的标志。
“绝对不行啊!”左南山语气坚定,“在后荷塘抽烟,太糟蹋了啊!”
“我们东方大学不是已经干了这种勾当嘛!把教师的工资分为五档,五档之内再划分十三个等级。每一个等级都有严格的专业水平要求,教师之间的争斗从教授和副教授全面地扩展开去,看到没有,刚刚毕业留校的青年教师也不得不在三六九等的等级划定中表现出一定的个性、争斗能力和投靠能力。有资历的,没资历的,统统上阵!”李崇霄满含失望,“这哪里是个做学问的地方!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波接着一波。今年,又要评定博士生导师,在教授之中,再抛出一根肉骨头,又是一番哄抢、拼杀。世界各大名校,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没有哪一所大学的哪一位教授不能指导博士生的。很多专业,不是像我们,一个导师指导一群博士生,他们是反过来的,一群教授、副教授、讲师共同指导一位博士生。看看我们这里,已经升上博导的人,不断呼吁要抬高博导资格的评审标准,不就是要把后来者给挡在外面吗?结果,唉——不说了!我们的大学,真是扯淡扯远了去了!”
高等学府 第十二章(6)
“崇霄讲的没错,这类事情表面看来是他们在施展权力,实际上造成的结果就是人才资源的无端闲置和巨大浪费。这一类的事情还真是一波接着一波,没完没了。但是,很正常。我们学校,看看是什么人在当我们的领导,看看是什么人在做我们的主。正常!太正常了!既合理,又合逻辑。”左南山是愤怒的,却又是平静的。
“崇霄兄混得滋润,教授解决了,又是副系主任。”吴戈畅笑着看李崇霄,那份笑容在月色之下很是有些迷离,“所以,这年头,真他妈弄得你没有办法。你说,你倒是说说看,那帮人无知又无畏,从理论上说,他们掌控的体制不适于学术研究,可是,在实际上,他们倒也并没有绝对排斥有真才实学的人。我们崇霄兄不就是一直在进步嘛。还是要看个人所处的人事环境,有人提携和没人提携,那可是有天壤之别的。这才是关键所在。哎——那段相声怎么说来着,哦——对,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想到,很快又是一轮新的工资等级划分。对所有的教师又有了新的评价标准。这个评价标准也开始有了硬性的指标,包括获得国家级奖、获得国家级重点科研项目、获得国家级一般科研项目、获得省级奖、获得省级重点科研项目、获得省级一般科研项目、获得校级奖、获得校级重点科研项目、获得校级一般科研项目。这在更深的程度上促使知识分子为了合理生存而不懈地施展各样的招数——学会谄媚,学会行贿,学会拜码头,学会强取豪夺,学会所有野狗的生存技能,并无师自通,游刃有余,由此进入合群时代的鼎盛时期。
于是,形成了一个占山为王的现象。但凡能够夺得顶级奖项、顶级科研项目者,就能成为“山寨”中的“王者”。知识分子重新洗牌,各自寻找可以投靠的“王者”。若能投靠,便可在被垄断了的学术资源中获得一杯羹,参与利益分配。若不投靠,便在公共舆论中遭遇排挤,与冷板凳为伴。若不遭遇冷落、打压、边缘化,乃人生中的万幸。“王者”之间,或者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形成“同盟”,或者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形成“鼎立”。博士生导师们在录取博士生的时候设定了一个新的标准:衡量他们能否被招收要看他们已经占有的社会资源大小,要看他们已经占有的经济资源大小。极端的行政化终于将东方大学的学术置于不义之地,沦为绝对的江湖场所。
于是,又开始对整个教学进行评估,查五年来教师的备课笔记,查五年来教师批改的卷子,查五年来教师的学术成果。备课笔记是知识分子教学态度的表现,批改的卷子误差不得超过零点五分。老师们学会了裱画师做旧的技术——先清蒸而后暴晒,先着色而后浸泡,先晾晒而后喷水,做出细微的年份差异效果。学术成果开始以数字换算,一篇顶级刊物上的论文是三分,一篇核心刊物上的论文是两分,一篇普通刊物上的论文是零点五分。三本专著折合一篇顶级刊物上的论文,为三分,三本编著的书折合一篇核心刊物上的论文,为两分,五本教材折合一篇普通刊物上的论文,为零点五分。至于论文及专著的品质,则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于是,又开始预谋让高校的老师统统集体备课,怎么可以让他们拿着国家的工资,一个星期却只上六个小时的课程,尤其是基础课程的教师,尤其是教授和副教授。加强对教师的管理已经提到议事日程,理解教师,帮助教师,督促教师,管理教师。
高等学府 第十二章(7)
东方大学的教师们被折腾得泄泄沓沓,心冷齿笑,犬儒之相比比皆是。他们开始学着揣摩各级领导的眼色和意图,开始觊觎小官小位,失去了逍遥林下的随兴交流、纵情思辨,失去了相忘于幽闭黄卷之中的韬光养晦。学问不再是知识和品味的点滴积累,而是现炒现卖、叫卖声不绝于耳的大卖场。
表面光鲜的大学,骨子里却是支离破碎的。
他们举杯,碰杯,一饮而尽。
“戈畅,你可要抓紧时间想好了,要考研,赶紧的。借着考研,回东方大学算了。虽说——”左南山顿了顿,露出无奈的、牵强的笑容,“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是,我们这里的哲学传统可是其他高校比不上的。这一点很重要啊!再说,这两年不考,你以后就只能跟着崇霄读研了,那不是乱了辈分了嘛!呵呵——”
“不可能吧?你要退休了?”吴戈畅示意服务生斟酒。
“两年之后,手上的研究生都毕业了,我打算只给本科生上上课,不再带研究生了,不带了。”左南山一边说着,一边把玩酒杯,并没有在意服务生正想给他斟酒。
“左总,给您添酒。”服务生怯怯的,迷蒙的月色里,她的脸又润又白。
“我们自己来吧。你让后厨做精细点儿,鸡汤少放点儿盐。”左南山轻声吩咐。
“好的。”服务生转身,轻声漫步地离开。
这下,李崇霄和吴戈畅可算是看出点儿眉目来了。
“左教授变左总了,哈哈——”吴戈畅与李崇霄相视而笑,“够保密的!”
“你们想想,那些当初打砸抢的人现在能在学校当政,我还可能看到什么前景吗?”左南山颇为平静地看看两位弟子,“我就干脆退到我的后荷塘,未尝不是一份对生命的尊重,未尝不是一份对生命的享受!”
“奢侈!太奢侈了!”李崇霄连连点头,“这份从容,这份淡定,实在是太珍贵了!”
“我运即国运,国运即我运。”吴戈畅简直是要哭出来了。
“这话你也敢说!哈哈——你的脸皮跟慈禧墓里的金刚墙可有一拼了!真够厚的!”李崇霄拿起酒杯,痛快地喝了一口,“这可是一个狂欢的时代,这可是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非常当下,非常自我,非常功利,对历史无所谓。对任何事情,都不要追求定义,不要寻找边界。其实啊,标准已经涣散了,所以,一切都真的是无所谓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左南山表情轻松了很多。
“后荷塘,好,这个名字真是太好了!”吴戈畅也乐呵起来,在不经意的时候感受到一丝心动。
“这个位置很有趣,恰好在整个校园的西南角,地势又低,只能仰视校园里的芸芸众生。”李崇霄深知左南山的思想之痛。
“你差不多成风水先生了。唉,对了,那个叫什么半仙来着,他还在吗?”吴戈畅突然想起了那位能掐会算的柳半仙。
“是柳半仙,人家现在可是大行其道了!火着呢!”李崇霄晃悠着空杯子,若有所思。
“崇霄兄,我可是记得他当初怎么说你的——你的命里不能没有梦,十年之后,你会遭遇一场轰轰烈烈的婚外恋情……哈哈——快啦!我们可要开始拭目以待啦!”吴戈畅来了精神。
“真够宿命的!”李崇霄不疼不痒地这么说了一句,心里似乎已经承载了本不该有的重量。
“是不是已经初露端倪了?”吴戈畅追问。
李崇霄不言语,似笑非笑。
“现在带了几个研究生?”吴戈畅判断李崇霄已经进入婚外恋情,不由得在心里给柳半仙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高等学府 第十二章(8)
“不多,七八位吧。八五年开始带的。”李崇霄莫名地感到局促,两手交叉着,拢在脑袋的后面,整个身体向后靠,似乎希望舒展被身体束缚着的心情。
“崇霄现在可了不得,东方大学三大帅哥之一,雅号,‘忧郁王子’,又称‘哈姆雷特’。女生特别喜欢往他教室里挤。真正懂哲学又喜欢哲学的,能有几个女生呢?除了梦飞,还能有谁?统统都是些个如痴如醉的女生。可惜,醉女之意不在酒,呵呵,现在,崇霄可是门庭若市啊。哈哈——”左南山倒是不无得意,李崇霄终究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干嘛‘忧郁王子’啊?干嘛‘哈姆雷特’啊?是不是有情殇?”吴戈畅穷追不舍,身体向前倾俯,满脸坏笑。
“你别说,梦飞的论文还真是出色,这个学生,值得好好培养,今年毕业,让她接着再读我们哲学系的博士。”左南山似乎有些故意。
“孟飞,孟子的孟?”
“哪儿啊,是柳半仙说的‘梦’。哈哈——”左南山调侃,“这下可不就对上你的好奇心了嘛?”
“是不是开门弟子?这不是还没到十年吗?今年毕业,太早了点儿,估计这是个序曲,还没开场呢!”吴戈畅认真起来。
“哈哈——”李崇霄突然朗笑,“我正等着呢!”
“这个柳半仙,不服他可不行!”吴戈畅已经看出了李崇霄的沉重,“不过,婚外恋这些事儿,不能当真,玩玩可以,当真,那可就毁了,名声、名气、地位、职位、家庭,全都保不住,呵呵——你们可别说我虚无哦,我看呢,人生实在是没有多大意义,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朝向一个目的——死亡。没什么劲!”吴戈畅不知道自己是在宣泄,还是在劝慰李崇霄。下意识地又掏出烟,看看左南山,又勉强收了回去。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李崇霄叹道。
还真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不久之后,他们喜欢的后荷塘饭店不见了,小月亮门也没有了,围墙还是给拆了。一栋八层楼的玻璃幕墙建筑拔地而起——四季花开重炮卡拉OK,夜夜歌舞升平,霓虹烁闪。
左南山去了香港并在那里永久定居。他说,他这是眼不见,心不烦。他还说,如果想掌握自己的命运,那就必须有所放弃,能做的事情当然就很少了。到了他这个年龄,已经不太舍得花时间纠缠无谓的流派问题、行政问题和人事问题了。离开,就是个自由人,就是自我放逐。在文化沙漠里,找一方绥靖,没准能长成八米高的仙人掌。如果能遭遇万里狂沙,那也就不虚此行了。不过,据说,他多半是采纳了柳半仙的建议。
在香港定居不久,便已经压抑难耐。有一家电视台有意要采访他,对于他来说,这可算是有了个透口气的地方,于是,话语极端而犀利:
“中国从来就不存在培植哲学家的土壤,中国有智慧,但从来就没有哲学,问题的根本就在于中国文人只有媚骨,从来就没有傲骨……我们所处的时代不是拥有大师的时代,不是因为没有大师的诞生,而是因为大师在诞生的过程中被遮蔽、被压制、被窒息,这是一个大师被抛弃的时代……”
电视媒体的传播威力远远超过学术刊物。一时间,他和他的话语成了众矢之的。他在香港还没有来得及长成八米高的仙人掌,就从此永远地销声匿迹了。被败坏了的学者们却穷追不舍,也通过电视传媒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提起他的话语,并怒不可遏地加以全面的、条分缕析的批判。二十年之久,从未间断。左南山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声息,偏偏他的话语像幽灵一样在中国学术界的上空飘浮,挥之不去,颇有些吊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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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学府 第十三章(1)
李崇霄一九八五年便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他们一起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