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完结)-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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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安琪一路快跑,赶回店铺废墟之上,就见四面立着断壁残垣,几处青烟袅袅向上。隔壁馆子的老板一家比他走得更快,如今正在费力搬开瓦砾,抢救被褥家什;双方交谈几句,都是无可奈何。
唐安琪把帆布袋子斜挎起来,也开始蹲下去翻翻扒扒,不但扯出一床棉被,而且还捡出两只铁盆,以及完好无损的一罐子糖果。
剥开一颗硬糖含在口中,他坐在废墟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六神无主的叹了一口气。店铺里面的货物不多,钞票也大多存在银行里,所以损失倒也有限,可不管怎么说,家和店的确是忽然没了。
房东就住在附近的村庄里,可是唐安琪不敢贸然前去求援,因为不知道戴黎民何时回来。万一戴黎民到了家,一看房也坍塌了人也不见了,那岂不是要发慌?
唐安琪干不动力气活,所以也不能像隔壁家庭那样自力更生重建家园。天黑之前,他买了几个烧饼吃下去,然后披上棉被,靠着石头席地而坐,想要对付一夜。
唐安琪在废墟上迷糊了一夜,翌日天亮,戴黎民还是没有回来。
这回他真是稳不住神了,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手脚嘴唇都在哆嗦,扶着大石头站不起来。
他下意识的还抱着那一罐子糖果,朝阳光芒射到他的头上,刺得他简直睁不开眼。正是失神之际,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他充耳不闻的愣怔着,心跳似乎都暂时停止了。
于是钱小姐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在他身边弯下了腰:“唐先生,你怎么了?”
唐安琪慢慢的仰起脸面对了她:“狸子进城……没回来。”
钱小姐知道狸子就是他那位只管进货的兄弟。略微沉吟了一下,她见唐安琪面色惨白,便出言安慰道:“唐先生,听说市区轰炸的很厉害,如果长途汽车不通的话,狸——戴先生纵是想回,也回不来呀!”
这话虽然简单,却是让唐安琪恍然大悟——几十里地的距离,如果没有长途汽车的话,那狸子的确是回不来。
而钱小姐这时又道:“唐先生,我是特地邀你去我家里休息一天的。听说今日敌机还是要来,你看你这个样子……”
唐安琪气运丹田,颤巍巍的站起了身:“我……我还想留下来等等狸子……”
钱小姐抬手一指天空:“这样晴朗的天气,也许戴先生今天也不得回来呢。”
唐安琪一想也是,便魂不守舍的抱着他那点家什,跟着钱小姐走向了汽车。
多牵念
唐安琪躲进钱家别墅的防空洞内,整整一天都没有机会去见天日。飞机的马达声音在头顶来回盘旋,好容易有了片刻的安静,以为敌机已经远去,哪知道未等把这一颗心放下,隐隐的轰鸣声音又传过来了。
钱家的防空洞,是很可以对付这一场疲劳轰炸的。和黑暗憋闷的公共洞子不同,这私家防空洞内四壁洁白,灯光明亮,而且像地上房屋一样分成几间,通风系统和自来水也都齐备。钱家此刻除了钱氏兄妹之外,钱小姐的一位表妹、一位女友也都耽搁在了这里。钱先生与妹子不和,自己叼着一根雪茄在隔壁读书;而钱小姐支起一桌麻将,这时就招呼了大家过来消遣。
唐安琪这时哪有心思打牌?可是眼看其余众人都是欣欣然的,他也就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钱小姐又搬出筹码盒子,认认真真的数出四摞——这当然是为了唐安琪好,牌局散后一起算账,如果唐安琪囊中羞涩,那她根据筹码数目,一并替他付清赌账也就是了。
唐安琪其实不大喜欢陪着钱小姐等人游戏。也许大多数男子是会喜欢的,因为钱小姐摩登斯文,言谈开朗,堪称新时代完美女性的典范;不过唐安琪粗鲁惯了,已经做不成风流潇洒的少爷家。眼睛盯着面前一排麻将牌,他小心管住了自己的嘴,生怕一时不慎蹦出几个脏字,会搞得面前三位小姐一起尴尬。
如此过了大半天的光阴,钱家仆人送来奶油点心和热咖啡。众人在牌桌上暂时停了战,各自洗手吃喝。唐安琪拿起一只蛋糕卷子咬下一口,只觉满嘴都是又香又甜,实在是种享受。
他正在奶油的气味中陶醉不已,钱小姐的表妹忽然笑问:“唐先生,听你口音,是平津一带的人吧?”
唐安琪连忙点头:“没错,好耳力!”
这时钱小姐不小心将一块饼干掉进了咖啡杯里,唐安琪一眼瞧见了,就把自己那杯推到了她的面前:“你喝这杯,我没有动。”
钱小姐略一点头,没说什么。而那位表妹旁观至此,诡谲一笑:“唐先生,恕我冒昧,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可答可不答,可是不管答不答,都不许恼。”
唐安琪看这表妹狡猾活泼,倒是比钱小姐更为有趣。又拿起一只蛋糕卷子整个儿的塞进嘴里,他鼓着腮帮子答道:“你问!”
表妹笑嘻嘻的开了口:“唐先生正当妙龄,可否婚配了呀?”
唐安琪咽下口中的蛋糕卷子:“配自然是早就配了。你也说我正当妙龄,不配岂不是蹉跎岁月了?”
钱小姐脸上微微变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而那表妹继续笑问:“既然配了,为何我此刻只见唐先生,不见唐太太呢?”
唐安琪对着表妹笑了:“太太嘛……没能跟我一起跑出来呀!”
钱小姐的脸上立刻阴转晴——沦陷区里的太太,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表妹得意洋洋的围着牌桌走了一圈,这回停到了唐安琪身后,她忽然又问:“唐先生,我很想知道在战前,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唐安琪略一沉吟:“说来惭愧,战前我一直荒在家里,是做儿子的。”
钱小姐这时开口笑道:“那唐先生如今是奋发图强了。”
唐安琪对她一拱手:“不敢当不敢当,也是没办法,再不奋发就要饿死了。”
忽然间,钱先生从门口探进头来问道:“唐先生,令尊令堂可是一起逃出来了吗?”
唐安琪立刻惨笑:“唉,战火残酷,我如今已是无父无母了。”
钱先生得到满意答复,当即把头又缩回去了。
吃过点心之后,牌局继续下去,直到了傍晚时分,警报才宣告解除。
唐安琪心中急切,这就想要赶紧下山回去,然而未等他走出别墅院门,远方木杆上又挂起了球,竟然是敌机又来了。
于是他被钱小姐又给拉了回去。
与此同时,戴黎民站在自家那片废墟之上,正在怔怔的发呆。
没人知道他是站了多久,跑出防空洞的百姓们都在急急的寻找食物填饱肚皮,无暇去管旁人。隔壁馆子家的小伙计从路上跑过,忽见戴黎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临时转弯,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戴先生!”
他是好意呼唤,没想到一巴掌派下去,戴黎民竟是猛然一颤,随即咳出一口浓血来。
小伙计吓坏了,登时也打起哆嗦:“哎哟,您、您、您这是……”
戴黎民转向小伙计,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指向面前废墟。小伙计心惊胆战的后退了一步:“戴先生,您别上火,这一排房子全遭了炸弹,算咱倒霉呗!”
戴黎民失魂落魄的抬手一抹嘴上血迹,这回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人呢?”
小伙计眼看戴黎民目露凶光,吓的连连后退,嘴里也没说出什么,转身又跑了。
戴黎民是从城里走回来的。
他在防空洞里藏不住,一颗心总是惦记着家里的唐安琪。在城中熬过一夜,他抓住清晨机会出了城,想要步行返回。
这种事情,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出来。毕竟是摸过枪打过仗,走在荒郊野外,敌机低空掠过时他能立刻找到地方躲藏隐蔽。敌机不会在野林中浪费炸弹,需要防备的只有机枪扫射。他拿出当年做土匪的劲头,飞禽走兽一样攀援跳跃着往家里跑。也不知他是怎么走的,几十里长路,他上午就到家了,简直比长途汽车还要快。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片废墟。
除了废墟之外,集市情况和昨日并无不同。他四处询问唐安琪的下落,然而无人知晓,都说“没见唐老板回来”。
戴黎民在城内见多了惨象,这时呆呆的站在废墟之前,他心都冷了。胸口壅塞着透不过气,耳孔中似乎也堵了棉花。木雕泥塑一样立在那里,警报声响起来,他也听不到。
直到此刻,小伙计把他唤回了现实。
呕出那一口血之后,他心里倒是松快了好些,气也透得出来了。眼前不断闪现过城内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简直不敢再去想起唐安琪。
警报声越来越响,他依旧是一动不动。忽然有人从后方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带着他硬往前跑。他拖着两条腿跟上去,发现对方正是隔壁的面馆老板。
“安琪没了?”他带着哭腔问了一句。
那老板忙着跑空袭,头也不回的大声答道:“唐老板和那个阔小姐上山去啰,你不知道吗?”
戴黎民眼睛一亮:“他没死?”
老板本是要回来查看馆子“遗址”的,没想到顺手还救了个人。他一边飞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没死没死,我看他早晨就上山去了。”
戴黎民一听这话,忽然就哭出了声。老板见多识广,知道大轰炸常把人吓的发神经,这时便不安慰,气喘吁吁的只是飞奔。
戴黎民人高马大的跟在后面,就这么哭天抹泪的跟着他逃进防空洞里去了。
一对冤家
戴黎民蹲在防空洞里,哭的高一声低一声。
防空洞里本来就是个憋闷封闭的所在,孩子哭倒也罢了,这么个大人哭啼不休,可是让周遭众人很不耐烦。面馆老板坐在一旁,这时就出言解释道:“他刚从城里回来,可能是路上吓着了。”
此言一出,旁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偏巧旁边一对夫妇吵起架来,声音高昂,倒是把戴黎民的哭泣压了下去。原来那位丈夫被轰炸折磨的神经紧张,一遇空袭就拉肚子。方才此君一路连钻三次草丛解手,不慎把个装着干粮的袋子遗失了,便惹的妻子怒气勃发起来。
防空洞内吵吵闹闹的,一时几个孩子又嚎了起来。而戴黎民哭过一场之后,身心渐渐平定。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自己搓了搓双手双腿,感觉肌肉松弛了许多,不再是先前那样浑身抽筋了。
他既然是哭够了,身边就有人向他问道:“这位先生,请问城里是个什么情况?”
他抽了抽鼻子,仿佛很委屈似的答道:“呜,城里惨得很,人死的太多了。”
戴黎民得知唐安琪平安无事,便低头紧了紧裤腰带,勒着个瘪肚子想要打个盹儿——现在才真觉出累来,两条腿都要不听使唤了。
一言不发的迷糊了片刻,他饥肠辘辘的抬头睁开了眼睛,饿的难受,简直睡不着。扭头转向身边的老板,他开始搭讪着说起话来:“老兄,这店铺一塌,你一家都安顿到哪里去了?”
那老板无所事事,便也热心答道:“村里有人刚建了一排水泥房子,本来是打算出租给下乡避难的城里人,不过租客很少,大多空着。你现在去租上一两个月,肯定也是没有问题。”
戴黎民把这话记在心中,及至午夜之时警报解除,他就和那老板一家共同进村,果然顺利租下了一间靠边的空房。
借了一床被子对付了一夜,他翌日清晨醒来,眼看头顶是个雾天,便安下了心,先去找到房东,要对方立刻把店铺重新修建起来;房东却是别有思想,认为店铺坍塌与己无关,他虽不会去向租客讨要赔偿,可是也无意重新出力建房。
双方既然不能达成共识,自然就要生出纠纷。一番唇枪舌战之后,戴黎民开始动武。
房东,以及房东的老婆,房东的长子,房东的弟弟,皆被戴黎民追打的哇哇乱叫。房东竖了白旗,全家一起出村前往集市盖房——此地若说盖上房子,那也容易得很,无非是竹篾墙壁上面抹一层泥罢了。
戴黎民大获全胜,又出去买了一张粗糙藤床,一只暖水壶。这回把家收拾好了,他才买了十个芝麻烧饼,一边吃一边上山,要把唐安琪接回家去。
算起时间,戴黎民已有两日两夜不曾合眼,这时一个人沿着山路向上走,便是越走越累;幸好烧饼味美,对他来讲,勉强算是个苦中作乐的享受。狼吞虎咽着走了老远,他眼看前方林海中此起彼伏的露出了各式洋楼,便知道阔人的地界已到。用手背抹了抹嘴上的烧饼渣滓,他四处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钱家别墅。
守门人听他是来寻找唐安琪的,倒是没有怠慢,马上就进入楼内通报。而戴黎民放眼望向前方,只见一幢白色小楼矗立在翠海之中,风景十分幽静美好。这样的宅子,住着自然舒服,难怪唐安琪迟迟不肯下山——这小混蛋,难道对自己就毫不惦念吗?
戴黎民想到这里,突然就有些生气了。
独自在院内徘徊了片刻,戴黎民忽听一声惊呼,抬头望去,正是唐安琪跑了出来。
戴黎民经过了这许久的操劳奔波,形象自然不大体面;唐安琪在钱家别墅安安稳稳的躲了一日一夜,则是周身整洁,一张脸白里透红的干净。唐安琪一露面,后方钱小姐也跟着出来了,当着外人的面,唐安琪自然不好和戴黎民亲热,跑出两步之后就停了下来,大声笑道:“狸子!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
戴黎民压着怒火,强作平静的答道:“我在村里另找了住处,现在咱们回去吧。”
这时钱小姐走上前来,一片好心的挽留道:“今日天气阴得很,想必不会闹空袭。戴先生不如也留下来,吃过午饭再走。”
此言一出,未等戴黎民回答,唐安琪抢先答应了下来。原来钱家伙食很好,尤其是各种肉品罐头全具备,简直可以随便大吃。而唐安琪答应的痛快,也并不是因为自己嘴馋——他是希望戴黎民可以借机开荤,吃点好的。
可惜戴黎民不懂读心术,只看见他和钱小姐一唱一和,满脸都是留恋不舍的样子。暗暗的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