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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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好。”外婆笑笑,她的问题解决了。
手机又在外套的口袋里骚动了起来,但居然不是苏远智的短信,是姐姐的电话。
“西决在家吗?”姐姐问。
“应该在吧,学校又没开学,你打回家去不就知道了吗?”我漫不经心。
“废什么话,”她总是这样,什么时候都要做出一副压倒别人的气势来,她都不知道其实是我们大家都在让着她,“我刚才打回去了没人接,不然我干吗还问你啊。”
“你有事啊?”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明明可以打他的手机”,但是算了吧,那么较真有什么意思呢。
“等会你再打回家一次吧,可能他没醒来。”姐姐说,“告诉他,今天要是有空的话,到我店里来一趟。真的有事情。”
“出什么事儿了么?”
“不是的,我这儿今天来了一个小孩,来应聘服务生。她说她自己十八岁,其实我知道她是西决班上的学生——我只能让郑老师来领她回去。”
“好我知道了。”我终于还是没能平静地按捺住好奇心,“你怎么知道她是哥哥班上的啊?”
“总之错不了的。”她停顿了片刻,还是选择了不说。
若是放在以前,她绝对不会让我来替她跟哥哥传话的。想到这里,我就有点儿心软了。她为了让哥哥去她店里,居然还这么详细地解释了原因,是怕如果理由不够充分,哥哥不会去吧?她甚至不愿意亲口跟哥哥讲,是怕被拒绝吧?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哥哥,不然你就跟她恢复邦交吧,你都不理她这么久了,也够了吧?其实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姐那个人有时候讲话是不过脑子的……是的,郑南音是根墙头草,我自己很早就承认这点了。
妈妈的背影远去的时候,我和外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了。
“外婆,太阳很好吧?”我对她笑。
“是,真好啊。”她也对我笑。
“外婆,等一下会来一个人,是我老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又莫名其妙地有点儿不好意思。
“啊,原来你结婚了啊。”外婆聊天的兴致似乎真的上来了。
“是的。可是,我妈妈不太喜欢他。”
“那真糟糕。”外婆虽然没能弄清楚我妈妈就是她的玲玲,但她还是在很认真地摇头。
“外婆,你说妈妈要是永远都不喜欢他,我该怎么办呢?”苏远智终于远远地出现在了十几米以外的花坛旁边,我用力地对他挥了挥手,“外婆你看到了吗,就是他。”
我们俩昨天刚刚见过面的;准确地说,只要他回龙城来,我们每天都会在一起。但是今天,他得跟着家人去外地的亲戚家里,好像是发生了点儿什么紧急的事情。他的火车两个小时以后就要开了,所以,我想赶紧再看他一眼。
他靠近我,很自然地在我们的长椅前面蹲了下来,仰起脸,笑着说:“外婆,您好。”外婆也十分迅速地笑了回去。他把一只手的手套摘了下来,把温暖的手掌放在了我的膝盖上。
“都这么冷了,还穿裙子干吗?”他说。
“是有点儿冷。可是,我姐姐就行。真厉害啊,她怎么零下十几度都能只穿丝袜呢?”
“你怎么什么都要跟人家学。”他轻轻地用那只戴着手套的手。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待会儿回家去,把裤子换上吧,听话。”
“我不要。”我歪了一下脑袋,“忍一忍就好了。”
其实他现在可以走了,我只是想看看他,这样就够了。
安静了半天的外婆突然非常肯定地说:“你妈妈不喜欢他,我喜欢他。”外婆真的是太了不起了。
那一天,苏远智的火车开出去几个小时以后,我第一次在姐姐的店里看见了昭昭。
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英俊的女孩子呢。她局促不安地坐在收银台旁边的一把高脚凳上,背后是一盘巨大的绿色植物,上身稳稳地不动,任凭修长的腿垂下来,像是对地心引力满不在乎一样的笔直,可是穿着球鞋的却无意识地,硬邦邦地缠绕着高脚凳细细的腿,牛仔裤就这样撩上来一点儿,连运动短袜的颜色都是男生会选择的那种——跟她比起来,似乎拿把凳子更抚媚一点儿。她一言不发。最关键的是,跟我们所有的人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若是不小心碰触到了别人的眼光,就直直地盯过去,似乎觉得这没什么不妥。她头发很短,轮廓很明朗,窄窄的额头上是两道剑眉,可能就是这两道原本应该长在男人脸上的眉毛让人觉得她英气逼人吧——也不全是,她浑身上下漾满了一种随时都可以跳下来打篮球的力量,只有在长长的睫毛略微垂下来发呆的瞬间才会有那么一点儿娇柔,才会让人注意到她其实皮肤很细腻,鼻尖也是精巧地翘起来的,还以为她是个树精,一瞬间就可以重新幻化回身后那株挺拔的植物里面去了。
我突然间意识到这样一直盯着别人看有点儿不礼貌,所以很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了姐姐:“姐,我想喝奶茶。”
“可以。”小雪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清脆地说,“不过你今天一定要把欠的帐付清了才给你奶茶。”
“一边儿去。”我冲她瞪眼睛。
“这两个月你来喝东西都没给钱啊,”雪碧完全不接受威胁,“过年你也没少拿红包,不要这么小气嘛。”
“你还好意思说我小气。”我气急败坏了,“我看你比我姐姐还可怕。”
“这个店的老板以后就是我。”他斩钉截铁,“我初中毕业就来正式上班,你们谁都不可以欠钱不给。”
“你想得美。”姐姐从身后拧住了她的耳朵,“谁批准你不念高中的?”
“你上次说的,说我可以不读高中来店里帮忙!”雪碧倔犟地说。
“我喝多了的时候说的话都不算数,跟你讲了多少次了。”姐姐一面把奶茶重重地放在我面前,一面板起面孔教训雪碧。
依然安静地注视着我们,她的注视就像是灯光。换了是我的话,听着雪碧和姐姐这样的对白——即便是发生在两个陌生人之间,我也会笑出来的,因为我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不笑,也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们看到我在笑,就会明白我也是个参与其中的人,这样我就不知不觉间被接纳到眼前的场景里面来了。但昭昭显然是另一种人,我相信,哪怕周围响起来暴风雨一般的掌声,她也可以不跟着鼓掌的。当我遇上这样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替他们担心和尴尬起来。于是我就觉得必须找点儿话来说了。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我微笑着注视着她。
她不为所动地点点头,但我看得出,她有点儿羞涩。
“你真的就姓昭么?”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话题了,我总不能跟她说今天天气不错吧。
“是。”她说化的腔调硬硬的,嗓音也有点儿沙哑。
“你多大了?”
“高二。”
“别费劲了南音。”姐姐无奈地舒了一口气,“从她进门到现在,我就没听她说过一个完整的句子。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起来要做服务生的,就她这样,哪个客人不会觉得添堵?我可伺候不了这样的伙计。还是个童工。”然后她对昭昭换了一个比较冷淡的语气道,“再等会儿吧,你的郑老师会来把你领走的。”
她仍旧没有反应。我注意到她面前有满满一杯白水,但是一点儿都没有动过。
“姐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她是哥哥的学生嘛。”
她一边收拾面前的桌子,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搬家的时候,替西决收拾房间,里面有一摞作业本,不小心看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记得这个名字所以说,太特殊的名字是不好的。”
她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哥哥的书架上确实是放了一叠习题本,有几十本,究竟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为什么没有发回给学生们,全都不得而知。反正他就留下这些去了四川。但是我确定,姐姐绝对不是无意中看到这个名字就记住了。她不会想到,我曾经在她的房间里看见了那叠本子。那是个周末,还差几天过春节,她依旧彻夜未归,我就去她那里陪雪碧过夜。起初我也没多想为什么哥哥房间里这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会出现在她那里。现在我懂了。
是她自己拿回去的。她一定一本接着一本,反反复复地把它们打开来看了。说不定她不知记得“昭昭”,那些封面上的名字,她可能每个都有印象。她要作业本有什么用呢?总不可能是兴致来了打算重温高中物理。
她想看看他写的字吧?“有进步,继续努力”;或者是“优”;甚至是“已阅”,乃至日期……在她想念哥哥的时候。
第三章 苏远智
哥哥进来的时候,姐姐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睑,似乎是门敞开的那一瞬间,涌进来了太多她不喜欢的 阳光。昭昭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跃动了一下。她迎着光转了一下身子,可能她是真的属于那种比较迟钝的人吧,一种暗暗的焦灼在她修长的手指尖挣扎着,似乎是他身下那把椅子在以一种我们都不了解的方式,蛮横的不许她站起来。
“昭昭。”哥哥静静的看着她,“你爸爸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再给我打电话。”
她却只说了三个字,“郑老师。”
“跟我走。”
“我不回家。”她终于仰起脸。
“要是平时,你爸爸这个时候一定会到龙城来找你,你也知道你家现在的情况,他们应付不来了,你要懂事一点儿、”
她只是摇“站起来。现在,跟我出去。”那一瞬间我都有点儿惊讶,我从没听过哥哥用这种语气命令别人。
那女孩站了起来,非常爽利的,一条腿轻松的一探,着了地,然后整个身子就很容易的跟地面寻到了一种轻盈的平衡。她站在那里,还是纹丝不动。她的确不怎么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吧。我真有点儿同情她。她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窘迫呢。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有点失态的表情也是合理的,所以只能像个没来头的飞镖那样,莫名其妙地被被准确地戳到了我们这群人之间,身上还带着股纯纯的气。
“走啊。”哥哥语气无奈,终于变成了那个家常的哥哥,“不是要把你压回去,是带你去吃饭。还没吃饭吧?别在这里影响人家做生意。”头,非常用力的摇头。
姐姐轻轻地挺起脊背,冲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因为那句“人家”。
“我跟你们去。”我背起我的挎包,上面的链子和挂坠累赘的互相撞击着,“我也还没有吃饭。”然后不由分说地走到他们前头去,推开了门。想到小雪碧在身后对着我的背影呲牙咧嘴的表情,心里就快乐了。其实“赖账”这件事原本就是我喝雪碧之间的游戏。“什么热闹你都要凑。”在饭店里坐下来的时候,哥哥趁昭昭去洗手间,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离家出走的?肯定是了,不然他怎么可能好好的要去打工啊?”因为还在等服务生上菜,所以我只好干望着空荡荡的桌面,用力的咬住了茶杯的边缘,让他悬挂在我的嘴边 ——反正没事做,就自己和自己玩。
“脏不脏?”哥哥又打我一下,“跟你说过一百次了,饭店里的杯子不是家里的。”
“虚伪。”我瞪他,“你不要用它喝水的?能有什么区别?”
“心里的感觉不一样把?”他今天可能心情不错,居然跟我认真的辩论起来了。其实我懂他的意思。他认为这个杯子是脏的,所以勉为其难用他喝水也就算了,但是没法容忍像我这样轻松地拿它玩看上去很亲近的游戏——说到底,哥哥这个人,也就是活在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原则里。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去一下洗手间,快点儿,看看昭昭还在不在,别让她再逃跑。”
“你确定她该去女厕所吗?”在哥哥第三次做出手势要打我脑袋的时候,我火速地逃离了餐桌。
昭昭站在污迹斑斑的水池面前,微微躬着身子,任凭水从哪个似乎生了锈的龙头里漫不经心地流。她凝神静气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专注的让我觉得,我的形象突然出现在镜子中,一定不会打扰她。她垂下头,目光灼灼的对着面前那瓶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只剩一点点的粉红色洗手液,下死力道按着瓶子,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接住那一点点粉红色。然后两手胡乱的搓了搓,把满手的泡沫全体刷在面前那面肮脏的镜子上面。有些污垢就像是浮在精子表面的青苔,所以她的手指必须要用力的搓,才能把它们弄掉。镜像已经被肥皂水弄得模糊,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她的每一个姿势里面都充满了专注的蛮力。接着他用双手捧住水,一把一把地泼上去,衣袖偶读湿了,肥皂泡破灭着滑行下来,她对着面前那面变成了一面抖动的湖泊的镜子,轻轻地笑笑。
“你是在义务劳动哦。”我终于忍不住了。
她回过头来,第一次对我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受不了看这么脏的镜子。”
“水池很脏是可以的。可是镜子不行?”我问这句话的时候顿时觉得我们好像已经熟悉起来了。
“对。”她用力的点点头,并且丝毫不觉得这逻辑有什么不妥。
“我是郑南音。”我觉得是时候正式互相认识了。
“我知道。”她淡淡地说,“郑老师经常说起你。”
“上课的时候?”我惊讶了,并且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在跟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垂下了睫毛,抽了几张纸巾,把镜子上的水迹一点点修正着自己的脸。后来的日子里我终于确定了,昭昭最可爱的表情,就是垂下睫毛的那一瞬间。那个寂静的瞬间里,她即是男生又是女生,她是那麽安静和淡然,所以不在乎自己是男是女。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我想了想,还是问了,“你跟家人吵架了吧?是因为谈恋爱吗?”——我想起来自己高三的时候被妈妈打耳光的那天,不过我可下不了决心离开家,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豁得出去,跟他们比我果然老了。”
“我没有离家出走。”他硬邦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