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都市小人物的浮萍命运:年日如草-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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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我自己带的饭。”
曹大屯洗干净手,跟胖子走出车间大楼。曹大屯并不愿意跟胖子一块儿去吃饭,他打心眼里不想再跟他们玩了。两个多月来,他看透了他们的德行。胖子又馋又懒,爱吃爱喝还不掏钱,每次总是想尽办法让他曹大屯付钱;那猴子呢,狡猾刁钻,比胖子还难把握。一个月百十块钱的工资,一不小心,刚发没几天就光了。曹大屯算了算,自己啥都没买,基本上都是跟胖子他们玩进去的,两个狗日的这是把我当傻瓜操弄啊。但曹大屯敢怒不敢言,他身单影只,有时候感到自己很无力,如同一根草似的,在野地里长大,被风吹进城来,城里的钢筋水泥根本无法让他扎根。他不敢得罪他们,他相信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他忍着等着,盼着早一点儿分车间分班组,并且祈求老天爷可千万别把他们分到一起。今天结果一出来,曹大屯喜忧参半,喜的是胖子和猴子被分到了湿线,而他来了干线;忧的是他和胖子都是四班,他们是三班倒,叫四班三运转,就是每天总有一个班在休息,其他三个班交接班,每个班八小时。也就是说,他和胖子总是同时在厂里上班,可以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毕竟两个车间紧靠着。这不,刚分开三个小时,胖子来找他了。
“你师傅这厮,太他妈的不是东西,有刚报到就让干活的吗?他这是欺负人。”在去食堂的路上,胖子骂了一路,“以后你不能太听话了,歪门‘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知道不?你要反抗,知道不?”
曹大屯低着头,听着胖子骂街,一声不吭。
“这样,他要是真欺负你,兄弟,你吱一声,我喊几个哥们儿,把这人放挺,妈的你看他那张吊瓜脸。”
曹大屯看了一眼胖子,看到他由于说话兴奋嘴角处泛起的唾沫,心里实在是不明白,胖子为什么动这么大的肝火呢?难道是真的为他打抱不平吗?
食堂近了,炸刀鱼的香味迎面扑来,他看到胖子的喉结上下急剧地滚动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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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 5
实际上,师傅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
上夜班的时候,师傅泡一大茶缸子浓茶,跟曹大屯讲他在西北当兵时的故事,一讲过去的事儿,师傅脸上的表情就活了,说到高兴的时候,还手舞足蹈,师傅最愿意讲西北的姑娘和那里的风俗人情。师傅讲他有次跟战友去赶集,看到前面一个女孩掉了一块手绢,他哎了两声,人家好像没听见,他跑上去,想捡起来送给人家,就在他弯腰准备去捡时,一把被战友给抓住了,说:“兄弟啊,你想在这里扎根不成?”师傅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是前面的女孩看上了师傅,手绢是人家故意丢的。师傅如果捡起来,这事麻烦大了,第二天,人家会吹吹打打来部队迎亲的。每次说到这个故事,师傅咧着嘴,跟吃了蜜一样。师傅还喜欢讲另一个故事,说有一次他只身去连队送信,那时候没有自行车,靠走路,师傅穿过一片庄稼地时,迎面走过来一个妇女,让师傅吃惊的是,那妇女敞着怀,两只乳房活生生地露在外面,师傅当时就傻在那里,更让师傅没想到的是,那妇女手托起乳房,竟然朝他走过来,嘴里还说着:“你吃,你吃。”这下可把师傅吓坏了,扭身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师傅一讲到这里就坐不住了,他在班房里来回走着,那惊心动魄的劲头还刻在他脸上。曹大屯也爱听这个故事,听到最后,他会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刻,所有的烦恼都飞走了。
“这是你编的吧?”曹大屯说。
“真的,绝对都是真的。”师傅马上很严肃地说。
有一件事让曹大屯费解,师傅平时说话和讲他这些故事时,济南口音很淡很淡的,他说的也不是普通话,但话从师傅口里说出来,很好听,让人听上去很舒服。有一次,曹大屯禁不住问:“师傅你也是个老济南,你咋就不跟别人一样说济南话呢,从没听见你说过那些‘歪门、揍式’的?”
“你觉得好听吗?”师傅反问曹大屯。
曹大屯摇摇头。
“不好听你还让我说。”
“我倒想学,可咋学也说不地道,人家一听咱就不是济南人。”曹大屯笑了笑说。
“同样是老济南,这芙蓉街小王府街的人跟天桥那边官扎营宝华街人的口音就不一样,十里不同乡,一点儿没说错。你学济南话,实际上济南话很复杂。”
曹大屯倒没觉出济南话有多复杂来,在他耳朵里都一个样,只是自己真的学不会。
渐渐地,从师傅的口中,曹大屯了解了师傅家的一些情况。师傅家住在泉城路边上小王府街,离舜井商业街也很近,位置特别好,这也是师傅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儿。实际上,曹大屯住的东仓离泉城路也只有两三站地,但师傅说起来,就满脸的不屑了,说我小的时候,你住的那一带,什么东仓啊南岗子的,都是庄稼地。师傅有一个女儿,出版技工学校毕业后,分到新华书店卖书,说起女儿来,师傅直皱眉头,叹着气说,孩子大了不让人省心啊。
当然,师傅也知道了曹大屯的一些情况。曹大屯把家里和自己住父亲单位宿舍的事儿跟师傅说了,说到不如意时,眼泪差点掉下来。师傅说你们家也真够特殊的,农村一伙,城里一伙,你爹还到处跑,好多事情挺麻烦的。师傅还给他出主意,说你得想点办法,给厂里管后勤的送点礼什么的,要间宿舍,两个人住一间也行,慢慢来嘛,这样你谈个恋爱什么的,也有个地方去。师傅说得有道理,说得很真诚。但曹大屯还不如一个无头苍蝇,他连到处乱撞的能力都没有。还有一点,当然他不能说出口,那就是他根本不想来厂里住,尽管离济南只有三十多里路,但这里毕竟是个小镇,厂房周围全是麦田。我不能刚从农村出来,再回到农村去吧,曹大屯想。
反正曹大屯是一肚子烦恼,不知道向谁诉说。他整天皱着眉头,从农村带来的深色皮肤还没有变白( 也许永远也变不白 ),两撇黑黢黢的胡子还从没刮过,肩头整天不自信地耷拉着,看上去就是一个小老头。
有一天上中班,就是下午的四点到夜里的十二点那个班,刚接班不长时间,胖子就赶过来,一进班房,先点头哈腰地给师傅上烟。师傅拿手一推,说:“爷们儿,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不能抽烟。你不知道?”胖子尴尬地笑笑,忙把烟塞进盒里,坐在连椅上,两手揉搓几下膝盖,朝曹大屯使个眼色,便走出去。曹大屯皱着眉瞥一眼师傅,也跟着走出来。胖子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往前紧走几步,低声说:“猴子下了班没走,晚上出去喝一杯,我请客。”曹大屯早已猜到胖子的意思,他本来想一口回绝的,但在胖子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变得吞吞吐吐。
“我,我今天没带钱……”
“歪门我请客!”
“我,我……”
“歪门瞧不起哥们儿是吧?”
“不不,我得跟师傅……”
……
“曹大屯,饭后机修上来修传送带,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哪里也不能去!”这时候,师傅在他们身后说话了。
曹大屯忙“哎”一声,看着胖子,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胖子只好松开紧攥他袖子的手,有些悻悻地走了。曹大屯如释重负,回到班房,一屁股坐在连椅上,长长地吐一口气。
“那个胖子找你干吗?”
“叫我去喝酒,我又不会喝,光看着人家喝,多没意思,”曹大屯打了个咯噔,又低声嘟囔道:“最后还得我掏钱。”
师傅半天没吱声,最后说:“他再来找你,我替你挡着,从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你不愿意理他。不愿意理就不理,有什么大不了,他能把你吃了?你也太软,以后抡抡铁锤,先得让身上肉鼓起来,骨头硬起来。”
。。
家,甜蜜的家 1
老曹一家人的户口转到济南已近三年,全家人共聚一堂的愿望却一直没能实现,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单位没有盖房子,单位早就有盖房子的打算,但仅仅是打算而已。老曹一看房子没戏,自己回到济南也没有什么屌意思,就没有急着往机关调,再说,野外还多个三十、五十的补贴,可别小瞧这点钱,这对老曹来说非常重要,他得一毛一毛地攒起来,将来把家搬到城市来,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所以老曹的日子过得相当紧巴,从来不舍得乱花一分钱。
前段时间回机关,老曹听同事说,他的儿子曹大屯还时常下个饭店喝个小酒,这气一下就涌到胸口窝。来到集体宿舍里,老曹扒开曹大屯床上的蚊帐,看到儿子正捂着被子睡大觉。心想你个狗日的倒是吃得饱睡得香,老子在野外住着人家的破庙,饥一顿饱一顿的。心里想着,便一把拽开曹大屯的被子。曹大屯睡眼惺忪地睁开眼,一看是父亲,忙坐起来。
“大白天的还睡觉?”老曹压着火气说。
曹大屯垂着头,头发乱得像鸟窝,他梗起脖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接着又垂下头去,他好像不愿意多看老曹一眼,又好像是跟老曹在赌气。老曹一看儿子这个样子,那股压在心头的火气一下子蹿到额头上,说:“你跟我说说,你上班都快一年了,你存了多少钱?”
曹大屯还是那样坐在被窝里,他的一只手不时地拽一下被角的线头,打哈欠打出来的泪花挂在睫毛上,似乎隐约还冒着热气。拥挤脏乱的集体宿舍里静悄悄的,因此老曹的喘气声显得特别粗特别重。
曹大屯一声不吭。老曹目光如炬,眼窝里喷出的火焰由于烧不到儿子,就四处扩散,他一下子看到曹大屯枕头边有一盒大鸡烟,如同猫见老鼠,弯腰伸手一把把香烟攥在手里,像发现罪证似的,“啪”一下把烟拍在破桌子上,说:“好东西学不来,抽烟喝酒倒是都学会了!”
“人家上夜班,一宿没睡呢,刚睡着,你看你就来了。”曹大屯有气无力地说,他依然垂着头,依然没看他一眼。
儿子这么一说,老曹立刻愣一下,尽管儿子的声音不大,但到了他耳朵里,却如滚滚的雷声,他突然想起儿子是在工厂上班,他忘了儿子上的班是三班倒,那家工厂他从来没去过,他不知道儿子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上班。是啊,你这个爹是咋当的?老曹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他回头一想,曹大屯连学习带上班,一个人在济南住了近两年。你问过人家几回?再看曹大屯,头发干刺棱黄巴巴,脸色灰乎乎,暗淡无光,那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对,飘忽不定,好像是故意在躲他。哎呀,老曹这一琢磨不要紧,这心里开始火烧火燎,这屁股也跟着扭来扭去,心跟发酵的面团一样软下来,一个长屁,一肚子气话呼哧一下跟着跑出来。老曹坐在对面床上,点着一支烟。
“平时多吃点好的,上夜班,挺辛苦的。”老曹说出这话来,有点馊了的味道。
曹大屯还是低着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当然了,也不能乱花钱,每个月存个三十、五十的,时间一长就多了。是不是?”
曹大屯没点头,也没摇头,过了会儿,他抬起头说:“我上班这一年,平均每个月一百零五块钱的工资,除了给奶奶买了一双棉靴子,给娘买了一条围脖,给大洋买了一个铅笔盒,啥钱都没剩下。”
说完,曹大屯又低下头去。他说话的口气和这副模样,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
老曹一听,这火又一下子蹿起来,刚工作,这工资不算少,三十、五十应该能剩下,但他竟然一分钱也没剩下,一个屁孩子,能有多大花销。这也印证了同事的话,这钱是下馆子下进去了。但老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跟儿子说了,他突然发现他跟孩子之间是相当生分的,这些年来,由于不在一起生活,他从来没跟儿子细心交流过。这几年还稍好一点,他们这些跑野外的,假期相对宽裕一些,他家在农村,年假加上麦收秋收假,可以回去个三次两次的,帮家里忙忙秋。可是前些年,一年到头,就十二天年假,他记得那时候回到家,两个孩子总是躲在母亲和老婆身后,让他们叫爸爸,他们满眼的是陌生和惶恐,等到慢慢熟悉过来,刚敢怯怯地叫一声爸爸,他却又走了。
想到这些,老曹这心里就发慌,过了四十岁,他才觉得一家人能够在一块生活,是多么重要。这时,老曹心里的火气也不知道如何撒了,他鼓着双眼,瞅一眼还低着头的曹大屯,说一句:“慢慢来嘛。”
家,甜蜜的家 2(1)
1991年春天,老曹听到准确的消息,单位要盖房子了。这时候的地质勘查大队改名叫地质勘查院。分管此事的副院长是他多年的老同事,他了解老曹的家庭情况,专门打电话告诉他,说图纸都定了。当时,老曹正住在胶东的一个小镇上,带领着地质分队在搞地矿普查。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径直走进伙房,朝炊事员大手一挥,说,晚上,红烧肉,奶奶的。
那天晚上,在小镇拖拉机站宽敞的大院里,在一棵老槐树底下,老曹和一大帮地质队员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肉是红烧肉,酒是景芝老白干,高度的。不一会儿,大伙就进入状态,又是唱又是跳,又是划拳又是骂街。老曹说,男愁唱,女愁浪。这帮小子心里苦闷着呢,不让他们发泄出来,早晚要出事。多年来,老曹治队有方,靠的就是诸如此类的野外经验。隔段时间,你得让他们鬼哭狼嚎一次,把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抖搂抖搂,靠的是啥?酒!所以,老曹率领的这个分队,号称“酒”分队。这在机关没人不知道,每次机关下来人,都是分队的节日。但就是这个酒分队,工作效率最高,事故最少。所以老曹在整个大队,威望还是蛮高的。
这天晚上,老曹并没有参与到唱跳之中,他背靠大树,嘴里叼着香烟,不时地抿一口酒,不时地夹一块肉,他眯着眼睛,在同事们的喧嚣中,开始规划家庭的蓝图。
要说起来,老曹对眼前这样的生活,早已厌倦透顶。自己年龄不小了,可以说,漂泊了大半辈子,还居无定所,还跟个流浪汉似的。当然,在全家“农转非”之前,老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