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都市小人物的浮萍命运:年日如草-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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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屯对身边的这些变化浑然不知,现在他只有一个敌人:睡眠。自从事故发生以后,睡眠在他身上如同消失了一般,他的生活中不再有夜晚,夜再黑,他也会瞪着一双大眼,毫无困意。他第一次注意到集体宿舍里夜晚的声音,呼噜声、叹息声、磨牙声,老鼠偷吃桌上的馒头声,窗外鸟儿的低吟声,风吹树梢的飒飒声。他发现,其实每个人睡觉都会发出声音的,只是有所不同,有的像是在吹哨,有的如同在祈福,有的不停地喊苦,还有一位最奇特,隔几分钟,他就会发出一串如同草地里的蝈蝈求偶时的咯咯声。而对于曹大屯来说,躺得久了就意味着腰酸背痛,床也不时地发出不满意的声音,这时候,他会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来到院子里,轻轻地打开大门旁边的小门,像一张纸一样飘出来。深夜的街上异常安静,白天络绎不绝的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昏黄的路灯灯光下,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那时候的深夜马路上,半天才过去一辆汽车,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尤其刺耳,留下来的是更为深切的静谧。曹大屯的身影游荡在光秃秃的梧桐树间,如同有人指引着似的,他的脚步会走向解放桥,然后朝泉城路走去,当他抬起头来时,发现自己走在小王府街上,小王府街上的路灯更加暗淡,来到老袁家门前,他会停下来,竖着耳朵仔细听上一会儿,门里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他看到蛋糕店的牌子歪了,就走上前去把它扶正,然后朝舜井街走去,他沿着舜井街走到黑虎泉路,再来到解放阁下面的黑虎泉边,他坐在环城公园河边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四周黑黑的静静的,隐约能听到从虎口中流落在池中的泉水声,声音空洞而细微。泉水已经持续喷涌半年多了,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总能浮现出那个秃头专家自信的面孔,他说泉水的这次复涌,至少能够持续一年的时间。他的鼻孔里突然钻进一缕铁观音茶叶的香气。清冷的泉边,露水还是一会儿打湿了他的头发,他听到上面的马路上,第一班电车开过去的声音,于是他直起腰,又朝小王府街走去,他站在街口,朝里面探头探脑,有时候,透过薄薄的晨雾,他似乎看到了胡秀芝虚弱的身影。她现在的日子怎么样?袁婷婷怎么样?有一次,他冲动地想走过去。但理智占了上风,这样的大清早,会把胡秀芝吓坏的。即使想看她,也要找一个合适的时间。他确实非常想见到她,想跟她说点什么。
然后他沿原路回家。打开门进到家,总是先看到厨房里母亲吴翠芬的身影。母亲每天早起来给曹大洋做饭。曹大洋考上重点高中后,学习越来越紧张。母亲听到门响,便从厨房里出来,她盯着曹大屯黑瘦暗淡的脸,皱着眉头,满脸忧郁地说:“大屯,还是回来住吧,那个大屋子里住那么多人,睡不好。”自从出了事故后,这句话母亲重复了多次,但都被他拒绝了。他没跟母亲说他整天睡不着觉,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他换了三种安眠药,可以说都不管用。他现在唯一的睡眠时刻是在干着活的时候,或拿着铁锨,或举着扫帚,或扛着管子,或站着或蹲着或坐着,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突然觉得时间静止下来,然后他一激灵,发现周围清新许多,原来是自己打了个盹。
有一天早上,他吃了两口母亲煮的面条,突然一阵恶心,他跑到卫生间,“呕呕”地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胸口好像燃着一团火苗,焦渴难耐,自己如同一截木头,马上被烧透似的,他焦躁不安,两手没着没落,他恐惧害怕,他跑进房间,把门反锁,他看到桌子上有一支圆珠笔,他突然想写点什么,他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给袁婷婷写情诗剩下的白纸,趴在桌子上,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写了一篇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东西,他给它起了个题目叫《 黑色的诗·化肥厂 》,写完后,他把手中的圆珠笔一掰两断。他点着一支烟,那种焦躁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这篇破东西和白纸的厌恶。他一把抓起它,团巴团巴,把它塞进最下面一层抽屉的最下面。
像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多月,临近春节的一天,曹大屯突然找到了睡眠。这一天晚上他从大观园坐公交车回家,车厢里暖暖和和的,他坐在后面的一个位子上,车厢摇晃着,如同在摇篮里。不知不觉中,他睡着了。直到司机摇着他的肩头说,嗨,兄弟,终点站到了。他才从沉睡中醒来。车厢里就剩了他一个人。他忙朝司机说一声谢谢。下来车后,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他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公交车上,找一个靠窗的座位,两手一揣,头向后一靠,在公交车的摇晃中,睡意便渐渐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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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聚 1(1)
也许受婆婆影响,从一开始,对来济南生活,吴翠芬只是稍稍有些期待。刚转出户口来的那两年,村里的街坊邻居、姐妹都用羡慕的口气说:还是大屯他娘有福气啊,再也不用在盐碱地里刨食吃,到济南享福去了。济南可是大城市,是省城,这没有不知道的。说得她心里也是怪舒服的,但说实在话,未来的城市生活她倒不是多么在意,她最在意的是能够全家团聚在一起。她偷偷算了算,她和老曹结婚二十几年,实际上凑在一块儿的时间不过一年,累也好苦也罢,都不在话下,最难熬的是这两地分居。随着年龄的增加,年轻时候日思夜想的男女之事倒也淡了,最主要的是没有说话的,漫漫长夜,空空的大床上,只有她瘦瘦的身影,有时候,她特别想跟个人说话,尤其是受了委屈和劳累一天之后,此时,她多么渴望老曹能躺在身边,她静静地偎在老曹怀里,随便听他说些什么,可是,老曹正躺在几百公里以外呢。
如今,老曹倒是天天躺在她身边,他们却变得没了话说。记得那时候,每次老曹过年回家,他们躺在床上总能说上半天,张家长李家短,家里的收成消费,十里八乡的怪事趣闻……说到兴头上,老曹会再次爬到她身上劳作一番。她便挖苦老曹说:“年纪不小了吧,劲头倒挺足。”老曹笑,说:“你再说,你再说我还能来一次,信不信?”吴翠芬就不说了,心里偷偷乐,心想:来一次我也不怕。但她心疼老曹,她知道这事干多了对男人不好。
然而,现在不但没了这些俏皮话,连正常的聊天都困难了。并且,老曹老是跟她发脾气,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在什么时候,旁边不管守着什么人,老曹想跟她发火就发火。吴翠芬很伤心,开始还抹眼泪,后来发火的次数一多,眼泪就抹不过来了。有时候她仔细端量老曹,越看越觉得这个男人陌生,禁不住想:眼前这个人是老曹吗?
曹大屯在厂里出事故后,三四天没有回家,可把她急坏了,心悬着,没着没落的,干着这个忘了那个,锅就烧干过两次。她不时地问老曹:“大屯是不是让公安局抓走了?”老曹坐在那儿喝酒,也不理她。过一会儿她又问:“你说大屯能法办吧?”老曹脖子一扬,干掉杯中酒,还是不理她。不但不理她,看都不看她。吴翠芬把抹布使劲往桌上一摔,“哇”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说:“孩子都不知道死活,你还在这里喝,你倒是去看看去问问哪!”老曹一摁桌子,“霍”地站起来,甩下一句“要去你去”,便摔门而出。曹大洋背着书包从屋里出来,说:“娘,锅烧干了。”说着,也开门走了。吴翠芬抽抽鼻子,一股焦煳味儿从厨房里钻出来。
吴翠芬决定自己去化肥厂。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她特意换了件干净的棉衣服,心想:不管咋说,化肥厂是大屯的单位,咱是大屯他娘,咱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给大屯丢人呀。她听大屯说过,解放桥有到化肥厂的公共汽车。她便来到解放桥。路过一家熟食店时,她停下来,狠狠心花十块钱买了只德州扒鸡。她掂了掂装着扒鸡的方便袋,心里踏实了,她想象着儿子啃扒鸡的样子,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不知道折磨成啥模样。她急慌慌地找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太多,一停一大串,她不知道坐哪一辆。她问身边一个戴眼镜的人,说:“同志,你知道去化肥厂坐哪路车?”那个人扭过头来,皱着眉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说:“化肥厂?不知道。”吴翠芬心想,这个人真是,戴着副眼镜倒不小,连化肥厂都不知道。她又问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戴着棉帽子,一直捂着嘴,像是刚拔完牙的样子,这个人没说话,伸出另一只手来指了指电线杆。她这才发现,电线杆上挂着一串白牌子,哦,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有汽车站牌啊,我咋忘了呢?吴翠芬上过初中,认字没有问题。于是她便一行行地找“化肥厂”三个字,找了半天,还真找到了。一看牌号是8,她就知道是8路公共汽车,刚晃了晃仰酸的脖子,8路车开过来了。
团聚 1(2)
吴翠芬上来公共汽车,一看后面还有座位,就紧走两步,一屁股坐在那里,嘴里长长地吐了口气。外面的天阴得很厚实,要下雪的样子。吴翠芬想,下场雪好,下场雪天就蓝了。车厢里很暖和,吴翠芬眼皮有些沉,这几天她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有时候刚睡着,就梦到大屯被两个警察押着,朝她走过来。她就被吓得醒过来。现在她的眼皮发沉,她便告诫自己,可别睡着,可别睡着。心里正叨念着,眼前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不知道坐车要买票吗?”
她定睛一看,朝她说话的是耷拉着脸的售票员,她一下子想起来,自己还没买票呢,赶快把手伸进兜里。
售票的姑娘不依不饶,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天天碰到这号人,老是想逃票,就怕别人看不见。”
吴翠芬的手僵在那里,说:“闺女,俺不是不想买票,俺是真忘了。”
售票员满脸不屑:“傻瓜才承认自己不想买票!快点吧,到哪里?”
吴翠芬拿钱的手在抖,她颤着声说:“俺可不是不想买票,俺到化肥厂。”
售票员接过钱来,撕给她一张票,又瞥她一眼说:“坐反了。”
吴翠芬问:“啥叫坐反了?”
售票员已经扭过身去,她头也不回地说:“下车到路对面去坐。”
旁边有一个人补充说:“你坐错方向了。”
吴翠芬这才明白过来,是自己坐错方向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前走两步,朝着售票员问:“同志,坐,坐错车还要买票?”
售票员猛地扭过头来,恶狠狠地说:“坐车就要买票,懂不懂?”
这时候车正好到站点,吴翠芬兔子似的蹦下来。看到眼前没车,她小跑着来到马路中间,但是,马路另一侧车流如织,她只好蜷缩在两条黄线之间,如水的车流淹没了她的身影。一辆8路车缓缓地停在站点上,又缓缓地开走了。吴翠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地淌下来。
当吴翠芬找到化肥厂时,天已经暗下来。她心里着急,看路边商店里的表,刚刚过五点。是冬天的天黑得早,再加上阴天,其实时间还不晚,她不时地安慰自己。她加快步子,沿着小镇的街道急匆匆朝化肥厂走,离厂门口还有很远,就看到黑压压的人从厂里出来,自行车如同潮水似的,哗一下流到她跟前,她忙往路边挪挪身子,心想,人家这是下班了,咋这么多人?真是个大单位。这一刻,她还为自己的儿子升起一丝自豪感,但很快,一种焦虑和担心又回到她心里。
来到大门口时,车流渐渐小了,路灯也亮起来,她从旁边的小门刚把一只脚跨进去,一个穿制服的人就朝她喊:“干什么的?”
“俺是曹大屯的妈,俺过来看看儿子。”
“谁?曹大屯?曹大屯是谁?”
“前几天,你们厂不是出了事故,死了个人吗?”
穿制服的点点头,皱着眉听她说。
“俺儿子跟那个人在一块儿上班,那个人出事以后,俺儿子就没回家。俺也不知道俺儿子在哪,俺过来先问问你。”
穿制服的人似乎明白了,他说:“单位上都下班了,你赶快填个单子,到大楼上,找安全科去问问。”
吴翠芬填好一张去安全科的单子,攥着那个穿制服的人撕下来、递给她的半截,便来到大楼上,大楼里面的办公室大都黑了灯,只剩下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她找安全科的门牌,从一楼找到二楼,没有,又从二楼找到三楼,终于在三楼靠里的角落里找到了安全科,她看到安全科门上面的窗玻璃漆黑一片,心就凉了半截,但她还是敲门,敲半天,也只有深深的走廊里空洞的回声。后来她来到二楼,正对着楼梯的一间办公室里亮着灯,她轻轻地敲敲门,没人应,门虚掩着,她推开门,里面果真没人。屋里很暖和,暖气发出哧哧的声音,桌子上的一杯茶水还冒着热气,她想,既然亮着灯开着门还有热茶,人肯定一会儿回来。于是她靠着门站在那里等,她摸了摸袋子里的扒鸡,已被冻得邦邦硬。
吴翠芬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回来,心里便纳闷:这不锁门到处乱跑,也不怕丢了东西?她侧过身子,又把头伸进办公室里,正看着,楼梯下面传来一个声音:“你找谁?”她看到一个人头一窜一窜地从下面浮上来,是个年轻人。
她忙跟着年轻人走进办公室,她听到年轻人打了个饱嗝,知道人家是刚吃饭回来,想到吃饭,她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两声。
“同志,俺来看看俺儿子,俺儿子叫曹大屯,前几天厂里出了事故,他一直没回家。”
“哦,你坐,你就是曹大屯的母亲?”
“对对,俺就是,这么说你见过大屯?他,他咋样?他没让人家公安局逮走吧?”
“哈,”年轻人笑了,说,“曹大屯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回家了?”
“是啊,昨天就回去了。”
吴翠芬一听就蹦起来,说:“他没有回去呀,他回去俺不就见到他了吗?”
“这就怪了,你稍等,我打个电话问问。”
人家一问,曹大屯确实昨天回去了。吴翠芬一听,先是一高兴,接着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