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烟尘-第3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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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敛起花朵,如人作息。到了黄昏之时,敛闭细缩的花朵再也遮不住碧绿的枝叶,这花菱草就会变成青色的天空。上面的花苞如繁星般灿烂,望去十分动人。
等过了花菱草海,便是名副其实的一处水海清湖,名“镜湖”。镜湖乃景阳宫的水源,波平如镜的镜湖之湄又遍植着紫阳花、书带草,将镜湖簇拥得如同一面镶着翠玉花边的明镜,为这皇家花苑带来好几分灵气。
绕过镜湖,便发现湖东北引出清泉一渠,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于一片野花绿茵中向西北漫流,过了一二里地便伸入一片桃花林之中。绕过镜湖,沿着小溪,走在那圆润白石铺成的道路上顺流而行,转眼便走入那英华缤纷的桃花林里。此时暮春,正值北地洛阳桃花盛开的时节,走在林中,头顶那粉红的桃花朵朵开放,花枝错落,连漫成云,在头上张成一块硕大无朋的锦幛花幔,那颜色绚洁轻盈。
“瑶草一何碧,春上清流溪”,徜徉在桃花清溪,五光十色的美景目不暇接。有时只顾看四处的草色花光,便忽觉足腕清凉,低头一看,才发觉那溪水偶然漫出青石边沿,流过白石碧草,也漫过自己的足踝。此时那点点的阳光,从头顶桃花锦幛中漏下,染上花的颜色,映在绵柔如毯的绿草茵上,变得明丽斑斓,桃林中滑软的绿茵,一时仿佛成了世间最好看的锦缎。而清溪流碧,婆娑焕彩,当粉红的花光映着澄碧的溪水,那本就绚烂鲜明的花色更镀上一层宝石琉璃的晶光,映入眼帘时,焕发着梦幻的光芒。
到得此处,入眼这样动人的春景,醒言便和居盈不约而同地改变主意。书文写字何必囿于一隅?不妨以天地为庐,桃花为屋。于是等出了桃花林,他俩便从桃花林北的书楼中取来笔墨纸砚,搬来琴书竹案,就在这桃花林中清溪之畔寻了一处平坦的草茵,将笔墨几案置下,布成一个桃花雅座、流水书房。
此后,醒言便以碧茵为席凤桃花日光为灯,开始在阳春烟景中落笔疾书起来。居盈则在他身旁,铺展开裙裾,侧蜷在地,如一朵白云覆地,安安静静地端看醒言伏案成文。
“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在之后的几个时辰里,在居盈眼里,醒言仿佛成了那诗中的敬亭山。无论他奋笔疾书,还是停笔凝思,俏丽如仙的公主都默默凝注,眼光一刻都不离他左右,仿佛永远望不完,望不厌。这时那些宫娥彩女早已屏退,偌大的桃花林中只剩下他俩,不闻得笑语喧哗,只听得春鸟啁啾,流水潺潺……
如是安然着书,不必尽述。若不是提笔成文,醒言也不知自己原来也有这份勤奋耐心,一待伏案,他便落笔千言,到最后竟是废寝忘食,那饮食全靠居盈照顾。到了午时,也不用宫娥彩女服侍,居盈自去取来珍馐美酿,供醒言饮食。
如此转眼便到了下午,居盈依然在旁边耐心相陪。当正午的阳光稍稍向西偏移,醒言也终于觉得有些困倦,便将毫笔搁在笔架中,伸了个懒腰,准备稍稍休憩。
见他有些疲惫,居盈便移到近前,不避嫌疑,玉指轻揉,粉拳轻落,替他捶肩捏背。
“醒言,累了吧?”
摩挲之时,少女轻柔相问,满含关怀。
“嗯,有点,不过现在不了……唔……很好,谢谢!”
“嗯……”
居盈现在变得有些羞涩,轻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
“醒言,那过会儿要不要我给你弹首琴曲?也许可以解乏……”
“好啊!”
醒言欣然回答,居盈便盈盈起身,去书楼中抱来古琴,敛祍跪于溪旁绿茵之中,置琴膝上,说了句“恐弹不好,莫见笑”,便开始轻拈柔荑,勾弹挑抹,意态恬娴地奏起琴来。
这琴声幽幽,清丽柔雅,如莺语碎玉,随着淙淙的流水悠悠飘荡,徘徊在桃花林中清溪之上。琴声振玉,飘落枝头几点落花,那香洁的花片如蝶翼般轻盈旋下,正落在弄琴少女髻间襟上。
落英缤纷,鼓琴未已,娴雅出尘的少女忽然婉转歌喉,就着琴声轻声歌唱:
“招隐访仙楹,丘中琴正鸣。
桂丛侵石路,桃花隔世情。
薄暮安车近,林喧山鸟惊。
草长三径合,花发四邻明。
尘随幽溪静,歌逐远风清。”
百花深处,歌声泠泠,如珠啭玉合,听得十分舒适。醒言听着歌词,便若有所思;俄而那琴声微变,居盈又唱:
“寻一位烟霞外逍遥伴侣。
抵多少尘埃中浮浪男儿;
桃花林深藏了明月影,
嫁东风长醉在白云乡。”
“呵……”
听着居盈第二曲,词中颇有尘外之意,醒言莞尔,略觉放心,思想之间,又听得那女孩儿更柔了声线,鼓琴复歌:
“残花酿蜂儿蜜脾,
细雨和燕子香泥;
白雪柳絮飞,
红雨桃花坠。
杜鹃声里又是春归,
又是春归……”
歌至此处,忽然水面风来,吹落几许桃花,于是恰如歌中所唱,那花片纷飞,缤纷如雨。斜飞而过的密集花雨中,待居盈唱完“又是春归”之句,忽然出神,住了歌声,只怔怔看着那漫天的花雨。恰此时,那绿茵坪中,有几株蒲公英,洁白的花绒球被风一吹,那绒絮挣脱了茎梗的束缚,乘着春风直往天空飞去。满天的桃花飘落之时,独有这一朵朵的白绒花絮逆势而飞,与那些飘落的花瓣擦肩而过,身姿轻盈飘逸,直向那长空飞去。
“……”
本来欣然欢乐的少女,忽睹这水中花,风中絮,不知触动什么心事,再也忍不住,忽然泪痕如线,失声恸哭!
正是:
初弹如珠后如缕,一声两声落花雨。
诉尽平生云水心,尽是春花秋月语。
仙路烟尘 第二十一卷 『人间仙路几烟尘』 第二十二章 仙尘在袖,两足复绕山云管平潮
暮春四月,桃花含露,春溪流碧。当溪渠中蹦跳的水珠沾湿醒言的纸笺时,桃花影里的少女也失声哭泣。而午后春日的桃林,明丽而幽静,晶莹的泪珠肆意流坠时那阳光温暖依旧。草气,溪流,还有这珠泪,被温热明烂的阳光一烫,便蒸腾在一起,酿成弥漫的春酒,氤氲在枝头,缭绕在身侧,悱恻而缠绵,久久都不散去,仿佛就在刹那间,整座花林都醉了静了,鸟儿停了啼鸣,粉蝶收敛了翅翼,落花无声地落在水里,偌大的桃花林中只余下那不可抑制的伤心哭泣。
居盈为何忽然啼哭?近在咫尺的四海堂主自然心知肚明。想她虽然贵为公主,但在自己面前一向都无拘无束,快乐而温存;现在忽然啼哭,定是伤春感怀,触景生情。
说起来,他与居盈,俱是冰雪聪明之人,许多事不必言明,便已心领神会,各自知心。他二人之间,本来早已互明心志,相约来日同隐山林。只可惜,盟誓虽好,时势转移,那样美好的心愿恐怕一时难以成为现实。因为,眼下他二人,居盈是适逢剧变,家国蒙难,所遭种种悲屈苦难旁人难明;虽然近日稍稍好转,却是主幼臣疑,朝廷暗流涌动,社稷命途多舛,这样情形下作为满朝众臣的主心骨,她这先皇仅存的嫡系子侄辈血裔“永昌公主”自然不能轻离。而对张醒言来说,虽身处红尘,却心游道德,京师洛阳这样熙来攘往的名利场,自然不会久留。况且,那罗浮山中还有一树寒梅须他看顾,即不说醒言与梅灵之间有何样恩情往事,对居盈而言,她也对那清冷女子十分可怜,况且后来又曾发生那样奋身救护的悲怆事迹,将心比心,她无论如何也不可以一己之情便将醒言束缚。
而这些,可能都还不是大问题。真正横亘在少女心间始终排遣不去的,却还是两人之间的仙凡路隔、高下相异。居盈她知情达理,丝毫不把自己高贵身份放在心上;虽顶着天下第一美人的倾城之名,却从不以自己美貌为傲。她一直心恐着,以自己这“才薄之质陋”,不能“奉君子之清尘”;即使“承颜色以接意”,还是“恐疏贱而不亲”。而十多天前,再看到醒言那担山裂地、落雪召雷的手段,更觉得是“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正因这许多顾虑,怀着这些难以明述的少女心事,这些天里,白天强作欢颜,引领群臣,看似风光无限,叱咤风云,却不知每夜之中枕上又沾湿了多少啼痕!
所以,刚才在这样阳春烟景中,抚琴清歌时看到那飘摇而上的白絮和零落向下、擦肩而过的桃花,顿时触景伤情,即使眼前和心上人在一起再是欢乐,也压抑不住心底那沉重的哀愁。当过了界限,便泪如泉涌,哭成了泪人。这正是:
聚首多依恋,远别长相思;
最是肠欲断,将别未别时!
这样时候,闻到哭声,醒言也清醒过来。看着哭得如梨花带雨的女孩儿,他也是紧锁愁眉,太息一声:
“痴哉……”
叹了口气,他便伸手过去,将那抽噎不住的少女揽入怀里,紧紧环住。
当被揽入怀中,伤心哀恸的居盈猛然惊觉,却有些不好意思,努力止住悲声,在怀中仰起脸儿,泪眼蒙蒙地跟醒言道歉:
“对不起,我这般哭泣,恐扰了你著书心绪……”
虽已是努力恢复正常,她那言语间却仍是哽哽咽咽,悲伤无法自抑。尤其话到句末时,她侧过脸儿来,恰看见溪上那满水的落花,零乱寥落,疏乱横斜,便又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唉……”
见她复泪,醒言默然;直等居盈略徊平静,他才开口温言相劝。
对于谙晓诗书的帝女,醒言这劝慰并未直言,而是咏了首诗儿给她听。对着这落花流水的春溪,对着荷粉露垂的少女,醒言轻抚着她的秀发,温言告诉:
“居盈,你别难过,你的心事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嗯,我看这水中落英飘零,甚是凄美,便想念首诗儿给你听……”
“嗯,好的……”
抽抽噎噎中,居盈应了一声,醒言便道:
“居盈,你看那花:看花分明在水中,入水取花花无踪。不如水畔摘真花,水中花亦在手中……”
“唔……”
听得醒言这诗,居盈觉得颇有意味,便真的渐渐住了哭泣。听过近似俚语的小诗,偎在心上人的怀中,靠着那砰砰跳动的坚实胸膛,居盈睁了星眸,静静看着那水中花,若有所思,再无言语。
从这一刻起,她和醒言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任几番飞花雨过,日光西移,只这样静静相依,一动不动。等到了夕阳西下,林中渐暗,他俩便起身,替对方掸去满身的落花后,留下那同样覆满一层花瓣的笔墨书纸,径去那花菱草海中看日落花合的夕色。
清凉的晚风,撩动了居盈的发丝,鲜红的落日,染红了她的腮靥。颀立依偎,看那长河落日,归鸟入林,还有那漫天的烟霞浩渺;静静相依,直到那月上东山,晓月如钩。这时那花菱草海中怒放的花朵早已合闭,漫山遍野的野花收敛成细小的骨朵,映照着东天的月光西天和余辉,宛如满天的繁星落地,星星点点,星罗棋布,在浩大的星空中一齐闪烁,变成星之海洋。恍惚中让人分不清自己是在地头,还是天上。
如此直到了深夜,二人才回返林北的书楼上。这夜和今后的几天中,张醒言都在小楼中挑灯著书。明烛高烧,落纸云烟。这时那公主便纡尊降贵在一旁相陪,如侍儿般拨灯打扇,红袖添香。夜阑人静,若是醒言写得累了,公主还会给他说说知心话儿,或者让他拿自己说些亲密的胡混的笑话,即是自己轻易便霞飞粉面,粉颈霞烧,却仍是坚持不懈,每夜都等到自己不小心睡着。就这样缠缠绵绵,耳鬓厮磨,虽囿于礼教不及于乱,却也是色授魂与,铭心刻骨,颠倒神魂。
自此到了第五日上,醒言终于书成,便向居盈辞行。居盈听他告别,丝毫不以为异,便在第二天清晨率文武百官,盛排仗仪,去城外绿莎原上送别这位匡扶山河的功臣。
那日别时,清晨微雨,晴后天空湛蓝如碧,随着天上朵朵白云悠悠漂移。那地上浩大的送行队伍也渐渐出城,旗幡幢幢,华盖罗列,若是不知的,还以为是帝王出巡。宛如龙蛇的队伍游出十里,渐近那绿莎原上十里离亭时,庞大的队伍便在公主的命令下驻足,驿路烟尘里,只有两人迤逦出行,并肩缓缓走到那离亭里。
到得六角离亭里,在绿莎原上吹来的千缕微风中,这位即将离去的道家堂主,望着泫然忍泪的女孩儿,便抬袖替她拭了拭几颗溢出的泪珠,道声“别哭”,便袖出一书,递在她眼前,跟她说:
“居盈,此书赠你。”
“嗯……谢谢!”
泪眼婆娑中接过递来的薄册书稿,居盈暂也看不清封面上的字迹,便听身前的心上人少有地肃穆相诉:
“居盈……你是我上清门中四海堂下记名弟子。这几年来,于你我却疏于教导。所幸近来得空,便著书一册,名为『仙路烟尘』,取烟尘仙路之意。『仙路』一书中,我写下这几年来求仙问道 的心得体悟,自此别后,你便须参照此书勤加修习。”
四海堂主说此话时,神色十分凝重:
“居盈啊,据吾观之,汝虽生于帝王之家,却颇有仙缘根骨。近几月来,吾又渐觉大道天成,所谓‘长生是道,不死为仙’——居盈,吾愿与汝共长生!”
“……”
听得少没正形的少年忽这般正经言语,那倾城公主泪眼渐明。当自己举袖掩面急拭去啼痕,居盈再看这身前颀立之人,便见他剑眉朗目,一双清亮的眼眸正看着自己,神光烁烁,正亮若天上星辰。忽然间,居盈所有的愁绪便一时散去,对着醒言用力地点了点头,侧身拢袖款款一福,也肃容答道:
“嗯!盈掬谨遵堂主教诲!”
“呼……”
“很好!”
见她这般回答,刚刚老气横秋、绷着面皮的“张大堂主”,忽然也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刚松了口气,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又赶紧板起面孔,老成地点了点头,严肃说道:
“这样就好。不过居盈你也须知,我这张醒言出品的无上大道,十分难得!既然你玉骨神清,再看了我这样混元大道,自不必像那些山中老真人一般皓首穷经,修炼动辄百载十年。这样,我与你约定三年之期;三年期满,不管如何,那日我还来洛阳寻你;若届时你修习无成——”
说到这儿,一本正经的张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