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碧-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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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吹;紫藤花簌簌地挤在一起,桑梓仰着头,一边晃着秋千,一边在数头顶上的花簇。
看她荡得有些高了,奶娘赶忙在旁边劝道:“元娘,太高了,小心摔下来,慢一些!”
她低头,看着被奶娘抱在怀里正咯咯笑的妹妹,笑道:“奶娘,我今天好高兴,阿爹说他可以休息几天,在家好好陪我们了!”
“是啊是啊,阿郎忙了快三个月了,一直没得空闲,现在终于可以休息几天,好好陪陪娘子了。”
她笑着,更加用力地蹬地,把自己推出去。
秋千荡得高高的,她青碧色的裙摆在半空中,荡出漂亮的弧形。和煦的阳光照在远远走来的阿娘发间的赤金步摇上,不知为何,却偏偏刺得她眼睛发涩。
而后一晃眼。
她十六岁了。
阿爹在前面宴请宾客,阿娘在后花园里陪着来做客的夫人娘子们聊天。
她站在水榭里,正对着一副泼墨山水画和人评头论足,耳畔忽地就听到了妹妹软糯的声音。
“阿姊!”
她转头去看,已经三岁了的妹妹,迈着两条端肥的小腿,啪嗒啪嗒地朝着自己跑过来:“阿姊!阿姊!阿姊抱!”
妹妹长得白白胖胖的,成天笑眯眯的,惹人欢喜。她温柔地抱住妹妹,捏了捏面团儿一般白嫩柔软的小脸:“跑什么?阿姊在这儿呢,又不会丢了。”
妹妹咯咯地笑,搂住她的肩膀,把脑袋埋在肩头,嗅了嗅:“奶娘身上不好闻。阿姊香香的!”
奶娘最近病了,一直在吃药,身上难免会有股草药的气味。
“这就是二娘么?长得真喜庆!”
有小娘子在一旁笑盈盈地问。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是了,她抱着妹妹,亲了亲她的额头,笑着说:“是呀,这是我们家二娘。”
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四明县发现了鼠疫。
不知道是谁家,从山上回来,抓了十来只肥肥壮壮的田鼠,个个毛发油亮,自己吃了不说,还分了周围的邻居。
第二日,这几户人家都病倒了。
城里的大夫号了脉,顿时慌了。鼠疫可谓是死症。所有人都怕极了,阿爹身为四明县主簿,安抚好担心的阿娘,又嘱咐她看顾好妹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哪知,疫情扩大,竟有向外爆发的趋势。
阿娘不放心,将家中事宜全都交给官家,带着人搭起隔离区,将所有流离失所的疫症病人集中在一起。
她隐隐记得,阿爹和阿娘直到感染鼠疫,不幸殒命,都不曾回过家。
当消息从衙差那传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抱着妹妹从高高的楼梯上摔了下来,呆愣愣地看着院子里侍娘婆子们的满脸慌张地跑过来将她围住,又慌里慌张地请了大夫。
她的一条腿,摔断了。
很疼。
可是又不疼。
跟着她摔下来的妹妹,被奶娘抱着哇哇大哭,一张脸涨得通红。她伤了腿,下不了床,没法子去哄。那大夫看了妹妹一眼,脸色就变了。
他说,妹妹病了,是鼠疫。
奶娘怕被鼠疫感染逃了,临走前说,阿爹阿娘已经没了,这个家散了,整个四明县都毁了,鼠疫要是再爆发下去,只怕皇帝会下令焚城,以防疫情扩散,谈家对她再有情义,也重不过性命。
她抱紧生病了的妹妹,不敢放开。
如果她们也得了鼠疫,也要死了,妹妹那么小,黄泉路上,会不会被城里的老百姓给挤散了?
可是奶娘走之前还说过,妹妹的病就算好了,烧了这么多天,只怕也会是个傻子,是个累赘……
如果妹妹成了累赘,她要怎么办?
在慌乱了那么久,她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她十六岁,正是理当议亲的年纪。她知道阿爹阿娘为她们姊妹俩留下了嫁妆,阿娘当年的陪嫁一直不曾动用过,一分为二,一份是她的,一份留给妹妹。
可如今,家没了,家里的下人都趁乱跑了,值钱的东西能偷的都被人偷走……她以后,要何以为生?
看着欺负上门来的那些没得鼠疫的地痞无赖,看着躺在床上气息越来越弱的妹妹。
她忽然就想,带着阿爹阿娘留下的那些嫁妆,回到本家去,或许日后还能在乡下嫁一个富裕一些的人家,再不济找个能干的上门女婿,也许日子就能好过一些……
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妹妹——才没几日,原本粉雕玉琢的妹妹,就瘦得脸颊都瘪了。
她想,这么辛苦,活着又何必……
如若妹妹死了……如若死了……
她拿起被子,轻轻地盖在妹妹的脸上,伸手捂住她的口鼻。
濒死前的挣扎,她有过害怕,可当真下了手,心底的恐慌全然消失,眼睁睁地看着伸出被褥的那双小手,最后脱力地垂在床沿上……
她在床边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冷漠。
惊惶。
后悔。
她惶恐不安地坐了三个时辰,终于抱着妹妹冰冷的尸体,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阿爹说,这一辈的谈家小娘子们以“桑”字为排行。
《诗·小雅》所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意思是见了桑树和梓树能引起对父母的怀念,起恭敬之心。
阿娘说,因为阿爹背井离乡,想念早逝的祖父祖母,所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起名桑梓。
而妹妹的名字,却是落日余光处的意思。
阿娘说,阿爹舍不得两个女儿都出嫁,所以妹妹以后是要招上门女婿的,妹妹以后要照顾年迈的他们,所以,妹妹的名字叫桑榆。
桑梓,桑榆。
她心痛地直不起身,伏在妹妹冰冷的尸体上,眼泪打湿了被褥。却渐渐的,感觉到缓缓的呼吸。
她顾不上抹掉眼泪,呆愣愣地看着妹妹渐渐睁开眼睛……
明明死了的……
她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嘶哑地在说:“阿姊,我疼……”
她厉声尖叫,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入目,依旧是破旧的屋子,窗子被外头的北风吹得扑扑直响,屋内一角放了一个破旧的火炉,炉子里的炭火已经不旺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桑榆正抱着单薄的褥子,缩成一团,睡在一旁的小床上。
桑梓深深地吸了口气,抬手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所幸刚才的那声尖叫是在梦里……
她抚了抚心口,掀开被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南湾村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过。变卖了部分家产换来的银钱,在给阿爹阿娘操办完后事后,又花在村子里。老宅需要翻修,家里的东西需要重新添置……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不是有里正和乡邻们这些年的照看,她们姐妹俩只怕撑不到现在。
桑梓叹了口气,走到小床边上。桑榆睡得很沉,想来又累坏了。
桑梓俯□,轻轻地连人带着被褥一起抱了起来。
她力气小,要不是桑榆这几年吃得并不多,看起来还是瘦瘦弱弱的,要抱起桑榆只怕会更吃力。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到底还是惊醒了桑榆,揉揉眼,疑惑道:“阿姊?”
桑梓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没事,只是想抱你到大床上睡。”
一张床,两条被褥。桑榆眯着眼睛笑:“阿姊,明日一早,我跟着王婶去城里,天气这么冷,我给你带个汤婆子回来,以后你再不会半夜被冷醒了。”
桑梓笑笑,不说话,轻轻拍着桑榆的背:“睡吧。”
“嗯,阿姊也睡吧。”桑榆闭上眼,往桑梓身边靠了靠。
看着沉沉睡去的妹妹,桑梓微微垂下眼帘,苦笑。
这一声“阿姊”,她听了三年,从最初的惊惶不安,到如今的安之若素,她看着眼前这个妹妹整整三年,却不知究竟该用什么脸孔去面对。
“你究竟是妖,还是鬼?”桑梓喃喃地念,手掌轻轻拍在她的背上。
她不安了三年,默默地看着才六岁大的小娘子在那些粗鄙的乡人身前身后跟随,学下厨,学种地,学照顾自己。甚至有一段时间,桑梓都差点忘记了,眼前这个桑榆,根本不是妹妹……
如果能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事,是不是她就可以假装这个桑榆,就是她的二娘?
她伪装了三年,或许以后,还要继续装下去……
到后来,桑梓执意出嫁。
在新房中见到虞阗的那一刻,她忍不住问自己,为了离开贫瘠的南湾村,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值不值得。
她最后告诉自己,值得的。
可是很快,她后悔了。
就像当初亲手害死妹妹,事后却深深懊悔一样,她后悔了。
如果早知道,在虞家的日子,会过得如此艰难,她的夫君会是这样一个男人,兴许她和桑榆在南湾村相依为命的生活,会远远好过如今。
可世间本无后悔药。
她看着桑榆通过虞家六郎拜柳娘子为师,看着桑榆一言不发地带着侍娘离开奉元城,而后又看着她意气风发地回来。她看着愈发陌生的桑榆,问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她将这个曾经真心对待自己的妹妹推开的?
她也曾经想过要将这个人当做真的二娘那样疼爱。
可是她总觉得,透过那双眼睛,她所有的腌臜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她厌恶,甚至害怕这种感觉,于是愈发地疏远。
直到难产那夜……
她听着身旁稳婆和侍娘惊慌失措的声音,嘶喊中隐隐约约还听到了门外桑榆的怒声。她想起之前撕破脸皮的事,她害怕她报复……可是到底,还是因为桑榆,他们才能母子平安。
就是那一晚,桑梓想明白了。
与其去憎恨,不如去无视。
与其去伤害,不如去馈赠。
逼走桑榆的那天,她抱着长得有几分像妹妹的儿子,笑得眼泪往心底流。
走了好,她走了省得在这里难做人。
这个家,除了公爹、二婶、大哥大嫂还有六弟是正常的,有那几个脑子不利索的就够了,何必让桑榆继续留着,被他们盯上就跟被蛇缠住一样,脱不了身,还平白沾染一身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桑梓这个角色,从一开始,她就是个在绝望中暴露了自私本性的女人。
受尽宠爱的一生才开了头,花一样的年纪,突然遭遇父母的离世,身边信任的仆人的抛弃,她下意识地听信了旁人的话,要被自己谋求利益。
很多读者都说在这段姐妹关系里,桑榆太圣母了,桑梓太自私了。
可能是对圣母的理解不同,我所想表达的东西,并没有通过文字传达给你们。可是我的桑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一个现代人所经历过的人性的黑暗,并不比一个古代人少,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桑榆只是在尽责任。
她一直以为,是她占据了这具身体,却不知道,是桑梓先杀了原主,才给了她再活一世的机会。
第58章 一萼红(一)
大都名中虽有个“大”字;可实则不过是个小城;城中最偏僻的角落里开着一家奇怪的铺子,挂着招子;上书“一捻红”三字,做得不知是什么买卖,单就招子上的字看起来;略有些秀气。
只是看着这铺子没多少生意,冷冷清清的;平时更是没什么人气。
这日门庭冷落的铺子前;却奇怪的跪着一个女人。
正是盛夏,大都已经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雨滴从厚厚的云层中坠落,砸到地上绽开大朵大朵的水花,女子身上的华服被雨淋湿,紧紧裹着身子。
她闭着眼,跪在大雨中,耳畔是雨滴砸在地上,“啪啪”的声响。
雨幕被突然劈开,然后是涉水的脚步声,女子睁开了眼。视线所及的地方,是从那家奇怪的铺子里走出来的黑色身影。走得近了,她才看见,那人撑着一顶墨色的油纸伞,伞下的脸孔白皙如雪,身上穿着薄薄的鹅黄衫子,眉眼惊艳。
她擦了把眼帘上的雨水,缓缓伏□子,额头贴着那人鞋前的地面,眼眶热乎乎的:“小娘子,求您……”
“又是你?”小娘子的声音微微有些吃惊,稍稍退后一步。
女子点点头,抱紧了怀里的包裹。
“这位夫人,”她走回到屋檐下,收了伞,雨水哗哗地落下来,隔着雨帘,声音听起来都悠远了起来,“一捻红并不是医馆,夫人求我的事,我实在是帮不了。”她说着,就重新进了院子往后头走去。
名叫“一捻红”的铺子里,住着女医谈桑榆,容貌清秀,眉角眼梢似乎总是带着笑,见人就会点头行礼,可也是个大怪人。
听说这位小娘子是两年前到大都的,在城中最偏僻的角落买下了这个院子,开了间铺子。
一捻红说白了,既不是医馆,也不是什么胭脂铺。
那谈娘子怪就怪在开着铺子,却从不明说是做什么生意的,有时会帮附近的夫人娘子们看诊,医术也不差,有的时候却又摆出一些胭脂水粉,多数都是那些和她有往来的人家来买。
城中的医馆原先还拿她当对手,渐渐发现她至多不过是给些妇人看诊,于是到后来也就各顾各的,再没人跑去找她的麻烦。
至于那一捻红里都有些什么人……左邻右舍都说好像除了谈娘子和身边的一个叫什么阿芍的侍娘外,只有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药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