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音-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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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智不是陌生号码。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当爸爸聊起“律师”的时候,我想提醒爸爸,苏远智的爸爸就是律师,而且负责的是昭昭的爸爸的案子,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装作没想起来这回事。
距离陈医生在路口飞起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夜晚加上四个整天,现在,第五个晚上来临了。经过了几个黑白颠倒的昼夜,大家终于睡了。我们偷偷地去看了一眼妈妈,她终于也睡着了—震惊,打击,伤心跟绝望通通被睡眠打败了。等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会手挽手团结地卷土重来。我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坐起来,打开抽屉—这个白色的欧式小桌子是新买的,黄铜把手还散发着一股新鲜的腥气。我的手机行尸走肉地躺在那里,身边的铿电池是它还没雕刻完毕的墓碑。我有点忧伤地看着它,你呀,电池都被拿出来了,你还不死心,为什么此刻还要在我耳边振动呢?
我隐约看见了我的小镇的街道。虽然没有积雪,但我确定那是我的小镇。我终于可以觉得愉快,因为只要我看见它,我就知道,快要睡着了。幼儿园的门加了一把大锁,幼儿园早就空无一人。可是卖风车的老爷爷又出现了。这么久没见,我心里突然有了乡愁。
“我以为你死了。”我在梦里讲话还真是够直接的,省去了所有清醒时候的规矩。
他对着我面前的地面吐出一口浓痰,然后他身后那堵绚烂的风车的墙倒塌了。不是轰然倒塌的,是先从中间裂开一个不规则的缝隙,然后向着两边歪歪扭扭地分开,最终弹跳着散落了一地,有一个粉红色和黄色相间的正巧落在那堆浓痰上。他恶毒地看着我,骂了一句我没听清的脏话,但我知道,是诅咒。—第一次听见他讲话,原来是龙城话,而且是很老很纯正的那种腔调。
“你信不信我叫我哥哥来杀掉你啊?”我冲着他嚷起来,“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不多!”
然后我又睁开了眼睛。就算是梦,我也确信那句可怕的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更重要的是,在那个瞬间,我完全不觉得那是错的。心脏冷冰冰地挣扎了几下,像条被抛到案板上的鱼一样。不就是杀么,不就是死么,不就是手起刀落么?
我蜷缩了起来,鼻尖似乎在冒汗,好像—我的手机不在我脑子里振动了,原来跟小镇老人吵架还有这样的功效。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圣诞老人;我从来都相信,那整整一面墙的风车都是送给我的,原来不过是个侵略者。原来侵略者也不过如此。
“南音?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听见姐姐扭开了门,“在喊什么呀?
快点睡了。”
她难得这么温柔,只可惜,在她温柔的语调里,手机又开始振动了。
“姐,你过来好不好?
她掀开了我的被子,躺在我身边,搂紧了我的肩膀:“睡觉。没事的。睡着了就好了。”
“姐,我睡不着。”我熟练地钻到了她的怀里。让她的呼吸吹拂着我耳边的头发,也顺便吹拂着烙在耳膜上的手机振动声。我已经拿它完全没有办法了,所以跟它示好总行吧?
“乖。”她有些生硬地拍着我的脊背,“什么也不要想,想什么都没有用了你懂么?你和我都得勇敢,这样全家人才有指望一起努力,否则的话,西决那个笨蛋怎么办啊?闭上眼睛,数数。”
“这已经是第五个晚上了。我不相信数数有用,姐,我们都别睡了行不行?”
“南音?”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你是说,你五天没睡觉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嘟咪了一句,似乎连清晰地发声都变得很累,“连哥哥都可以杀人,我五天不睡觉,又算什么大事情?”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事情了。
“天哪。”空气似乎在她的喉咙里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那个蠢货,当老天爷当上了瘾的家伙……这样,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咱们找医生看看,给你开一点镇定的药。”
“我才不要去医院,我才不要去找医生,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毒死我。”我像小时候那样耍赖,是因为我没办法在听见“医院”这个词以后还保持冷静。
她突然用力地抱紧了我,我不知道她原来有那么大的力气。“王八蛋。”黑暗中她的咬牙切齿更显生动,“你现在痛快了,你开心了,你满意了,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她突然无力地笑了笑,‘他总算是为自己做了一件事情,可是,他怎么这么笨啊。”
“姐,我觉得,是我的错。”我仰起脸,习惯性地去寻找她那双找不到的眼睛。
“别说傻话。”
“真的,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在昭昭……”我闭上眼睛,用眼前的黑暗把自己更彻底地溶解在黑暗之中,“昭昭最后那几天,你懂我的意思的,有一次,我去找她,我看见陈医生在那儿。你想既然昭昭都已经出院了,陈医生为什么会出现在病人住的地方呢……我跟你说过的,昭昭她是真的喜欢陈医生,因为陈医生救过她……”
“然后呢?”我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耐心。
“然后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我原本打算不说的可是我还是说了,我是在最后的那天说的,在我们俩赶着去医院给昭昭交钱的路上……紧跟着,昭昭就死了。”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姐,是不是我的错?是不是如果我不告诉哥哥这件事,也许他就不会那么做了?他会那么恨陈医生,除了因为他没有及时救昭昭,会不会还因为……他觉得昭昭被欺负了?姐,你说会不会呢。”
她骤然坐起来的时候带出来一阵风:“你看见他们俩在床上了吗?”
“姐!”
“你说呀,你看见了没有?你有没有证据?”
“我只是看见陈医生在那儿,我……”
“我没有那么说,我只是说——”我紧紧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能离她的声音远一点。
她给了我一个耳光,清脆地落在我没能埋进枕头的半边脸上。可是那个瞬间,我只是微弱地对自己笑了笑,她打我,养成习惯了吧。“姐,那你呢?”我低声说,“那个时候,要不是你跟哥哥说他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你觉得他还会这么做么?”
“胡扯些什么,那有什么关系?”她的声音也没有了惯常的恼怒。
“有关系,如果你没告诉他那件事,如果他不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其实和我们家没有关系,他心里就不会那么孤单,就不会那么喜欢昭昭,他就是太喜欢昭昭了所以才会……”
姐姐静静地说:“够了。”
她重新躺了回来,紧紧地挨着我,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搂住了我的脑袋搁在她胸口。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哭了,不过我没有,我闭上眼睛,我知道我得从现在开始习惯另一种生活,新生活的内容包括:即使在黑暗中顺从地闭上眼睛也等不来睡眠,像个没有脾气的母亲那样纵容着脑袋里面的手机不断振动,允许自己暂时忘记哥哥的命运并且骗自己就算他被押上刑场我也并没有失去他,然后让“负罪感”像睡眠那样就这么突然之间缺席并且习惯大脑深处那种干枯的焦渴。
当然,还包括,再也不相信,明天会更好。
第八个没有睡着的清晨,我终于被姐姐强行拖去了医院。她当然不可能选择医学院附属医院,她几乎把我带到了整个龙城的另一端。我们俩像童年时躲避奶奶家厨房里滚烫的热汤锅一样,躲避着通往案发现场的路径。在中途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差点就要吐在她车里了。她一边拍着我的脊背,一边说:“你很小的时候,也晕过车,可能你都不记得了。”
这个早晨的阳光很好,我对着阳光用力伸展了五指,发现它们有些微的麻痹。我咬着嘴唇企图平息五脏六腑间的风暴,突然觉得,我似乎忘记了一件什么事情。
“姐,今天几号?”我问。
“鬼知道。”她戴着硕大的墨镜,我看不见她眼睛里那嘲弄的冷笑,“怎么啦?”
“我就是想起来,学校应该是已经开学了,可我还没回去。不过,也没什么的。”
那个女医生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她很温和地对我笑。我也惊慌地对她笑笑,带着讨好。她问:“最沂偶卜什么事情了吗?或者,压力大?”
那个女医生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她很温和地对我笑。我也惊慌地对她笑笑,带着讨好。她问:“最近遇上什么事情了吗?或者,压力大?”姐姐代替我回答:“家里是出了事情。”——“事情”,真是一个绝妙的好词。可以轻松地把杀人案指代过去,并且不算撒谎。
服过药之后要观察,能睡着就算了,要是还睡不着,并且睡眠障碍超过两周,就一定得再回来。”
我很想知道,哥哥现在,能不能睡着—他现在没有家里那么舒服的床。是的,眼下睡眠也许是小事情,因为他已经毁了他自己的人生。可是现在我只在乎一件事,就是我要他活着。跟这个比起来,人生被毁掉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哥哥,不管怎么样,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按时睡着。不要像我这么狼狈。睡梦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普通人眼前的那片黑暗,跟犯人眼前的那片比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质地。所以你要好好睡觉,但是,别做梦就好了。不要梦到我们。尤其不要在梦到我们的时候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否则你醒来的时候会很难过的。
我不敢想念你。
“把你送回家以后,我得去趟店里。”姐姐利落地发动了车,“现在店里生意的好坏,对大家都很重要了,给你个任务,今天你在家里,要尽量劝你妈妈开始吃饭,哪怕吃一点点都好,知道了没有?还好,外婆现在有雪碧陪着,那丫头有时候还真的很顶用……”最后那句,她恢复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知道。”我用力地点头。我现在才明白姐姐有多勇敢,她不问任何原因地,就把事实嚼碎了吞下去。甚至不肯留给自己一点时间,想清楚来龙去脉——似乎那成了奢侈品。
爸爸和小叔现在整日都在为哥哥的事情奔走,姐姐已经约了房产经纪去给她的家估价,她要卖掉那个我们已经很熟悉的地方,然后把钱拿回来给爸爸,去准备哥哥的官司,还有给陈医生的家人赔偿——我们总说,她的客厅宽敞得可以打羽毛球,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真的那么试过,它就已经要被卖掉了。
客厅里电视开着,是广告。沙发上却空无一人——也不能那么说吧,可乐安然地躺在两个靠垫之间,小脑袋枕着遥控器。
“外婆,这个是油。盐在这里,啊呀算了,还是我替你拿着盐罐子吧,你要什么的时候,我递给你,不行啊你会把盐当成糖的……”厨房里是雪碧的声音,“油现在还没热呢,外婆,等一下等一下,听我口令,我说可以了才能放进去,好么……”
外婆站在炉子旁边,一小簇火苗在那里久违地燃烧。她很笃定地拿起台子上的碗,雪碧已经磕了两个鸡蛋进去,所以外婆只要用筷子把它们打散就好了。不管记忆如何消失,外婆打鸡蛋的动作还是娴熟的,就像是在梦中,也许就在这打蛋的几十秒里面,她安详得不需要分辨今时和往日有什么不同。“油马上就热了,外婆。”雪碧说。外婆抬起头,非常清晰地对雪碧说:“葱花。”
“外婆你什么意思呀?”雪碧惊讶地瞪着眼睛。
外婆也惊讶地看着她,似乎不能确定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雪碧,”我在旁边提醒,“外婆的意思是说,要在这里面加一点葱花,对吧外婆……”
“懂了!外婆真了不起,是大厨!”雪碧飞奔着到阳台上去找葱,但是看着雪碧兴高采烈地举着一根葱拧开水龙头的时候,外婆的神情又明显地有些疑惑,可能记忆的障碍让她不明白这根长着胡须的葱和她嘴里的葱花有什么关系。雪碧把洗净的葱放在案板上,一刀把它分成两截:“外婆,你还会用菜刀么?就是这样,葱花是切出来的啊。”
外婆犹疑地放下碗,再端起这把刀,小心翼翼地端详。像是辨认所有似曾相识,却又不能确定的故人。她的手指细细地在刀刃上抹了一下,非常郑重其事地,把刀放在了绿色的葱叶上。切下来一截,再把滚落一旁的那截拿过来再切。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样的一分为二,切出来的并不是葱花,而更像是一堆绿白相间的纸屑。她的眼睛就在这堆纸屑里渐渐地凝了神,她看着雪碧说:“南南,好了吗?”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语气,跟小时候逗我玩捉迷藏的时候,一模一
样。我藏在散发着樟脑气味的柜子里,她的声音闷闷地传进来:“南南,
好了吗?”
我推开了妈妈的房门。“妈妈,妈妈,你知道今天外婆居然在做饭吗?她其实还会做饭的,外婆多了不起,虽然只不过是西红柿炒蛋,可是外婆……”妈妈站在床边,面色平静地叠着被子。她终于换下了那套穿了一周的衣服。
“妈妈?”我看着她,“你今天没有输液吗?”
她看着床头柜上那个半满的瓶子:“我自己把针头拔了。”
“那……”我突然觉得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你出来我们一起吃饭?虽然只有一个菜,可是是外婆做的啊。”
她把枕头放回原来的位置,说:“好。”
这样真好,虽然那个手机振动的声音到现在都不肯放过我。
我们都听见了门铃的声音。我听见雪碧过去开门了,应该是陈嫣带着北北回来了吧?这下不好办了,只有一个菜,够这么多人吃么。可是我一定要跟陈嫣分享这件事情,现在我很愿意跟陈嫣聊天了。哥哥知道了应该会开心的。
好像是有一块强大的磁石悬在我的心脏旁边,一想到哥哥,所有奋力挣扎出来的喜悦瞬间就被吸了去。我的脚步都在变得缓慢,说话的声音自然而然就沉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蜻蜓薄弱的翅膀,但是我还得死命地抵抗它。没有选择。
哥哥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白衬衫,还沽着血呢。
门外站着的人不是陈嫣。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是谁。李渊。那个敌对的陌生人。
他有些尴尬地看着我。他说:“我只有郑老师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