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一米之遥的远方-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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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房是二毛强向他一个远方表亲租用的,上下两层,底楼两间门面其中一间做为厂房,另一间当作仓库。房子左侧有个楼梯间,可以直上二楼。楼上有四个单间,两两相对。二毛强租了两间。楼梯间的下面又砌出来一间偏房,那是这里租客们公用的卫生间。
二毛强的厂是加工卷筒纸,加工的程序简单易行,主要是切割和包装。
张正国跟着二毛强来的时候,就清楚地看见一个人坐在机器旁熟悉地操作着。
那人叫段才贵,是二毛强媳妇李月月同乡,五年前请来的唯一一个工人。近来年事渐高,双眼看东西愈加模糊,动作也不如以前迅捷,而且经常生病,一病便卧床几日不起。为了节约几个看病钱,总说用被子焐焐睡个觉就好。这土方法也不是次次管用,有一回就烧成肺炎差点儿丢了性命。
说起这段才贵也是苦命中人。老来得子,媳妇难产而死。那是一喜更一悲。儿子取名平顺,望其一辈子平安顺利,可哪想到事与愿违,十岁那年贪玩戏水,叫水卷走了,请人捞了三天三夜也不见其尸首。从此段才贵一病不起,医生来了也说不上个所以然,胡乱开了几副安神之药草草了事。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双重打击让他一蹶不振,成天成夜躺倒在床上,茶饭不思,粒米未进,只是不停地念叨:段才贵,你要断子绝孙喽……
俗语说,这心病还得心药治,解铃系铃的道理谁都明白。
有好心的邻居动了恻隐之心,不久就给段才贵送来一个女娃。这女娃和段平顺年龄相仿,说是十年前的寒冬天远房亲戚在村口捡到的,当时小脸冻得通红,可爱又可怜,于是打算抱回家先养着,待其父母来认领,可这一养就是十年。亲戚家女娃也多,就盼一个带把儿的。女娃好歹是一条命,也不忍心就把她扔了。女娃长得俊俏又聪明伶俐,洗衣做饭喂猪挑水样样能干在行。可家里经济实在困难,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饭,不是这原因,也不舍得就把她送了人。
段才贵看看那女娃,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露出几分灵秀之气。就是身子骨单薄,穿得脏兮兮的,裤子膝盖的地方还磨破了两个明显的洞。段才贵平添了些许同情,突然又想到尸骨未寒的段平顺,不免老泪纵横。
“她叫什么?”段才贵问。
“冬妹,叫她冬妹。”
“冬妹?”
“冬天拣的,就这样叫了。”
段才贵想,如果收养她就应该另取一个名字,脑子里忽然乍现出了“段平顺”三个耀眼的字。想了一会儿,又随即否定了。他觉得“平顺”太过于平顺,而不够低贱,所以没能骗过大小阎王,才被牛鬼蛇神索了命。他不能再重蹈覆辙。冬妹这个名字或许足够低贱了,名贱命贱才有长命百岁的福气。
“那以后就叫你段冬妹了?”段才贵望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唯一亲人的女娃说。
段冬妹一点也不怕生,立即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很清晰也很明确。
邻居微笑着向段冬妹使了一个眼色。段冬妹就跑开了,用她灵巧的双手收拾着房间每一个杂乱无章的角落,就仿佛在收拾自己的家一样熟悉。
段才贵此时此刻心里的喜悦正在泛滥成灾。虽然冬妹并不能代替平顺在他心里唯一的高度和位置,至少给了他一丝最坚毅的慰藉。如果说段平顺是一堆熊熊大火,那冬妹就是一根木材。火已经烧到了尽头,渐渐灰飞烟灭。而那根木材正在点燃段才贵心里尚存的一丝死灰复燃的希望。
惹人怜爱的段冬妹就是一刻药,渐渐治愈抚平段才贵最深的那一道伤。
段才贵心想,女娃就女娃,总比老了无人送终强。女娃也没啥,将来招郎入赘,一对儿女也就齐了,再生了孙子姓段,段家香火延续,也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于是心一横,下定了决心,好好把冬妹养大成人。
一个没有阳光的黄昏。
段才贵坐在院子里,冬妹坐在才贵的腿上。段才贵看见了冬妹瘦小的胳膊上一道道浅红的血痕,显然是被人抽打的。他并没有问冬妹,他只是觉得冬妹是值得自己把全部的爱毫无保留地给她了。
想读书吗?段才贵问冬妹。
想。冬妹没有犹豫。
那明天就送你去堂。段才贵说。
好。
冬妹的回答像她现在穿的衣服一样干净简洁。或许是这幸福降临得太快,有点措手不及,她还无法防备。她只是看过她曾经的姐姐妹妹背着书包去过那叫学堂的地方,在外面听到过里面传来的朗朗书声,她看过那些叫书的东西,除了图画,她并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她只能每天背着衣服去河边洗,每天小手洗得通红,但干净。她明天就要去那向往已久的方向,她有点想哭。
冬妹读书很认真努力,成绩自然名列前茅。再后来,就稳居第一名了。
段才贵又看到了生活开满了漫山遍野的希望,仿佛眼前一下子儿孙满堂,幸福绕膝,享受天伦之乐,在这些儿孙中,他并未看到段平顺的身影。因此有了小小的失望,然而这失望只是一滴水,迅速被他汹涌澎湃的希望之河冲淡,近于消失。
段冬妹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活生生一个假小子。段冬妹穿着段平顺的衣服,到了十五岁,冬妹依然能穿得上平顺留下的衣服。冬妹来到段才贵身边的头一年里,有几次被段才贵误以为是段平顺回家了,直到看清楚了,他才揉搓那双昏花潮湿的眸子,一阵心酸了去。
“冬妹,长大了想当什么?”段才贵问。
“想当老师,像王老师一样有文化。”冬妹回答。
“不做老师好么?咱当医生。”段才贵说。
“为什么呢?”冬妹疑惑了。
“冬妹做了医生,就能给爹爹看病了呀。”段才贵说完就开心地笑了。
“好!”冬妹也开心地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遥想着多年以后的日子。
段冬妹逐渐成了段才贵生命中最现实的希望。这希望的种子如今已经在段才贵的心田里生根发芽了。因此,这棵新生的嫩苗是不能拔去的,一旦拔掉,就会让这贫瘠干瘪的土地再次伤痕累累。
一个人居住在了另一个人的生命里。
段冬妹住在了段才贵的心里。
望向一米之遥的远方(28)
初中时,段冬妹写了一篇关于理想的作文,作文朴实无华,理想是那么急迫而真切。
老师问冬妹的原因。
冬妹说,是为了给爹爹瞧病,爹爹老了,全身是病。
老师感动了,把它作为范文,在全班念了。同学们心里也泛起了小小的波澜。
冬妹二十岁的时候,考上了双庆市最好的医科大学。
消息在全村漫延开来,最后村长一行人更是带着慰问品来到了段才贵家里。
村长一直夸耀着段冬妹,说她是全村父老乡亲的骄傲,说她是村里第一个考入重点大学的女娃,给全村挣了脸。村长坐在长板凳上,从早上一直夸到了中午,基本上没有停过。村长的知识丰富,基本上是从远古人类的发展说到了如今社会,从政治说到经济,又粗略地涉及到了他可能不太擅长的文学和音乐。总而言之,他把冬妹考入重点大学这件事已经升华到了促进了人类经济政治全面发展的高度了。
段冬妹没有发言。她只是听着村长的话,发现村长的知识有很多是残缺不全,有很多是胡诌瞎编,有很多是道听途说。冬妹觉得很好笑,但她没有笑出来。她看见村长身边随行的那一群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村长的发言,也许是他们对村长的报告从未腻烦过,还不停地点头赞同。
最高兴的是段才贵,走起路来都带着扬眉吐气的味道。十年的含辛茹苦让他终于看到了开花结果了。自己的期望正在一步一步实现着,从以前的小心翼翼前行,到现在他可以胆大包天地去憧憬美好生活。
邻居们也来道贺,他们的话里充满了虚情假意羡慕和故作姿态的嫉妒,这些话都让段才贵无比的得意忘形。
冬妹真的就是治愈段才贵的一剂灵丹妙药。
段冬妹离开村子上大学的那天,段才贵哭了,不过他是等冬妹上了车后才抹着在眼里打转的眼花。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也许两样都有。
他日夜思念着遥远的冬妹,在每个寒冷夜里醒来时,都是心惊肉跳担惊受怕。他怕冬妹受凉,怕她受到伤害,他在脑子里胡编乱造,害怕着一切子虚乌有的可怕。他曾梦见冬妹掉进了河里,像当年段平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哭醒了,害怕极了,害怕这个梦会在现实里应验。直到收到了冬妹寄来的信,他才暂缓了这种无谓的担心,但他仍然从未停止。
他对冬妹的朝思暮想都化成了一颗一颗相思的泪。后来他发现自己的眼泪越来越匮乏了,想哭却没有了泪。
他知道是自己老了。
冬妹读书的五年没有回过一次家。而每一次寄给段才贵的信都会让这个老头子乐开了花。老头子不识字,都是叫邻居帮他念,然后再叫别人帮他回信。他把冬妹的信一封封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如数家珍。夜里不能入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看那些俊秀的字就像看到了冬妹的微笑的脸庞,那些信还散发着淡淡的冬妹的味道。老头子这种时候,就会抱着这些信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段才贵的希望在远方。
五年的时间对于段平贵漫无边际。但对于冬妹来说忙碌充实,她每天都忙着学习,然后做家教,周末假期做兼职。
冬妹毕业了。她去了南方一个叫深圳的城市。据说她的爱在那里。
段才贵终于熬到了五年,最后没有等到冬妹的回来,却熬到了最后一封信和汇来的三万块钱。
短短的一封信,言简意赅。
信也是由邻居念的。邻居一边念一边又停了下来看看段才贵的表情,但心他受不了。段才贵异常坚定地说,念完。
不言而喻,冬妹选择了离开,义无反顾。她说她本来就不是属于那个落后的村庄,也不属于任何人。她感谢段才贵的养育之恩,她这些年没有用过段才贵的钱,她把段才贵寄去的钱都攒了起来,平时省吃俭用,靠打零工和奖学金生活,把五年来所攒的三万块来报答段才贵。
邻居基本上是战战兢兢读完了信。
段才贵却显得异常平静。堆积如山的希望一下子就化为了乌有。他的内心翻江倒海,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他觉得一切原本都是那么的可笑,像一场不如人意的电影,开始的美好和结局的残酷。
他关闭着自己的房门,紧闭了木窗,不愿意出去,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了。他睡在他那漆黑一团的房间,那张破旧的木床上,他什么想不愿去想,但所有的点滴又拼命而无情地钻进了他的记忆里。
他以为他的幸福会在远方。他曾经是那么肯定他的幸福的的确确是在远方。
但现在,他唯一的幸福也跳进了那条冰冷的河里,消失得无踪无迹了。
尸骨未寒的幸福。
望向一米之遥的远方(29)
张正国是后来才大约知道了段才贵的故事。
但当他第一眼看到机器旁的段才贵时,他只是觉得这个一言不发的老头子很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奇怪。那双干涸的眼睛向陌生的张正国投去了敌意,张正国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了曾经被一条狗咬过,原因是抢了狗嘴边的食物,然而,那条狗当时恶狠狠的眼神是他永远刻骨铭心的。
于是,张正国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死老头。
张正国来到华新街的第二天就没有看见死老头子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好奇的张正国再也忍不住了,他问二毛强。
二毛强说段才贵走了。
张正国又问段才贵去哪了。
二毛强十分不耐烦地吼了起来,张正国,管你屁事!
这件事的确不管张正国屁的事。张正国也只得怏怏不乐地走开了。他又去问正在洗衣服的李月月。
李月月说老段回家了。继续一心一意洗着衣服。
张正国顿时就觉得李月月是个好女人,比二毛强好。李月月的好让张正国马上就来了劲,他接着问,段才贵为什么要回家呢?
李月月停住了手里的活,她侧过身微笑地看着张正国的脸,又立马拉下脸来,恶狠狠地说,张正国,管你*事!
女人就这样。翻脸比翻书快一百倍。
张正国吓了一跳,赶紧自觉地从李月月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狗日的坏女人!”张正国跑得很远的地方,骂了起来。但是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张正国真真切切是后来才大约知道了段才贵的故事。故事的情节全都不是他有意去问别人的,而是一段一段一节一节在华新街的人们那里道听途说的。
所以后来,张正国慢慢改变了以前的看法,情不自禁同情起这个无依无靠的段才贵。也许他觉得他们有着无数的不一样的地方,但一样的是,无依无靠。于是感同身受地开始怜悯起别人来。他认为是自己的到来才逼走了段才贵,于是他也想明白了为什么刚来的时候段才贵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了。
张正国一直觉得段才贵并不是如李月月说的回家去了,而是仍然在双庆市某个小角落里伫立着,继续每时每刻寻找着段冬妹,寻找他那曾丢失的幸福。
五年前,段才贵跟着同乡李月月来双庆市,一有空闲,他就去双庆市每个角落里找。五年间他几乎是跑遍了这座城市的每条街道。因为他一直觉得段冬妹为了躲避而撒了谎,根本就没有去深圳。他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段冬妹,找到后第一句话说什么,这样的问题他从未想过,也许他只是想去偷偷看一眼她是不是过得很幸福,也许只此而已。
张正国似乎佩服起这个倔强的叫段才贵的老头子了。虽然他们只相处过一天,没说过一句话。
他又有些羡慕起段才贵,因为段才贵还有寻觅到幸福的可能性,而张正国的幸福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