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落尽光年伤-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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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望出来,眼神里的不屑和冷漠消失很快,随即堆起熟练的笑脸,从挂起的伞群中挑下一把。
“承惠15块!”
转过身,听到“欢迎下次再来哦!”,紧接着的是“妈的,还在播死黑鬼的新闻呀!死光光算啦!”经年忍不住张开嘴巴,让心里的恶心泄放一些,否则,他的胃会受不了。
重新骑回去。
这时,昔草已经离开木棉树了。
反正湿透了,她慢慢地走在雨中。
轰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头顶,涨满了耳朵,真真切切地痛。
她加快了脚步,身体已经一阵阵发冷。她此时忽然渴望有一堆火,那堆火必须有足够的温度,才能温暖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心。
潮湿的雨,把什么都泡软了。濡湿的听觉里,忽然出现细微的停泊声。
一辆单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她看见一张男生的脸,装在一件阔大的雨衣里。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崭新的伞。
他说:“喏,给你!”
她愣了愣,某个反应的信号还在通往大脑神经中枢的经脉上赶路。她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少年,和他递过来的伞。
“给你的啦!”经年躲着她的目光。
她仍不接。他再也耐不住,把伞硬塞到她手里。
用力踩起单车,他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场雨。
她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慢慢撑开伞。
这是一把透明的伞。躲在伞下,能清楚看见雨点如何在伞面上坠亡。
她就那样抬起头看了好久。
潮湿的身体被风一遍一遍地吹干。
她忽然猛打一个喷嚏。
像,什么结束了。
她说,她叫昔草。
他说,他叫经年。
两个人在木棉树下,彼此贴近的目光,偶尔被叶子上滑落的残雨打断。
昔草说,那天谢谢你。这是你的伞。
经年说,嗯。不客气。
简单的谈话。第一次面对面的交谈,愈复杂,愈不安。
余下的空白,由一段沉默来填补。
我经常看见你寄信呢。
是啊。我要寄给的那个人,一直在城市之间流浪。
我也经常看见你。
我不是经常修单车呀。
昔草摇摇头,不是修单车的时候,我在你们学校的光荣榜看过你的照片呢。你经常考第一名呢。
经年笑了。轻轻问了一句,你寄信的那个人,是谁呀?
昔草望向远方。她的眼神里有一个荒凉的世界尽头。
她不肯说。
他也不再说话。
清晰的沉默又慢慢地补全每个喧嚣的细节。
跟其他男生也无不同。他亦堕入了陷阱。
叫莫莫的女生,轻易就抓住了他的初恋。她来找他,告诉他她想和他在一起。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平静而充满热情,眼睛瘦瘦的,像一条缝。
她的嘴唇依然涂着胭脂般的红,在被班主任三番四次地警告后,断然地我行我素。她坚持用成熟的味道来与这青春的疆域划清界线。
她和其他女生不同。那些人仍被泡在单薄的青春里,千篇一律地,头发飘扬,眼神明亮,身上有梦想的光芒。而她,用某种固执来确认自己长大了。
莫莫拉上他的手。彼此的体温在手心里重叠成一片。
她又燃起眼睛里的火,熊熊地烧着他。
“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经年说不出话,仿佛要说的任何拒绝的话都会被她制造火焰的漩涡吞噬。可他坚持不肯点头。女生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她说过的甜言蜜语,他不会是第一个听众。
摆明了是一个陷阱。好大好大的坑,她在下面展开双臂,甜蜜蜜地迎接他。她仿佛是长了天使翅膀的魔鬼,诱惑着他的心。他忽然察觉到,他只是一个凡人,抵挡不住魔鬼的引诱。
雨后的空气里,她的面容突然显出前所未有的美丽,在温柔的暗影里逐渐清楚地显现出来。经年开始想起那天被她堵在办公室里的情景。
好像她的手又不安分地侵入他的衣服里,到处游走,到处驯服他敏感的神经。
她手段很高。她知道这种亲密的接触不是一个十七岁的男生所能拒绝的。那会一辈子留在他的印象里,是光阴也无法覆盖的烙印。
一星火苗自心底的某处点燃,身体里所有干燥的气体都被加以利用,火苗遂发展起一场大火,经年觉得全身都热起来。
他无时无刻记得这种感觉。莫莫给予他的,霸占了他所有的梦境。
那种十七岁的欲望像被装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叫嚣。
下一次再见到昔草。经年的单车后面已经坐着了另一个女生——莫莫。
他和昔草打招呼。对方只是投过紧张的一瞥。经年看见酗酒的男人警觉地望过来,那肮脏的目光像一盆洗脚水泼到他的身上。他不舒服,不做停留便离开了。
莫莫在后面问:“你认识那个女的?”
他点了点头。“说过几次话。”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他愕然,并且否认。
“怎么会呢?放心,我不会一脚踏两船啦!”
她没生气,只是淡淡说:“不是就好。要是你喜欢她,会有大麻烦的。”
“怎么这么说?”
“因为她就是那个男人的小老婆。你敢追求她,弄不好会被那男人杀死哦!”
经年猛地刹停车。
心脏迅速收缩,急速跳动。
车水马龙的街边,耳膜被疾驰而过的汽车声一遍一遍地碾碎。
他回过头。有些生气。
“你怎么乱说话呀!昔草是那男人的女儿,不是什么小老婆!”
莫莫不屑一笑。
“我没乱说。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她不是那男人的亲生女儿,只是继女。很久之前,她妈妈带着她嫁给了那男人,后来她妈妈跑了。那男人十分生气,说是母债女还,等女孩长大了就得当他的小老婆。”
“不是真的!”他叫起来,“怎么会这样子呢?不会的。”
莫莫不以为然。
“怎么不会呢?这个世界本来就这样的不可理喻。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上次我们班有个男生写了一封情书给她,结果被那男人发现了,跑到我们教室去闹,吓得那男生都退学了呢。”
经年咬了咬嘴唇,天气明明很潮湿,他的心却干燥得连声音也蒸发了。
他大口呼吸。空气中大量的水分子灌入喉咙及肺,他还是觉得渴。城市,干涸的鱼塘,他犹如一条失去水分的鱼,慢慢地风干,又或者腐烂。
然后,他一路都没有说话。
莫莫搂着他的腰。脸贴着背。两个人的体温,被一层薄薄的衣衫分隔。
她谈起很多话题,自说自话,可她乐此不疲地谈起她所见过的有钱人,穷人,她的词汇充满了崇拜与鄙视,艳羡与讥讽,统一在她独特而刺耳的声音里。她说她喜欢有钱人,长大以后就算做人家的小三也不错。她还说她讨厌穷人,因为她家就很穷。所以——
所以,她妈妈只能以卖身为生。
每天接待不同的男人。
她妈妈是***。
她再次重复这个肮脏的词,她可以丝毫不知廉耻地告诉他这件事。经年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一个孩子这样说自己的母亲,那她一定很恨她妈妈,恨她的出身。
***又直接的怨恨。好似被剥去皮的野兽,露出的骨骼和内脏,连血也红得骇然。
每个人都有其与生俱来的宿命。富有或贫穷,从出生的那一天,就是上天的安排。所不同的是,有些人试图去改变。有些人只懂得怨天尤人,然后站在路边,悲愤地看着坐宝马车来上学的孩子,嘴角试图抹起一丝不屑,却沉沦进更彻底的失败。
一模一样的女人。
只是更老一些,更沧桑一些。站在门口,朝来往猥琐的男人挤眉弄眼。
经年自然而然地把车骑到那女人的面前。莫莫惊奇地叫出来:“哎!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家呀?这是我妈!”
他笑了笑,不语,把车篮子里的书包拿出来,还给她。她接过,俯上来,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站在门口抽烟的女人见怪不怪。两道薄薄的,凉凉的目光。
头顶是一片阴灰的苍穹。潮湿的墙和地面,暗色调的光线。
经年忽然想起香港电影里某些颓靡的镜头,大朵大朵烂漫的寂寞,浅灰色的风,幻化的黑白,女人拈着烟头的姿势像极那些电影里站在街头揽客的***,眼神说不出的落寞。
“妈!我回来了!”
莫莫朝女人叫唤。女人头也不点,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骑着单车的经年。
“又换一个了?”女人冷哼一声。再想说什么,莫莫已经走上楼,得得得的脚步声,将楼道里的阴暗迅速地合上。
女人眼角气愤地翘起来,“什么态度?!靠!养了你十七年就懂得顶心顶肺!还不如生块叉烧算了!”
说着,女人生气地将烟头扔到地上,抬起高跟鞋狠狠地踩灭。
不知为何,经年完整地看完这一幕。他停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这对母女。看她们彼此之间讨厌对方,恨不得对方在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他清楚地感受到这种亲情之间的相互怨恨,如一只只膨胀的热气球,飘向空中。
女人忽然又望过来。这一次,咧开嘴巴露出嘲讽的笑容。满嘴被烟熏黄的牙齿。
她说:“喜欢我女儿的都是白痴,她比我还贱!”
他忍不住,小小声地反驳:“ 你女儿,其实还不错。”
她扑哧一声,嘲笑的嘴巴咧得更大。
“哎哟!难道我的女儿我还不清楚吗?你就是个笨蛋呀!”
他从面无表情,到生气地瞪她一眼,只用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然后,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注入脚踏板上,让它带着他乘着风迅速地离开这个地方。
他听到女人又在后面叫起来:“哟!老板!要不要来消遣一下呀!给你算便宜点啦!”
这样的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
那个女人,经年只见过一次。
之后不久,她就死了。
经年从莫莫那里听说,有个嫖客不给钱,和女人吵了起来,争执之间,女人就被捅死了。当时,她在房间里发出很痛苦的呻吟声。她向女儿求救,可是住在隔壁的莫莫根本听不见。
莫莫蹲成一个忧伤的姿势,双手擦着眼,闪闪的泪光碎在空气中。
经年坐在旁边,想不出合适有力的话来安慰这个女生的哀伤,便只能一言不发,做一名沉默的旁听者。他听到她说:“本来,我能听得见的。我住在妈妈隔壁。能听得见的……”
从小学起就能听见,隔壁房间那些翻云覆雨的声音。
她能感到墙壁在抖,地板在震。她能听到陌生男人的咆哮。那些声音,像粗糙的沙粒一样磨擦着她的皮肤。有时候,她被吵得无法学习了,就躲到床上,拼命地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耳朵。
有一次写作文,她把这些事写进去,结果念出来后,大家都在笑。她描写得多么生动,一边读,还一边模仿那些叫声。没读完,老师就气乎乎地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拉出教室。
她至今记得老师那时的吼叫声:“莫莫!你这个贱小孩!你妈是***!你长大以后也是***!”
她无法不讨厌那些声音。她甚至想把自己的耳朵割掉,成了聋子就听不到那些肮脏的声音了。可这不是她的错,她比其他小孩更早地扯入成年人的生活中。后来,她听不到那些声音了。
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她的听力依然好好的,可是隔壁房间这么近的声音她就是听不到。她想这也许是一种心理障碍,心里有扇门关上了,把那些嫌恶的声音都拒之门外。
那天晚上,女人被杀死的那天晚上,莫莫仍然没有听到隔壁房间的呼救,安静地做着作业。她竟然还为解开一道普通的数学题而兴奋雀跃。她甚至为此特地叫了一碗饺子外卖,犒劳自己。
曾经在那一瞬间,她安静地吃完饺子,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是空气变质了味道,还是四周太过死寂?她走过妈妈的房间时,一个想敲门的念头飞快地经过脑海,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敲门。
莫莫多么害怕打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
直到第二天早上,上学,她饿了,需要钱买早餐,这才敲开隔壁的房门。
门没关。她轻轻推开后,发现她讨厌了很多年的那个女人倒在地上,拥抱着一大片干涸的血迹,寂寞地死去。
女人干睁着眼睛,莫莫不知道,女人残留在眼里的那一缕依恋从何而来。这个世界太残酷,很应该义无反顾地掉头才对。
静止了。时间,声音,呼吸,都定格在那一刻。
汩汩的,从很遥远的地方,忧伤逆着时光泄露而来,流湿了双眼。
有些人,我们以为很恨她。
可当她离开了,我们却悄悄地悲伤,悄悄地流泪。
我们的心一直欺骗着自己。
只在最后一刻才变得诚实。
这一次考试。考砸了。
光荣榜里没有经年的照片。
经年站在光荣榜前,久久注视着自己下滑的名次。考得实在太糟糕了。不知是一时失常还是最近真的没用功。
雨又下起来了,接近透明般的温柔,他感受大片大片凉薄的潮湿,无声无息地撒落。
有些人撑着伞经过身边。那些人说闲话,脸躲在伞里,指指点点。
“嘿,知道吗?这次那男的没考年级第一呢!”
“切!有什么奇怪?你不知道啊,他跟那个叫莫莫的女生走在一起啦!都说近墨者黑嘛!”
“哦!那个***呀!”
“嘘!小声点!”
可那些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喧闹,他的耳朵隐隐生疼起来。经年颇为气恼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无数的伞经过眼前。分不清那些闲言碎语来自哪里,它们很快被越来越大的雨水给冲散。
全身都湿了。他和这个潮湿的城市,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