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园-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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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该死的!”
彭石贤对周朴十分不满,因为周朴不愿听他的诉说,回避与他争论,甚至还对他流露出厌倦来。他承认,周朴问他妈有几个儿子,暗示他不要管闲事,生闲气,也许是一种关心,但仇道民是他的学生,他却见死不救,那算什么老革命!
这时,彭石贤感到肩膀一凉,用手一摸,竟是掉下来的一泡鸟粪,树上有一窝哇哇直叫的黑老鸦,彭石贤愤愤地骂了几句“该死的”,拾起几颗石子抛上去,都没打中,只得转身回学校去。
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乱七八糟的大寝室里,彭石贤还在想:人们就该只顾自己,对别人的事任其下去才是吗?离开小镇时,听国芬姐问仁茂伯有不有话带给张炳卿,仁茂伯嘟哝了一句:“你让他宁肯回家吃薯米饭,也不要去作亏心事啊!”现在看来,炳哥心里的想法是否也与周朴一样呢?很有可能,他应该知道仇老师的事!在烦躁之中,彭石贤飞起一脚,不知谁丢落的一只墨水瓶,还有一枝毛笔给踢到墙边,又滚了回来,彭石贤拾起来,里面的墨水还没有完全干涸,于是,他提笔在窗玻璃上写下了几个字:“良心何在,天理何存?”
这一天,彭石贤什么事也不想做,也无事可做,去食堂吃了晚饭,便爬上床睡了,到第二天十点多钟,他还懒得起床,也不准备再去找炳哥了,既然周朴没有办法可想,大概炳哥也不会有好主意可拿,龙连贵说告状没有用,他这话是对的。
但是,张炳卿却到学校里来找彭石贤了。昨晚回来,周朴告诉他:“你家里有个小右派来过了。”张炳卿一愣,再问才知道是彭石贤找他,周朴说:“他是为仇道民,或者还有别的人抱不平来的,看样子很有几分倔犟劲,我给他浇了盆冷水,他气鼓鼓地走了,这少不得你去找他好好开导开导,不然,大有可能出事──咳,仇道民就会教这种学生!”
“也不能这么讲,”张炳卿笑了一下,他想,仇道民不也是你周朴的学生,但没说出这话来,“石贤是他妈的心头肉,被娇惯坏了,什么时候遇事都不知进退。”
张炳卿也感到这场反右运动弄得太凄惨了些,但他没有回天之力。彭石贤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该怎么拉住他?张炳卿实在没有把握。今天彭石贤没有再来找他,他只得去学校找彭石贤了。
张炳卿先去学校找了校长,通知他县委对几个右派劳动改造的安排意见。仇道民被发落到滨湖农场,这里面包含着他与周朴的一点点私情,因为比较而言,滨湖农场比云雾茶场条件稍好,而且农场的负责人也曾是周朴手下的人,必要时或许可以招呼他给仇道民某种可能的照顾。
校长先生除了客气地招待张炳卿之外,不肯轻易说话,他对走了倪老师,没能把仇道民打成反革命似乎心有不甘。更有一点让他感到意外,在以往的政治运动中,仇道民总是任凭搓揉,他软弱,萎靡,被人讥为检讨专家。有过这样一个笑话,一次,锅炉工晚上玩牌,忘了开火,结果,第二天学生不能按时开饭,学校让他写检讨,他不识字,请仇道民代笔,仇道民写完,竟在检讨人后面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看了几遍也没有发现这个错处,幸而锅炉工提出:这几个字有点不大像平时他见过的自己的名字,仇道民这才省悟过来。而这一次,仇道民却表现出一种拼死的劲头,在追查诗社学社的事情时,甚至显出几分傲慢,他轻蔑地对校长说:“你不要追逼了,我明白地告诉你,想给我搞出个反革命的罪名来办不到,因为那不是事实!”这真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了。校长没有能够从周朴及县领导那里得到把仇道民弄成反革命的支持与方便,但他也不认为这些人能够包庇得了仇道民,假如能够抓到他的反革命材料。所以,在张炳卿起身离去时,校长问了一句:“县委认为有关仇道民搞诗社学社的事就不需进一步调查了么?”张炳卿说:“如果有新材料,可以随时提出,但他们明天都得去改造单位了。”
现在,张炳卿很为彭石贤担心,他知道彭石贤参与了诗社学社的事,他不谨慎,甚至还很任性,那是有可能出问题的,于是,他从校长那里出门便转身去找彭石贤。
彭石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难怪,就是起了床也没有个好去的地方。张炳卿根据宿舍的编号来到彭石贤的寝室门口,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向四周打望了一眼,才向高铺上叫:“石贤,怎么还躺在床上!”
彭石贤发现是张炳卿,马上坐了起来:“在路上走累了──炳哥,你是昨天晚上回县城的?”
“昨天半晚才到,”张炳卿发现了玻璃窗上有‘良心何在,天理何存’的几个字,便拾起废纸去擦,“乱写些什么呀!”
彭石贤没有回答张炳卿的问话。
“你今天没打算上我那里去吗?”张炳卿说:“这就跟我去吧,明天我又得下乡。”
“我不想去了,你忙,在这里见着了就行。。。 ”彭石贤失去了原来的激动情绪,“你家里人都好,让你别牵挂他们。”
看样子,彭石贤不愿下床来,张炳卿见这里没有别的人,也不勉强,便一手攀着床架与彭石贤说话。
“你究竟什么事不高兴?有话可以跟我说呀!”
“我没什么事不高兴,但是,有些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你是说仇道民,申学慈他们的事?”
“你们。。。 那周朴还是省里的干部呢!”
“什么‘你们’‘我们’?你是想要搬起石头去砸天么!”
“天下的事总该有个理吧,不讲理成什么世界!”
“这么说,窗玻璃上的字是你写的了?傻。。。 ”
“那是仁茂伯让我捎给你的话!”
“。。。 ”
张炳卿的心沉了下来,想了一会,又耐心地给彭石贤说了一大段真情实意的话,除了说明反右斗争的尖锐和复杂之外,还有这样几层意思:周朴并非不了解仇道民,也并非没有给予帮助和关照,所以,仇道民这次才没有戴上反革命帽子;关于诗社与学社,没事就不要去找事,跌倒的人有不少是因为轻浮;谁都不要跟上头斗劲,没有哪个人的本事大得过上头;说到论理,现在是大道理小道理缠到一块,像团乱麻,越扯越结巴,周朴有大学问,他私下里还说过:“这革命的事,年青时以为自己全明白,人一老,才发觉自己实在是大糊涂!”还指出,仇道民这些人的事已经作了结论,再也不要多嘴了,多嘴也不起作用。张炳卿最后补上了一句:“我这话跟你说到尽头了,不是亲兄弟一般,我也不敢这么说的!”
彭石贤低着头不做声,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带潮,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哭。是感动?是委曲?或者是愤恨不平?也许都有,全都交织在一起了。
彭石贤送张炳卿离开学校时,石贤紧紧地握着炳哥的手,却无话可说,张炳卿十分怜惜他眼前这个亲如兄弟的小邻居:“你这孩子也真不知道料理自己,让蚊子把一身叮成了块麻布似的,你就全无一点感觉?回学校去一定得把蚊帐补好啊!”彭石贤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低着头往回走了。
张炳卿深情而又实际的话留在了彭石贤的心里,这对他是重重的一击,现实是严峻的,简直让他感到心灰意冷,垂头丧气。他抹不掉申学慈、龙连贵和仇道民这些被追逼无路者的影像。这个晚上,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感到天气特别的燥热,隔着蚊帐,蚊子叫得格外的烦心,过了后半夜,依然没有一丝风,他只得披衣起来,出了寝室,独自来到宿舍后面的小操场上。这空寂的高处,这灰暗的夜色,使得他的心稍稍宽松了些,他沿着操场的边缘来回走动,慢慢地滋生起一种别样的思绪,涌现出来一些诗句,这自然只属于他此时此刻的特殊心境:
我忧伤,我彷徨;
我长叹,我犯难。
仰望苍穹,
苍穹夜雾朦胧,星斗诡秘,
叩问大地,
大地萤火明灭,四路沉寂。
我走不出这世道的迷离!
是我落后于时代,
还是时代发生了倒转?
是我脱离了人民,
还是人民有口难言?
是我与别人作对,
还是有人在把我追逼?
我忧伤,我彷徨;
我长叹,我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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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仇道民这些右派接到劳改的通知时,也有了一种归宿感,就如夜幕降落时,经过长途跋涉,弄得疲惫不堪了的旅人,在昏暗中望见前面的一角驿站,尽管前途依然莫测,但总算获得了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处所。甚至,还有人在开心说笑了:一个赶考连年落第的穷秀才,这年秋试,他实在再不敢去了,可又不甘心,正好晚上作了个梦,梦见他在天河边种了许多棉花,他不知这是个什么兆头,解梦的先生一听,连连叫好说:“这回你一定高中(高种)无疑!”他老婆却十分冷淡:“要去,你就去白送路费吧!”果然,秀才又低着头回来了,老婆说:“让你别去你偏去,不是么,天上种棉花,是你想高了想白了呢!”这笑话让那些“高中”云雾茶场的右派们苦笑起来。尤其是那位生物教师更是哭笑不得,他愁眉不展,嘴角歪了几下,连声长叹起来。他是湖区人,滨湖农场离他家稍近,却把他分到了云雾茶场,他以为这正是对他极右言论的整治,因此不敢有别的期望,自认了倒霉。仇道民知道这一情况,马上提出愿意与他对换,并且主动去找校长反映,说自己比生物教师年轻几岁,情愿接受艰苦环境的考验,开始这位校长断然不允,容不得右派分子自作主张,但随后一想,他以为仇道民是想立功赎罪,那才真叫愚蠢,让他去那高寒山区苦些日月也好,便把情况反映给了张炳卿,张炳卿不知具体情形,未予同意,校长就让仇道民自己去找张炳卿,仇道民坦诚地对张炳卿说:那个教生物的病老头子,上有老,下有小,能给他点照顾,或许是给了他全家人一些日子,而自己则实在是厌倦了人世的喧嚣,希望去高山上换口空气,他情愿爬坡过坳,躲避那里的巨兽猛禽,却不愿与难测的人心遭遇。张炳卿只得同意了,这些右派的安置是在农村工作部长的管辖范围里,而他与周朴的关照本无所谓,反正都是用同一个政策管理,两处的差别不会太大。仇道民第二天便离开了县中学,前一天,彭石贤从张炳卿那里得知了消息,曾去右派们的住处张望过,却未遇见仇道民,今天彭石贤又一早去送行,他想,即使不能近前说话,远远地目送一程也好,可传达告诉他,那些右派天未亮就已经走了。连普通的人情也遇到了如此阻隔,让人感到凄凉,彭石贤站在晨风里怅然若失久久。
幸亏开学的通知已经发出,再过两天,同学们就会陆续来校。彭石贤闲得无聊,上午在校门外的小摊蹲了半天,午餐后又睡不好,便从学校后门出去,到了平时学生游泳的小河边,堤坝下有个深水潭,潭边有个水车水碾,在那里乘了一会凉,接着就*衣服下了水,呆在水里有一种特别的舒适感,许多的烦闷也像冲洗掉了似的,直到夕阳隐没在西边的山头,收去了最后一道红光,他还舍不得爬上岸来。
“彭石贤,天快黑了,怎么还泡在水里不起来?”
彭石贤一听这声音,不觉一惊:“曾明武,你来学校了!”
“说是谁呢,我在河岸上看你很久了,”曾明武并不回答彭石贤的问题,“回学校去吧!”
“你去哪里?”彭石贤爬上岸来,曾明武却走远了,“等一等呀。。。 ”
“晚上我找你搭铺吧,”曾明武回头说,“我还没来得及去取行李。”
待彭石贤穿好衣服,曾明武已经从学校围墙角上拐过去了,彭石贤急忙去追,可是一直追到寝室也没有见人:真是见鬼!
而且,一直到夜深也不见曾明武来搭铺,正当彭石贤迷迷糊糊将要睡过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叫门,是曾明武来了。
“你去哪里了,转眼就找不到你。”彭石贤开了门,抱怨地说:“你什么事得避开我?”
“睡吧,很晚了,”曾明武爬上床去,躺了下来,见彭石贤还在犯迷糊,没有睡下去,于是告诉他,“猴头的哥哥挨了辩论,伤势不轻。”
“为什么?”彭石贤担心地说:“出什么大问题了?”
“能有什么大问题?”曾明武知道彭石贤是猜测他们有什么秘密组织,“别瞎猜测,现在挨辩论,挨打的事到处有,难道你们那里没有?睡吧,有话明天说。”
彭石贤睡下来,可再也不能入睡。他断定曾明武是从猴头家里来,而且只可能是爬墙回学校,以前,曾明武说起过建立秘密组织的事,彭石贤并不赞成,认为那不算光明正大。可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很不现实,而曾明武下午避开他去猴头家里,还说不定是秘密*,这是把他当成外人了,可又怨不得谁。彭石贤翻了几次身,曾明武一动不动。打着呼噜,也许真是睡着了。就这样,彭石贤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天便亮了,待他再醒过来时,曾明武已经起身,不知他又去了哪里。
彭石贤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比前两天的心绪更坏,他不仅感到心慌意乱,还感到特别孤独。他拖着踯躅的脚步去河沿转了一圈。想到没吃早饭,又绕道去街口吃了一碗水饺,最后,决定去猴头家里看看,他们原来就有交往,为什么不主动去找他们?本来,他们是完全可以成为知心朋友的,这只能怪自己了!
彭石贤闯进猴头家里时,正见曾明武与猴头一家人在喝稀饭。他招呼老人过后就指责曾明武:“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就偷偷摸摸来这里了?”
“这怎么叫偷偷摸摸?”曾明武看了彭石贤一眼,几分认真的,“我见你昨晚没睡好,想让你睡一睡也错了?”
“你帮我干得下脏活重活吗?”猴头插进来说,“昨晚上明武给我家椿糠,今早又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