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新经典:大君-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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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总轻轻说:“一直听说朱府的厨子,一流手艺,一味平凡的纸包鸡在他手里出神入化,今晚或可以尝到。”
诸辰觉得他们像一班武士,吃饱了好上战场。
果然,老总夸张地举起手砍下:“打!”
诸辰笑不出来。
那天晚上,一共八名同事到朱府会面。
他们资历都比诸辰高,平时,与她也不大熟稔。
往日,诸辰觉得“你比我早入行有啥稀奇,迟早我取你代之你只得做无名前辈”,她对师兄姐并无多大尊敬。
可是今日在会议中,诸辰明白师兄姐为什么会得到他们的地位。
人家冷静、清晰、客观,懂得安排、调配、分析、理解工作。
他们把诸辰当平辈,仔细询问每一个细节,坦诚相待。
今晚,诸辰学习良多。
她发觉成功人士大多谦虚、诚恳、努力,工作放第一位,把偏见搁在一边。
八点半,自助晚餐开始。
老总看到了他的纸包鸡,大乐。
诸辰低声说:“在领先报做了这么久,今日我才知道自已是只井底蛙。”
老总微笑,“自知之明正是最难得的一件事。”
“井底之蛙可以跳出来吗?”
“呵诸辰,到了中年,我才明白,人生在世,最重要是快乐,住井底或山上,根本不重要。”
诸辰摇头,“我不懂。”
大君 11(2)
“别担心,将来你会知道。”
一位师兄走近:“诸辰,过来认人。”
诸辰走近。
她看见一叠照片,相片里每个人都戴着鸭舌帽、翻起领子,一看就知道经过电脑加工。
“诸辰,认一认,谁最像那个杨过。”
诸辰聚精会神。
她记得杨过高大瘦削,高耸肩膀。
因此她把身形圆、胖、矮的全部剔除。
终于只剩下两人。
“他,或是他,我不肯定,如果可以叫他们开声,我可以认出。”
“声音十分沙哑?”
“是,仿佛像哭了三日三夜。”
“他用了换声器,那并非他的真声。”
“为什么那样神秘?”
“告密者都不想披露身份。”
诸辰说:“我猜此人在政府里占高位。”
师兄把两张未经加工的照片给诸辰看。
诸辰呀一声,只见其中一人戴着白色假发穿着黑色袍子正是律政部长敦熊。
他瘦削高大的肩膀,正与那自称杨过之人身形符合。
“你看如何?”
“他地位珍贵,为何告密?”
“如果杨过真是他,他可能对司法公正受到妨碍已经忍无可忍。”
“这一份是敦熊的履历,诸辰,你去读一读。”
“另外一人是谁?”
师兄又出示另一张照片。
“是女子。”诸辰吃惊。
“总督的新闻秘书许芷洵,平时爱作男装打扮,从未结婚,身形高大。”
诸辰闭上双目回忆当晚情形。
“不,不是女人。”她否定。
“据说许女士已无太多女性征象。”
“无论如何,报馆不会披露线人身份。”
“我们根本不知他是谁,如何揭露。”
这时,朱夫人忽然急步走近:“杨过找小龙女。”
大家霍一声站起来。
“诸辰,快去听电话。”
诸辰走到分机附近,取起电话。
那边说:“你好,小龙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对方沙哑的声音笑起来。
这时,老总举起纸牌,上边写着:“有什么话说?”
诸辰问:“你有话说?”
“是否决定部署行动?”
牌子上写:“你会否提供更多线索?”
诸辰不想照着牌子说话,“你想说什么?”
“人太多了,他们太工心计,不比你,单纯可爱,替我问候朱太太,一个女人撑事业不容易,告诉她,她的领先报将独步江湖。”
嗒一声,电话挂断。
“立刻追索电话来源。”
因这一通电话,领先报诸人对诸辰真正另眼相看。
那天,他们开会至深夜。
每个人的岗位职责都重新编排,一环扣一环,每一篇文字都有紧凑联系,绝非无的放矢。
矮胖不懂修饰的老总指挥下属时忽然变得英明神武,大家都不多话,只说是,好,对,有把握,明日答复等简单字样。
午夜,女佣端进西洋参茶。
他们喝过道别。
在大门口,朱太太说:“谁送一送诸辰。”
诸辰在领先报跑了这些日子,何尝有人接送,正在纳罕,忽然她明白到今时不同往日,她安危有问题。
诸辰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正在这时,有人迎上来。
原来是任意,他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大家笑,“小师妹的护花使者到了。”
诸辰登上任意车子,忽然把他手臂抱紧紧。
“害怕?”任意低声笑着问。
诸辰点头。
“现在缩手还来得及。”
诸辰又摇头。
“那么,你还有整班同事陪你赴汤蹈火。”
诸辰勇气回转。
任意深深吻诸辰手心,“我总在这里支持你。”
诸辰没想到这人会在危急时这样支持她。
他俩回到家中。
诸辰累极入睡,任意没有回家,躺上在沙发上休息。
大君 12
清晨,门铃响,任意惺松间忘记身在何处,以为是自已的家,本能去应门。
门外站着周专。
周专一见任意,便知已被他乘虚而入。
任意却说:“你别误会。”一边打呵欠。
周专发呆,鼻梁像中了一拳,酸痛难当。
“进来说话。”
周专黯然说:“好好对待诸辰。”
他转身离去。
“喂,喂。”
任意却没有追上去解释,他耸耸肩,关上门。
诸辰起来了,“谁那么早按铃?”
任意不打算瞒她,回说:“周专。”
诸辰一愣,缓缓坐下。
任意说:“你追上去还来得及。”
诸辰揉揉面孔,她自觉老大,累得慌,已经没有力气恳求,解释,抱怨,或希祈获得宽恕,明知损失吃亏,也只得顺天应命。
她低声说:“算了。”
任意趁这机会与她摊牌:“朋友之中你总爱他多点。”
“因为他擅长帮我写功课,一次讲师起疑,郑重警告过我才停。”
“你十分关心他起居。”
“我也关怀你。”
这是真的,说完这句诸辰黯然站起来,与任意紧紧拥抱。
任意轻轻说:“我再也不会看其他女孩子。”
诸辰忍不住微笑,“做不到的事不用挂嘴上。”
任意讪讪地。
诸辰说:“我得回报馆工作。”
这时电话响起,诸辰一听,脸色谨慎。
对方这样说:“诸小姐,我是唐天颢,请你来舍下一次。”
“现在?你有话说?”
“我们见面再谈。”
“给我二十分钟。”
诸辰丢下儿女私情,扑出门去,在车上她与老总通电话:“我此刻往唐天颢律师住宅,她在八时零十分打电话到我家要求见面。”
老总立刻接上去:“她是关键人物。”
“正是,唐律师与男友张汉碧掌握子洋集团若干内幕。”
这时,有人走近他身边,与他说了几句话,他声音变了,对诸辰说:“听着,我刚刚收到消息,张汉碧昨晚在狱中自缢身亡。”
诸辰一听,情绪大乱,车子在路中央走之字,尾随车辆喇叭纷纷响起。
诸辰把车驶到一旁。
“诸辰,唐律师想必也已收到消息。”
“所以她有话说。”
“她的语气如何?”
“相当平静。”
老总这样说:“诸辰,我立刻派同事与你会合,我找大块头张人脉与你一起,你要当心。”
诸辰已落下泪来。
她第一次访问张汉碧的情况历历在目,只觉张律师才华出众,是人中之龙,堪称社会栋梁,谁知转眼成囚犯,今日更死于非命。
诸辰头次尝到人生无常滋味。
怪不得华人传说地府有鬼卒名叫无常,专拘人往阴间,无常的确至为可怕。
她以极高车速赶往唐宅,险象环生。
停下车,诸辰到小洋房前按铃。
半响,无人应门。
这时,诸辰发觉大门虚掩。
她扬声,“唐律师,我来了。”
诸辰推门进屋。
家具陈设与上次一模一样,物是人非,诸辰恻然。
客厅与书房均静悄悄。
诸辰起了疑心,明明郑重约好在家里见面,人去了哪里?
她大声叫:“唐律师,唐律师,我上来找你。”
寝室也无人,窗户开着,诸辰走近,拨开淡褐色真丝窗帘,往后园看下去。
她见到小小腰子形泳池,慢着,水上飘着一件睡袍,轻轻上下浮沉。
不,不,不是衣服,电光石火间诸辰明白了,她双腿如站冰窖中,簌簌发抖。
是人,是一个人浸在泳池里。
诸辰夺门而出,奔下楼去,一个踉跄,向前仆,眼见就要滚下楼梯,一个大个子飞扑上来接住她。
那正是同事张人脉。
诸辰蹲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她声嘶力竭叫出来:“快打三条九,有人在泳池遇溺。”
诸辰挣扎着起来,推开长窗,跳进泳池,抓到睡袍,托起唐天颢头部,一看,知道她已无生命迹象。
诸辰用力把她拖往池边,与同事把她托上岸,两人全身湿透,不住喘气。
张人脉真是好人,还努力施救,可是唐天颢已经失救。
这时,警车与救护车已经赶到。
诸辰浑身颤抖得如一张落叶,她足踝因扭伤其痛无比。
她接受警方问话,并到医院敷药。
老总看到她时,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老总低声问她:“你可以写吗?”
诸辰点点头。
“好,就从你开始写张汉碧与唐天颢。”
诸辰低声说:“唐律师死因可疑。”
“警方认为是自杀。”
“不,她有话说。”
“她与你通话之后,遣走佣人,跃入泳池,女佣说她不谙游泳。”
诸辰轻轻说:“他们两人因疑泄密而遭不测。”
“没有证据之前不能如是报道。”
诸辰自医院出来,扶一支拐杖。
她的好同事张人脉受惊过度,需留院观察。
同事们耸然动容,重新开会,将头三天专辑文字重新安排。
诸辰悲恸,她迅速撰写长文,描述子洋集团两个年轻律师短暂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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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 13
同一日,同事撰文报道:金都银行投资部副总裁邓克越被停职,原因与向集团及监管机构提供虚假资讯有关,但金都未决定会否向他采取法律行动。金都没有进一步披露具体内容,令事件更显得讳莫如深,金都银行与子洋集团有密切关系,子洋集团最近因违规活动受警方调查。
聪敏的读者一定会将两段新闻连接一起阅读。
第二天领先报在上午九时前已抢购一空。
同事们兴奋而谨慎。
大家三顿饭都在报馆里用,有人建议报馆添增淋浴设施。
这时,警方电召诸辰往派出所会晤。
老总说:“我陪你去。”
“你要坐镇总部发号施令。”
张人脉说:“我块头大,我去。”
“我毋需保镖。”
老总喝道:“再多话我揍你。”
诸辰点头答允。
他们去到派出所,看到一个脸容哀戚的中年女子。
诸辰有灵感,她立刻知道这是唐律师的母亲。
警员迎上来说:“诸小姐,这位唐太太想见你。”
诸辰蹲到她跟前。
唐太太凝视她,轻轻问:“你是天颢的好朋友?”
这种时候,诸辰只能够点头。
唐太太忽然问:“你妈妈好吗?”
“托赖,谢谢你的问候。”
“不要叫你妈妈伤心。”
“明白。”诸辰潸然泪下。
这时,连当值警员都深觉恻然,别转头去。
唐太太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悄悄取出一只信封,把它放进诸辰手袋里。
诸辰一怔,这是唐太太要见她的原因?
这一定是唐天颢的信。
唐太太说:“我将赴旧金山与大女儿同住。”
“多多保重。”
诸辰握住唐太太的手一会。
回报馆途中,大块头对诸辰说:“要孝顺父母。”
诸辰轻轻答:“生活得好就是孝顺。”
大块头苦笑,“我去年曾被派往华北水灾区采访,家母已经担惊受怕。”
“我到今日才明白为什么所有母亲都愿意女儿教书:为人师表,地位尊贵,收入稳定,无生活之忧。”
“记者是高危职业之一,不算好营生。”
“早早结婚生子也是孝顺,老人最喜看到子女有伴。”
大块头叹气,“原来五纲伦常,千年不变。”
到了报馆,同事迎上来,廉政公署明日将发表重要新闻。
“诸辰,你有男友在该署任高职?”
诸辰咳嗽一声,“只是普通朋友。”
“打听一下是什么消息?”
老总走过来,“廉署传江子洋问话。”
诸辰张大了嘴,心咚地一跳。
这是周专策划终年的大事吗?
同事说:“我毕业那年,曾到廉署求职。”
另一个同事笑说:“没有成功。”
“至为遗憾,不知为何,竟未被录取。”
“你外形太过不羁。”
“可能,在美国大学毕业有关。”
他们絮絮谈个不已。
诸辰走进洗手间,打开手袋,取出那个信封,打开,里面有张字条,字迹媚秀,“诸小姐,出事前三日,天颢将信封交到我手中,说有事,交给领先报记者诸辰小姐。”
信封里有一枚小小图章及金都银行保管箱锁匙。
诸辰觉得它有千斤重。这可能是警方正在寻找的证据。
诸辰将脸埋在手心里良久,才抬起头来。
她偷偷溜出报馆赶往金都银行。
大君 14
任意接到通知,在门口等她,“什么事?”
她出示锁匙,任意帮她查到记录。
“在这里盖章。”
保险箱打开,是一只小小录音机及首饰盒子,诸辰放进手袋里便走。
任意在她耳畔说:“小心。”
诸辰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实在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