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沈璎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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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听见动静,慌慌张张都赶了过来,一下子跪了一地,鸦雀无声。沉睡了三个月之久的大王终于醒了,出人意料,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却也没有人说得出湘夫人的去向。湘夫人一向是独来独往,高高在上的。
“哼!”武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他想要坐起来,觉得四肢麻木无力。一个胆大的宫女趋步上来扶起了青王。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挥手把宫女赶开。过了一会儿,觉得好一点了,他猛一运气站起身,踏在了堂前的织锦地毯上。
侍从和宫人们看见沉疴已久的王,竟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如既往,神威凛凛,不由得齐声地呼起“万岁”。
“去晴岚阁!”武襄厉声道。
湘夫人其实已经赶回来了,默默地倚在宫门边上,没有被侍从们发现。她看见青王打起精神走出丹枫殿,那时青王的余光也瞟到了她身上。但是武襄终于没有对她说什么。
湘夫人苦笑。忽然,她看见武襄大步走过的地毯上,不知何时落了一角白色的麻布。麻布上,沾满了鲜血。
牧流死了!死在那里了。
湘夫人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她迅速地拾起麻布,把它扔进缓缓吐着香烟的铜鼎中焚去。大殿里寂无一人,麻布倏然化成一道青烟,卷着血红的火星子飞入空中,暗去。
湘夫人沉思着,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她传令下去,立即通知文武百官,青王已醒。
青王已醒。任何人不可妄动。
青王武襄步入雾气氤氲的温泉汤池,一池清汤顿时搅得波澜荡漾。息夫人跪在一旁,默默地为他脱去了紫绸浴袍,然后选了一只紫檀木雕瓠瓢,亲自为他撩水泼肩。
晴岚阁后面这个温泉,是宫中最为惬意奢侈的地方。武襄闲来无事,常常和息夫人流连在这里。说起这个温泉,还是当年湘夫人为了采醴泉之水而偶然发现的。然则湘夫人命人修好了汤池,自己却从未光顾过。汤池用一色莹润光滑的纹石铺就而成,上面张着凤尾纹罗的幔帐。水池的四周,宫女们缓缓地朝水中洒着彩色的香囊和花瓣,将一池热水弄得香气扑鼻。几扇素绢屏风后面,宫廷乐师们小心翼翼地奏着舒缓宜人的乐曲。
武襄从白石凿就的莲花座上取下一只金杯凑到唇边,却停了下来,没有饮里面的琼浆。息夫人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水面。水面上的波纹牵着花瓣摇荡,和水底的石纹幻化在一起,有一种游移不定的意味。青王是在看这个么?
武襄的这种神情,息夫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在晴岚阁里歌舞升平的夜晚,醉酒欢宴的时刻,武襄看着她的目光时常奇特无比,就好像她是一个透明人一样。二十年朝夕相伴的宠妃,她其实有点猜到了武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她宁愿做哑巴。在她看来,只有小心翼翼地谨守自己的位置,等流年慢慢消耗。别的事情,又何必再过问呢?
她默默地舀水,让温泉从王的肩头柔顺地滑下来。
息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水纹的变化。不管怎样,武襄这一回,却显得分外疲惫。再怎么坚强勇武的人,也有衰老的一天吧?何况这一回失魂三个月,真不是普通的磨难。息夫人忽然有点感慨起来。
“我死了三个月,那贱人很开心是吧?”武襄冷冷道。
息夫人舀水的勺子停了下来。
武襄盯着这个美丽的女人,他早已习惯息夫人的沉默,却发现木偶一样精致的面容上,居然破天荒地有点花容失色的意思。他禁不住仰天大笑起来,震得池水猛烈地抖动起来。
“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时间,雄有天下的青王,还是依然只能收服一个哑女人!”
息夫人忽然觉得她一定要说点什么了。她张了张嘴,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已失语。
“傻瓜!”武襄止住了狂笑,冷冷道,“没有人可以在闭嘴二十年之后,还记得话是怎样讲的。”
青王已醒。丹枫殿的上方,飘起了袅袅的紫烟。紫气东来,是昭示国君康复的讯号。
公子清任望着那紫色的烟雾,脸上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青色。摩罗和公子的心腹武士们,却毫不掩饰他们的失望。毕竟被湘夫人赶在了前面。
“公子……”摩罗嚷嚷着。
“竟然就在这节骨眼上,青王醒了过来。湘夫人的招魂果然有用。”公子清任用一种不带任何色彩的语气说。
“湘夫人一向手腕过人,谁知她是真是假!”摩罗忽然悟了过来,“也许王已经——”
公子清任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他取下长弓,拉作满月。
这时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年轻的王子身上。只见一支银色的长矢割破沉沉夜色,宛如一道流星滑过长空。星辰落处,宫门的铁索戛然而断。
“好呀——”将士们欢呼。
清任大声说:“我现在进宫去探望王上。你们守在这里,一切听将军的指令。王宫重地,社稷相关,决不可轻举妄动。”
“是——”将士们肃声回答,一时响遏行云。
摩罗侧目望了一眼公子清任。清任低声道:“巫贤的计算应该无误,到了子时,你带他们冲进来。一切按计划行事。”
武襄隐隐地听见外面的喧闹,狂乱的笑声渐渐干涸。
“是政变吧?终于……湘灵是不放过我的。”每个人都有他最为无奈的一面,纵然是武襄。二十年的夫妻,貌合神离。
“扑通——”息夫人手里的水瓢落到了水里。她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用手指着水池远远的那一头。
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素白的屏风上,泼洒着桃花一样的鲜血,沿着乌木框子缓缓流淌。
武襄静静地注视着。
又一片红雨洒上屏风,划出一道飘洒的弧线。
烛影烁烁,屏风的后面映着一个纤丽的人影。
“你还在恨我。”武襄的声音本来很洪亮威仪,此时回荡在空荡荡的飘满水气的浴池上面,一片空寂之中,却又渗着几许苍凉。
莫名的芳香,渐渐弥散开来。
“是白芷,”武襄道,“二十多年来,你一直苦苦相守的白芷。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总算身上流着青族人的血,时间可以改变你的感情。我以为给你足够的权利和自由,你总会感激我。原来你什么都没有忘记,原来你还是恨我。九嶷山对你来说就这样重要么?”
屏风后面的人似乎在犹豫。武襄看见她的影子,手里似乎是一柄明亮的兵器。
“你把我的魂魄找回来,是为了什么?”武襄带着一种几乎凄凉的声音说道,“就是为了亲手给他报仇么?重华,我真恨这个幽族人!”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猛地腾身而起,一道眩目的剑光射过来,在水面激起了三尺来高的波浪。
——如此深重的仇恨,她踏着浪花冲了过来。
几乎是出自本能的,武襄顺手去拉身旁的莲花柱,竟然将石柱生生地扭断了。女子似乎也被他的神力震惊了一下,手中的剑顿了顿。武襄一声苦笑,把石柱掷了出去。就在这一刹那,女子的剑毫不迟疑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武襄没有挣扎,任凭身体缓缓地滑进水中,滚烫的血液从胸中不停地流出,把一池香汤染作殷红。
女子还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刺杀青族人中最勇武的战士,会是这样容易。武襄能够拗下石柱,但抛出手时,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莫非长达三个月的失魂,真的改变了他的心神意志?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刺杀错了人。
武襄健壮的身躯缓缓下沉,眼神越来越温和而空洞,“湘灵,难道你真的……”
她懂得了,忽然悲从中来。
“不是你——”武襄突然又惊又喜,哈哈哈大笑起来,“不是你啊……”
因为少司命掠开了额前的头发,露出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让青王知道她的身份。
“不是你。”武襄的声音渐渐地微弱过去,他的血快要流完了。这时他的眼里看见的全是自己的血,无边无际。透过这满天的血色是那张美丽绝伦的面容,清澈的山水,遥远的云梦。
“湘灵,你听我说……”
季荪就着温泉水,洗净了抚彗剑上的血。她没有理会躲在柱子后面不出声的息夫人,径直飘出了晴岚阁的温泉。
第九章 礼魂
湘夫人从宫女那里听说,青王在晴岚阁洗浴。她没有说什么,却觉得有点反常。武襄是那样一个精明的帝王,不会想不到在他离开的三个月里,朝政将发生怎样的变动。这样的时刻,他却把自己浸泡在香汤里面。
宫墙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了,晴岚阁却似乎一片寂静。
宫女侍卫们都躲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愈显出王宫的清冷与空旷。湘夫人在冲进晴岚阁的时候和一个陌生的玄衣女子撞了一下,彼此对面一照,忽然发现对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那玄衣女子的额上有一道淡蓝色的新月。
湘夫人愣了愣,忽然间全都明白了。
这就是命数。
湘夫人长叹一声,走向温泉池子。原来温泉里飘满了一种奇怪的气息,像是血腥气和白芷花的芳香混杂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九嶷山的残酷的战场。她俯身去看武襄飘浮的尸体,水中显得宁静而虚无缥缈。她有些伤感地想到,自从他回来,彼此还没有来得及说过一言半语。不过,就这样结束也好。原来他也想到了。
季荪望着沉静的湘夫人,心慌意乱。她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决定赶快离开。但来不及了,她已经看见黑马上的年轻公子,独自出现在丹枫殿的门口。
清任也看见了她,拖着银色的长剑,身上散发着寒冷的煞气。
“站住!”清任不由得厉声喝道。
季荪飘然而起,踩着空中的气流逃开,远远地飞到了高处。清任拉开长弓,一箭射落了她的玄色面纱。季荪惊恐地回首一望,只得更快地逸去。清任看见她的脸,一时惊呆了。
“让她走吧。”湘夫人远远地淡淡道。
“不能让她走——”清任又射出了第二箭,指向她的脚踝。
公子清任的神箭追了上来。季荪轻盈如风的脚步竟似躲不过,不觉暗暗叫苦。空中洒下几星血雨,有如落花。
“让她走,”湘夫人清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任何人拒绝的力量,然则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求你,清任。”
清任听见这几个字,手中不由猛一抖。季荪躲过了这一箭,就在这时,忽然头顶一阵罡风刮过。她就被一双手托了起来,然后跟着风一下子飞出很远很远,把战乱的宫廷扔在下面。公子清任懊恼地停住了手中的箭,瞪着湘夫人,“为什么?”
湘夫人不答,若有所思。
回风马展开轻灵的羽翼,在郢都上空飞翔。季荪倚在姗身后,一时百感交集,忽然落下泪来。
“等一等。”她说。
姗拉住了回风。落下的地方,已是郢都城外,荒芜而寂静的驿道。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
“濂宁?”姗认出了这个傻乎乎的小王子。
“母后叫我出来,”濂宁哭道,“我找不到路。”
季荪伸出双臂,抱起了濂宁。
“报——已经是子时!”
摩罗挥起大戬,招呼道:“跟我冲进宫去——”
火光一卷,如龙行一般的狂流,汹涌而去。青王的宫殿迅速地沉入了一片银盔铁甲之中。
摩罗带着人马闯入温泉,看见公子清任、湘夫人、息夫人,还有死去的青王,一池的血水。
摩罗断喝道:“湘夫人弑君,论罪当诛!”
公子清任轻声咳了一下,淡淡道:“并非湘夫人。但——”清任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刺客却是湘夫人放走的。”顶着纵容刺客这样的罪名,湘夫人也不容易撇清吧。
湘夫人站了起来,静静地瞧着清任,“你错了。”
清任心里一紧。虽然此时,千军万马都听他的号令,青夔几乎已经在他的股掌之中。但是湘夫人的声音,仍是他最最畏惧的。他不由苦笑,是什么使得他一生都斗不过这个女人?
“清任,你进来的时候,王已经断气了。你并未看清是谁杀死了他。”湘夫人极为平静,“我让你放那个女子离开,是因为——真正的凶手是我。”
听见这几个字,公子清任几乎窒息过去。真正的凶手是她?
他紧盯着她,沉声道:“真的是夫人你,杀死了父王?”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远处如水的夜空,有几丝浅浅的流云飘了过去。然后,是永远的空寂。
“是我杀了他。”
公子清任不能够思考。她为什么要自承弑君?为什么?为什么?
他根本不相信是她动的手,却连反驳的依据都找不到。原来他竟然还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子,这个他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女子。
现在他应该说什么?
“我理当受罚。”湘夫人依然是淡淡道。
摩罗一挥手。士兵们冲了上来,用刀剑逼住了湘夫人。
这正是他们所要的结局。然而就连这样的结局,也是湘夫人自己安排下的。清任茫然不语。湘夫人的脸沉静犹如天边的残月,而眼神异常的遥远。
他感觉自己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永远地碎裂了。
“带她回苍梧苑,关起来。”公子清任木然道。
“不,不是你——”沉默多年的息夫人,忽然喊了一声。她觉得那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喉中发出来的,然而她毕竟喊了出来。她觉得还有话要说。武襄没有说完,湘夫人也没有说完,不能就这样算了。
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躲在廊柱后面的息夫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甚至连同公子清任,也不曾看他的生母一眼。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湘夫人,在士兵们的簇拥下,从容地走出了晴岚阁,薄薄的白色裙裾拖在殷红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