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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哀江南(沈璎璎)-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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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姗远远地点了点头。

  精灵驾着银色的神驹,消失在天尽头。扶苏注视着南方的天空,喃喃道:“其实我是一个负疚的人。”

  扶苏回到了房中,将这些年来的一些文稿卷到一起,投入了火炉中,然后静静地看着它们烧化,飞灰。

  天色微明的时候,有人来敲门。

  扶苏推开窗户,漠然问道:“是牧流将军?”

  牧流怔了怔,冷笑道:“原来你已经料到。”

  扶苏傲然地扭过脸,不去看这个北方人。同为湘夫人的心腹,他和牧流实在是两样的人,却又都很骄傲,永远看不起对方。

  牧流也不理会他,抖出湘夫人的一纸命令给他看。

  “大祭司扶苏,招魂不力,致使我王沉疾不愈。现令其禁闭于神殿之中,俟我王病愈后,酌情量刑。”


第五章 抽思 

  姗回九嶷的那一夜,湘夫人没有睡着,守着苍梧苑里惨淡的白芷花,悠然出神。

  牧流来向她复命。然后不等天亮,他就上路去云梦了。事不宜迟,要立刻找回武襄的灵魂。曾经幻想扶苏可以帮助她,身为幽族的大司命,扶苏总会有办法。但是扶苏居然如此急躁,而她自己,也动了脾气,本来应该好好对他说,劝他们不要向武襄报复。可能,是她对扶苏的要求太高了吧?既不曾向他说明,徒然增添误会而已。而且,倘若九嶷青兕的传说是真实的,如扶苏所言的话……那么,武襄岂非注定灭亡?

  还是用牧流吧!来自洛国的勇敢剑士。她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启动了牧流。郢都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她至少应该把牧流留在身边。扶苏与她离心离德,她没有别的办法,至少在对待青王武襄的问题上,牧流是应该忠于她的。

  要救回武襄,一定要救回武襄,只要她还有片刻的气息,也不能让武襄的灵魂消散在在九嶷的荒山里。而只要武襄活过来,清任的反叛就会变成名不正言不顺,一切就会恢复平常。她需要权力,虽然这权力几乎是一种责任一种重压,令她不堪重负。扶苏,九嶷的大司命扶苏,恐怕永远不能体会她的想法吧?然而,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么?就如同当年,大兵压境,重华病重……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的,并没有太多的余地让她思考和选择。

  从来都是如此,承担了太多太多的悲哀,哪有什么时间让她去犹豫去等待。只是回首相看,她也不曾后悔过。她低头看着黄金的戒指,脸上浮出一个忧伤的微笑。扶苏,他埋怨也罢,憎恨也罢,都是宿命里躲不开的。

  但是,为什么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呢?

  那口古井里面,扶苏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看见牧流的军队,行驰在草木莽莽的原野上。

  “跟他们说,只要迎回王的魂魄,一切都可以维持原状。尽量地,不要动用刀兵。”她曾经郑重地交待过牧流。如果对这一点,他有所谬误,她不能够原谅他。

  滔滔孟夏,草木莽莽。她看见云梦的水泽了。

  那些如同宝石一般镶嵌在平原与山川之间的水泽,似乎还是碧绿而宁谧,不曾被连年的战火烧灼干涸。水面的波光映出镜面,她忽然觉得一阵辛酸,竟低了头,不敢再看下去。

  不觉又是夜深了。武襄岿然的身躯,在罗帷中独自沉寂。

  还是只有轻声的叹息。不想再看了,点一盏孤灯,飘然回到独居的苍梧苑。荒台上的白芷花,寂然幽香。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之中。”这是真实,抑或只是一种安慰?

  濂宁睡着了,圆圆的脸上浮出花一样的笑容,还不时地伸出红色的小小舌头舔着,仿佛在吸吮糖果一样。睡着了的孩子,如此幸福。那另一个孩子呢,他又在做什么?只怕,也不曾睡着吧?只怕人已经到了空桑岭北的大营,和忠于他的军队将领们在一起。

  湘夫人没有猜错,那一晚公子清任的确没有睡着。

  离开晴岚阁以后,清任一人一骑,悄然从郢都的南门出去。等他到达空桑岭北,已是深夜,一望无际的大营之中灯火辉煌,与散落在天际的几点星辰混在一起。公子清任策马驰过第一道哨卡之后,本来肃穆无声的大营中渐渐沸腾起来。

  那个青衣白裳的矫健影子施施然过来。将士们从帐篷里钻出,眼中流露出骄傲和敬仰的神色。那是青夔最年轻的英雄,他们心目中的君王。

  公子清任笑着,招呼大家早些休息,然后来到自己的帐篷前面,跳下马。

  “紫微星宫,为北方青气所犯。”

  清任回过头,看见帐篷外面,离篝火最远的暗影里,一个披着巨大紫色斗篷的人,一双深沉的眼睛观察着他。清任冲着他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帐篷。

  “还请大巫指一条明路。”清任道。

  巫贤,一度是青夔最有名望的巫师,是为帝招拒所敬重的大祭司。招拒驾崩之后,巫贤宣布退隐。然而退隐的大祭司声望犹在,加之现任大祭司扶苏是异族人,难免为同侪所嫌忌,所以隐然中巫贤仍旧是青夔灵巫中的第一人。公子清任费了很大心思,争取到了他的支持。在这种关键时刻,巫贤出现在空桑岭的大营中,清任的心气又不免提了一层。

  “我看到了星辰的变化,王的寿数,只到这个月望。”巫贤淡淡道。

  “只到月望?那么湘夫人和扶苏的招魂术法,是肯定不会起作用了?”公子清任追问。

  “那个却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了。”巫贤深知公子清任的心思,语气里免不了一丝讥讽,“不过,公子的星辰正当光华灿烂,前途大可放心。”

  “多谢大巫。”

  派人护送巫贤离开之后,摩罗转回清任帐中。公子清任抚案而坐,缓缓道:“看来我们应该等等。”

  摩罗很明白清任的意思。从名义上讲,湘夫人的地位和权利,是和青王的存在息息相关的。只要青王一死,湘夫人无所依倚,就名不正言不顺。那个时候,他们可以抓住机会,把青王的死归罪于湘夫人的弄权,一击而溃。——只要他们的军队可以占领王宫,把湘夫人控制和孤立起来,这些就都不难办到。

  但是,这一切要等到青王咽气。

  “月望倒是不远,不过等这些天,局势随时会变。”摩罗皱着眉头说。

  “我也知道。”公子清任说,“而且探子来报说牧流带着人出城了,这几天倒是大好时机。”

  “他走了?”摩罗眼中一亮,“要不然,我们趁此机会杀入宫去把王……”

  “不可以!”公子清任猜出他的念头,立刻打断了他,“绝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等等也好。我们只要密切关注牧流。但愿他晚点回来。”

  摩罗叹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么多的力量。如果没有牧流,对付湘夫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清任想着巫贤的占卜,觉得胸有成竹,心里颇为平静。然而那天晚上,他又一次惊醒,悄悄地披衣起床,对着月光想念关于九嶷、关于云梦的一些传奇。无论怎样,那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梦魇。


第六章 血咒 

  “呵呵……哈哈哈……”

  牧流一惊,拉住了马缰,向四周张望。

  深山寂寂,鸟鸣幽涧。除了他们一行夔人,哪里来的半个人影?只有碎碎的阳光从枝梢间露下来,在草地上摇来晃去。

  “不要怕,往前走!”牧流沉声命令。

  于是大家拖着长矛大戬,缓缓地继续前行。

  “嘻嘻嘻嘻……哦哈哈哈……”

  众人不得不又停了下来,围成一圈,刀剑向外,警惕地守候着。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将军,”一个士兵颤声道,“江离山这个鬼地方,有很多妖精吧……”

  “闭嘴!”牧流断然喝道。

  他也有一点点紧张,在北方的时候,听说过幽族的遗民,供奉各种山川水泽的神灵,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不是普通夔人可以想像的。

  一阵隐隐约约的水响从上风处传了下来。牧流仰头望去,只见远处南方的山顶上,流下来一道如银似雪的巨大山涧。山涧上横过一只摇摇欲坠的小竹桥,竹桥上隐隐有人影,似乎是个幼小的女孩子,穿着薜荔女萝编织的衣裙,山花插了一头,绚丽非凡。

  “过去!”

  明明追到了山涧那边,人影却在水汽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牧流冲上桥去,那人倏忽又不见了。

  士兵们在山涧这边,一个也不敢过来。

  牧流瞪着他们,正待发怒,忽然一个士兵大声道:“将军快看——”

  山涧的上游的浪巅上,小女孩正踩着浪花嬉戏,就像是在花丛草地上蹦蹦跳跳似的,一边还“咯咯”地大声欢笑。

  果然是九嶷山的妖孽!牧流暗道。他追过桥去,小女孩忽然哗的一声,沉到了浪底。牧流怒从心起,正待下水去寻找,忽然看见,女孩又出现在远远的山涧上游,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晃着两条细细的腿,脚踝上多了一串蚌壳的镯子。

  牧流的脚步很快,不管那些没用的卫兵们被甩到后面。他看见山石的后面蹲着一个青色的人,便不假思索地拔剑刺去。

  剑一下子穿透了,却没有看见血。松松软软的,只是一团蒲草而已。

  天色渐渐地黑了。牧流心中由淡及浓地漫起一股恐惧和怨怒。

  昏黄的月亮斜斜地歪在山崖边上,像是被尖利的岩石刮破了,嘶拉拉地渗着血色。轰鸣的山涧在月色中射出耀眼的银光。夜空中隐隐地似有清歌飘荡。牧流回头,发现他的随从都走失了,忿忿地哼了一声,继续朝山顶攀去。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江离山的山顶,居然是一个大湖,平川一片,荻芦成荡,青苇随着粼粼的波光,柔和地起伏舒展着。一声声的、清朗的捣衣声在湖面上回响。循声望去,一个玄色的人蹲在水边,正在浣洗一段白布,淡淡的血晕从捣衣砧上漂出来。

  牧流正待拔剑,忽然犹豫了,想了想,大声道:“什么人!”

  那人站起来望着牧流,形容窈窕,看起来是个年轻女郎,并非日间那个奇怪的小女孩。女郎戴着长长的玄色面纱,看不见面容,只是静静地不说话。

  牧流又道:“你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

  女郎的声音清淡之极,“如果不想被血咒沾染,就立刻离开!”

  牧流听见“血咒”二字,心中一惊,顿时腾空而起,向女郎抓过去。然而他扑了个空,回头一看,玄衣女郎却站在了水面上,似乎连衣襟也没有动过一下。牧流觉得女郎面纱后面的眼光冰冷而可怕,他一咬牙,厉声道:“你们把青王的魂灵交出来!否则,我会血洗九嶷山。”

  “呵呵呵呵……九嶷山已经被你们青夔血洗过一回了,再洗一遍,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用的是你们的血。”

  牧流回过头,看见说话的正是日间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坐在了石砧上,把女郎浣洗的白麻布捞了起来,打成一只蝴蝶结。

  “姗——”女郎柔声呵斥道。

  姗嘻嘻一笑,解开结子,把白布浸到水中,绕在一棵青苇的茎上。

  女郎朗声道:“青王武襄,用箭伤了九嶷山的神兽,三月之内,必然偿命。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她顿了顿续道,“亦是他今生的业报。”

  牧流不耐烦道:“什么业报!不过是你们的妖法而已。大王当年,南征北战,杀人如麻,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你们这些妖人,竟敢为了一只畜生害他性命!我再说一遍,如果——”

  “不用再说。”女郎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警告你,月亮升到紫微宫的时候,你还不走,必然大祸临头!”

  牧流拧紧了眉头,手按剑柄,死死盯着女郎,“我不相信!”

  女郎微微地叹了一声,没有理他。姗本来乐呵呵地瞧着他们俩,这时仰头看看天空,不觉叫道:“少司命,你看月亮,已经快到紫微宫了!”

  是快了。

  女郎的面纱微微地颤动,原来她竟是九嶷的少司命。

  “你还不走哇?叫你走是为你好啦。”姗诡异地笑了笑,朗朗说道,“这片湛泽的深处,是青兕的巢穴。月亮到紫微宫的时候,青兕会从水里出来看月亮。它的伤还没好,外乡人见到了它的血光会送命的。”

  牧流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冷笑道:“那么,你们两个是在这里看护青兕的罗?”

  “是呀——”姗晃着脑袋道,“武襄伤了我们的青兕,使青兕的血流到这片湛泽中,毒害了九嶷的命脉,我们只有天天看护着它。如果三月之内,武襄老头儿不偿命,江离山上的草木就会全部枯萎,我们幽族人就活不下去了。”

  牧流冷冷道:“那与我们青夔国何干!”

  少司命淡淡道:“你错了。青兕既是血咒,也是福祉,不可不护卫。如果九嶷的草木枯黄,接着就是云梦的水泽干涸。有朝一日天地萧杀,难道你们青夔就可以幸免?”

  牧流却不为所动。

  “我并非危言耸听。你不见郢都城外空桑岭上的神木,已经开始凋亡?”

  牧流道:“我只知今日,不管将来。”

  少司命道:“今日如何?”

  牧流道:“今日我是王后的臣子,定要完成她的使命。”

  少司命道:“但你也没有能力找到武襄的游魂。”

  牧流道:“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

  少司命显然有些诧异,停了一会儿,明白了,“你果然聪明。但恐怕这个秘密,还是王后告诉你的。”她冷笑了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柄古雅的宝剑。那是幽族英雄代代相传的神器——抚彗。抚彗祭起,天马行空,有着遏止星辰的力量。

  “青兕到来之前,你会死在我的剑下。而且,如果你要想试图取回青王的魂灵,我会在你得到之前,将他一剑斩断!”

  牧流也亮出了他的青乙铲。

  姗轻轻地叫了一声,躲到旁边。

  这时候,月亮悄悄地升到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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