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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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芸进办公室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告辞。
在汽车里坐定,婉芳问她:“怎么说了几句就走了?”
芳芸皱眉道:“我不过替人家带两箱酒罢了,也没什么要紧交情。偏偏我去洗手,出来撞见那个洋鬼子,真真是讨厌……”涨红了脸不肯再说。
婉芳以为她是被刚才那个洋鬼子纠缠住了,洋鬼子对待中国女人的态度一向如此,她也不好再问。两个去先施公司转了一圈,买了几块衣料。又在一家咖啡店消磨了个把钟头,婉芳还不肯回去,要请芳芸去礼查饭店吃番菜。
芳芸不肯去,笑道:“我在美国十几年,差不多天天吃牛排沙拉。我跟法国厨子学过几天,做的不比大厨差的。你要喜欢吃回家我做给你吃。好太太,你带我去吃那个什么灌汤饺子好不好?”
婉芳想了一想才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笑了:“那个叫小笼包子,早上才有的卖的。我带你去吃牛肉面去,中西女中附近有个牛肉面庄,牛肉面最好吃了。”带芳芸到那个面庄门口,芳芸一看蓝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加州牛肉面”,不觉指着招牌大笑。
婉芳问她笑什么。芳芸笑问:“牛肉面总是中国产的,为什么要冠加州的名字?”
“小弟在加州,就喜欢吃牛肉面,所以开了这个面庄。”岳公子穿着栗子色的长袍,冲她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秋天的风吹过,整条街上的落叶都沙沙作响,他站在灯火辉煌的店堂门口,露出温和的微笑,两只眼睛比五十支光的灯泡还要亮。
作者有话要说:改下错字……
岳敏之
胡婉芳踩在台阶上,对迟疑的芳芸笑道:“岳敏之是你们表哥书霖的好朋友,常到我们家玩的,你可见过?”
芳芸含糊问个好,扯着婉芳的衣袖摇起来:“天都黑了,我们回家罢。”
岳公子哪里肯放,跳下台阶拦住她们的去路,道:“相请不如偶遇,小姨特为带芳芸妹子来吃我家的面,芳芸妹子可不能不给面子,我和小姨两个加起来请你赏光。”
胡婉芳不想早早回家,倒是很感激岳公子替她留客,也道:“我来过这里许多次,只有这一回是老板亲自接待客呢,倒是托了你的福了。”
芳芸虽然不情愿和岳公子打交道,可是继母的意思不好违背,只好撒个娇儿,道:“太太,我吃不惯辣!”
岳公子大笑道:“我家的牛肉面也有不辣的,一碗清汤一碗红汤。”跑堂在店堂接出来,脆声答应,让她两个到一间清静小包间坐下。岳公子亲自去帐房提了半篓蜜桔过来,挑了一个大的劈开让过婉芳小姨。第二回挑了一个更大的,细细的剥开递与芳芸。芳芸因为继母都接了人家递的桔子她不接就矫情了,也只有道谢接下。
岳公子的指尖在芳芸的掌心轻轻一碰,又热又粘又带着桔子的清香。芳芸飞快的缩回手去,趁着婉芳低头吃茶的功夫狠狠瞪了一眼岳公子。岳公子狭促的对她挤眼,捡了一个桔子在手里捏着,笑道:“小姨真是好福气,才结婚就有了这样大的好女儿,别人想都想不来的。”
胡婉芳举着的茶杯半天都没有放下来。
俞芳芸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岳公子就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坏胚。她瞪着岳公子笑道:“岳大哥,你家的牛肉面呢?”
岳公子笑着站起来,道:“我去催催。”顺手把包间的门帘拉下来。他一出去,婉芳就放下茶杯抽出手帕嘤嘤的哭起来,对芳芸说:“他们都笑话我。”
芳芸连忙安慰她:“怎么会,这位岳公子是在美国住久了。洋鬼子说话都这样。别人或者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在美国里那些洋鬼子同学比他还不会说话呢。太太别往心里去。”
胡婉芳使手帕揩眼睛,渐渐止了哭声。两个跑堂送了两盆水进来,又流水送进没拆封的香皂和几方雪白的毛巾,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芳芸取了一方毛巾替继母围在胸前,笑着说:“太太揩把脸呀,这个岳大哥粗心的狠,巴巴的送了洗脸水来赔罪,就忘了脂粉。”
胡婉芳含着一泡眼泪,嗔道:“太太长太太短的,倒叫你喊老了。”低着头洗脸揩面,哗啦啦的水响里,又“扑哧”一声笑了。芳芸见她莫明其妙又好了,走到一边洗手,重重一口气道:“我倒想时时在太太面前撒个娇,学人家喊妈咪的,就怕听到的人都起鸡皮疙瘩。”
岳公子捧着一只小方盘应声进来,笑嘻嘻道:“新鲜炒鸡皮疙瘩一盘。”把方盘上几碟小菜掇在桌上,打个千儿说:“太太小姐慢用。”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盯着芳芸不肯动。
这个坏胚借着竿子就爬上树,芳芸恨他恨得牙根都痒痒,拿毛巾擦了手,从手袋里找出一块钱丢到方盘里,笑道:“赏钱都给了,面呢?”
岳公子郑重把那一块钱握在手里,“谢小姐赏。”却是对着胡婉芳又打了个千儿才出去。一个跑堂忍着笑送上两碗面来,白底青花的小瓷碗里浮着银丝一样一小窝面条,红的是红烧牛肉块,绿的是青蒜段,黑的是香菇丁。只是胡氏的面碗里多了一大勺红艳艳的辣椒红油。袅袅的白烟升上去,雪亮的灯光也变得香喷喷地温柔起来。胡婉芳低头吃面,偶尔用手巾擦擦额上的汗珠,双颊红若桃花。
芳芸其实也是喜欢吃辣的,牛肉面不辣怎么好吃呢?可是她方才才撒娇说不吃辣,现在绝不肯开口跟岳公子要辣椒酱。她举着竹箸夹面,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时时看向门帘,总不见岳公子进来,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个姓岳的不像是吃这个亏的人,怎么还不来反击?
一碗面将吃完,跑堂的又送上两碗素面来,笑道:“这是东家在厨房亲自煮的面,请两位小小赏个面子尝一尝。”
婉芳吃的爽快,连带心情也好了许多,抬过一碗夹了一筷,让芳芸:“我像你那么大时,这样大的面碗总要吃三碗的,多吃些。”
芳芸原是不敢吃,她想像不出岳公子那样的人怎么能站在油腻腻的灶间里煮面。婉芳让她,她只得夹了几根入口,却没有想到滋味真真是好,面条咬劲,看着像白水一样的汤吸一口落入五脏六腑,全身毛孔都好像被温热的毛巾烫了个妥贴。比较起来,胡婉芳夸美味的牛肉面就算不得什么了。婉芳一口气吃完,对芳芸笑道:“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素面呢。不晓得谁有福气嫁给岳敏之,可以天天吃他煮的面。”
芳芸笑道:“人家开着面馆呢,当然有一两手,不然怎么做老板。”说着面上微微红了一红,又道:“他家的厨子煮的面,不就是他煮的么。太太喜欢吃,把他家厨子挖来就是。”
“哎哟哟,才吃我一碗面就想挖我家的墙角。真是好心没有好报。”岳公子端着一只大面碗进来,对芳芸飞了个眼风,道:“我这个大厨你们家请得起么?”
他那个面碗足有小洗脸盆大,岳公子让婉芳:“小姨,我夹些给你?”
婉芳摇摇头道:“够了,今天比平常吃的多了不少呢,你自便吧。”
岳公子也不让芳芸,呼啦啦低头吃面。满室只有岳公子的吃面声。芳芸还有小半碗,低头慢慢吃着,突然觉得好像这个情形在哪里(炫)经(书)历(网)过一样,心里觉得异样起来,抬头看岳公子。岳公子对她嫣然一笑,道:“小姨吃了我的面,就不生我气了。你呢?”
芳芸放下筷了笑道:“这话就奇怪了,我和岳大哥素昧生平,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倒是要谢谢岳大哥请客,多谢多谢。”
“你给了面钱的。”岳公子从怀里摸出那一块钱,放在灯下看了看,又珍惜的藏回怀里去,很是委屈的说:“明明是我赔罪,你还要付钱,下回不请你客。”
婉芳笑道:“那还给我们。”
“不,一块钱能买半袋面粉,够我卖二百五十碗面,到钱的钱岂能还回去?”岳公子放下碗,一副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模样,“小姨,你欺负我。”
婉芳笑道:“我要欺负你,就要问你玲珑夫人是哪位了。你敢不敢说?”
岳公子含笑看向芳芸,芳芸神色如常,他笑道:“横竖我现在不说,你们将来也是知道的。小姨既然问我,我自然要说,我叫伙计撤了面碗泡壶好茶来。”
不只婉芳,就连芳芸都凝神看他。岳公子端着盖碗,揭开盖轻轻吹了一口,笑道:“听说玲珑夫人芳名就叫玲珑。她的丈夫是个洋人,芳芸妹子是认得的,是不是?”
芳芸摇头笑道:“我上的是寄宿学校,假期回家还有许多功课,不是岳大哥说,都不晓得颜先生的母亲名字这样妩媚。”
提到颜如玉,胡婉芳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叫她先生?”
“功课都是她布置的,”芳芸笑道:“不叫她先生叫什么?”她伸出右手给婉芳看厚厚的茧子,“写错一划加罚一百。严着呢。”
岳公子满面微笑凑过来看芳芸的手,笑道:“回头过年,我来求妹子写春联。”
芳芸笑嘻嘻的把手缩回去,道:“岳大哥你别打岔,接着说故事。”
“玲珑夫人原先在苏州,也是个人物。”岳公子抿了一口茶,笑道:“旁的本事不必说,顶呱呱出名的是淴浴,也亏她长袖善舞,总有贵人相助。谁知有一回走了眼,嫁了一位丘八老爷,困在丘家六七年,还生了一儿一女。丘八老爷过世,少爷们在前面守灵,她就趁乱带着女儿跑到上海去,正好撞见在中国做生意赔本的安德鲁先生要回美国去,就嫁了他同到美国去了。”
婉芳和芳芸一个初嫁,一个还是小姐,虽然听不大懂,也猜到几分。万不想颜如玉的母亲是那样的人,都涨红了脸不好意思搭话。
岳公子见她两个害羞的有趣,笑道:“所以芳芸妹子你叫她颜先生叫错了的,要叫她丘先生才对。”
芳芸笑嘻嘻不说话。婉芳接口笑道:“亏你打听的这样清楚,巡捕房不请你去做包打听可惜了。”
岳公子笑道:“丘家少爷抢了我一块地皮,我气不过,请私家侦探去打听的。他替丘家做牛做马,将来不晓得能分几两银子呢。晓得他的出身,我倒有几分可怜他。”
芳芸笑道:“岳大哥,接着说故事。”
岳公子笑道:“你们家五婶,好像是丘家亲戚,想知道,问她去。”
芳芸一愣,婉芳已是站起来道谢:“敏之,多谢你提醒。”
“小姨有心谢我,你那块地卖给我。”岳公子涎着脸笑道:“好不好?”
婉芳想了一会,道:“我那块地只有四亩多,地方又偏。能卖多少钱?到手就花了反倒划不来。我三姐最近正好在筹一笔款子,你找她去。”
“小姨的我也要,三姨的还要托小姨替我引荐。”岳公子笑道:“我都买下来,把被丘家抢走的那块地围在当中,也叫他们生几天气。小姨,我对你这样好,你不替我出气,谁替我出气?”
婉芳涨红着脸道:“卖不卖,等我和忆白商量。”
岳公子见她松了口大乐,“俞三叔还不是要听小姨的。”说的婉芳又羞又喜的低下头。
芳芸慢慢吃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岳公子使出浑身解数奉承胡婉芳。到走时,婉芳到底答应回去替他和姐姐们牵线。岳公子高高兴兴送她两个上车,又赏了听差和车夫各一个大赏封。
婉芳怕车夫嚼舌,上了车一声不吭。芳芸自然乐得不找她说话,贴着车窗看夜色里匆匆的行人,闪烁的霓虹灯,驳杂的车流。
听差的陪着新太太和小姐半天,得了个大赏封,极是喜欢,和车夫低低说些闲话,全是吴语。俞家和胡家都是北方搬来的,老爷太太们在家还是说的北方话。芳芸极少听下人讲上海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一直到车在樱桃街十二号门前停下都不觉得。
俞忆白铁青着脸站在门内,看着听差下车。婉芳看见他的脸色那样难看,吓得推了芳芸一把。芳芸端坐在车里等听差打开车门,吩咐他:“把太太的东西先送上楼,我的我自己拿就好了。”下了车对俞忆白的难看脸色视而不见,上去搂着他的胳膊笑道:“爹爹,女儿到上海来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出门呢。爹爹,你娶了个疼爱我的好太太哦。”
胡婉芳涨红了脸推辞:“芳芸,你别这样说。”
俞忆白没想到她两个几天功夫就处的这样好,脸色略微缓和些,“婉芳你太惯芳芸了。等你们吃晚饭呢,都几点钟了?”
芳芸对继母丢了眼色,笑嘻嘻道:“爹爹,我错了,都是我贪玩,下回一定会早回来。”推着俞忆白在前面走。胡婉芳愣了一下跟进小餐厅,却见颜如玉高高端坐在女主人位上喂谨诚喝汤。俞忆白在位子上坐下,芳芸却不坐,笑嘻嘻道:“谨诚,太太还没有坐呢,你要站起来。”
胡婉芳想到颜如玉的出身来历,心里的气恼倒是消了好些,笃定的笑道:“忆白,这是谨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份量写完了;呼呼…好累。
淴浴除了洗澡的意思之外;是形容妓女骗钱的一种手段。大致上是找个大头说要嫁他。然后大头花钱替她填亏空;嫁过去不久想办办再出来得重从事三产;好像洗了一个澡那样…
我真是太不纯洁了。捂脸。
俞太太之争(改错字)
胡婉芳能接受谨诚是大好事,俞忆白含笑点头,笑对谨诚道:“谨诚,喊太太。”
谨诚在椅上扭来扭去,看着颜如玉道:“我妈妈才是俞太太,我不要喊她太太。”
颜如玉面露微笑给俞忆白添汤,芳芸微笑着站在桌边,婉芳扶着餐桌的手微微发抖,看向俞忆白。俞忆白好容易把颜如玉哄伏贴,只说胡婉芳性子绵软又是新嫁,她两个必定闹不起来的。却不料一见面就和和气气闹上了。他对芳芸看了一眼,想要女儿说几句场面话给大家台阶下。谁知芳芸浑然未觉,只是盯着谨诚。谨成说的这个话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也是个麻烦事。俞忆白只得发落道:“谨成,你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喊。”
平常俞忆白对谨诚都是好声好气,这几天更是百依百顺,突然为了一个让妈妈伤心的女人发落谨诚,谨诚哪里受得住。他把汤碗一推,冲到婉芳面前扬起小拳头,一边打她一边骂:“你是坏女人,我妈妈